第十一章 浮華人間春夢短,酒痕無限(上)

這天是臨江城商會一年一度的舞會舉辦日。是夜城南的夜宴樓一片喜氣,外麵是張燈結彩,煙花陣陣,裏麵是流光溢彩,樂聲靡靡。近年來受到西方文化潛移默化,舞會辦得越來越洋味十足。各式汽車一輛輛停在樓前的空地上,首先走下來的是穿著各色西裝的商界大亨以及政界要員,接著是精心打扮的洋服女眷踩著高跟鞋優雅登場。他們向門口的侍者遞過帖子,款款步入樓廳。大廳裏百燈霓虹閃爍,舞台上交響樂團正在演奏一支歡快的舞曲,舞池裏,一對對盛裝男女正和著節拍蹁躚旋轉。上流社會的人們端著酒杯,其樂融融地寒暄著,其間不停有托著高腳酒杯、打著領結的侍者負手穿梭。從哪個角度看去,都是滿眼溢著奢侈的繁華。

一曲圓舞曲跳畢,忽然滿場的燈光暗下,大廳的東北角打起一束幽冷的白光,暗紅的幕布徐徐拉開,隻見那台上擺著一架典雅的黑色鋼琴,琴前坐著一位穿著白色蕾絲輕紗禮服,挽著西式貴族發髻的美麗少女,目光如秋水般沉靜,隻向那台下的人們微微一掃,便已叫人驚豔不已,似是連呼吸都忘了,隻覺得像曆經了許久浮躁,天邊突然現身了一位不諳世事的小仙女般。

那少女頷首向眾人優雅行禮,皓腕輕抬,琴聲便緩緩響起,叮咚叮咚,泉水般流淌到人心坎裏去。偏偏那束白光打得那樣巧,賓客如雲,一眼卻隻被她一個人吸引過去,那光束便是如練月色,月光下有個湛藍的湖,湖邊的少女琴聲漫漫,時而低沉,時而歡快,似是在傾訴一個古老的傳說,又如一杯醇香的陳釀,散發著讓人不飲自醉的魅力。

曲終,大廳裏巨型水晶吊燈亮起,眾人方才回過神,紛紛報以掌聲。那少女向眾人鞠躬致意,轉身翩翩而去。

原來剛才是舞會的一個小插曲,人們紛紛讚歎組織者的巧妙用心。其間不少賓客打聽那位彈琴少女的身份,然而他們隻是猜測,沒有人知道她的確切來曆。

這時省裏來的曹督軍、警察局的龔局長以及商會會長霍裔凡相繼講了話,舞會便正式開始。

素弦回到更衣室,把剛才的白色禮服換下,換上一套熒光粉牽銀絲邊的無袖改良旗袍。青蘋把她發上的鑽石扣針一枚枚取下來,卷發一縷一縷披散,拿牛角梳子挑起最外麵的一圈頭發在頭頂挽成花苞,戴上一枚嵌著亮鑽的小皇冠式的發卡。又打開隨身的首飾盒,給她腕上戴一枚羊脂玉鐲,耳垂上是小巧的珍珠耳環。

這時背後傳來高跟鞋有節奏的蹬蹬聲,有人拍著巴掌走來,素弦向鏡子裏望去,詠荷穿著一身幹練的黑色西裝,打著暗紅格子領帶,頭上戴著寬沿禮帽,要不是她標誌性的齊耳短發和濃眉大眼,儼然便是個英國紳士了。

“不錯,幾日不見,鋼琴彈得大有長進。”詠荷踱到她身後,仔細端詳著鏡子裏的素弦,嘖嘖讚道:“看來張小姐是中西皆宜啊。”話語裏帶著怪怪的調子,似在調侃,“怎麽不見我二哥呢,他沒和張小姐一起麽?”

素弦知她有意挖苦,也不在意,笑道:“詠荷,你打扮得這樣幹練,怕是有不少姑娘認錯了,還想著和你跳舞呢。”

詠荷並不理會,對著鏡中道:“我還得感謝你呢。二哥和宣珠的婚事取消了,我和陶大少爺的婚事也作罷了。我現在可是自由之身。”

素弦忙問:“宣珠,宣珠她來了麽?”

詠荷冷笑著,眼珠裏卻是淡漠:“你說呢,她準備了好漂亮的一套裙子,穿過來,看你和二哥柔情蜜意地跳著舞在她眼前晃麽?”

對於宣珠,素弦心裏一直懷有深深的愧疚。詠荷這麽說,讓她的心裏很痛,她倒希望多痛一點,愧疚感也許能少一些。

詠荷又道:“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大哥勸我娘答應你們的婚事,被我娘劈頭蓋臉一頓痛罵。你不是神通廣大,隻要我娘不同意,你就別想進我們霍家!除了陶宣珠,我不會認任何人作我的二嫂!”

青蘋這時插話道:“喲,這話我可就不明白了,這本是霍總長和我們小姐之間的事,霍小姐您這是發的哪門子邪火呀!”

詠荷正在氣頭,她身手本就敏捷,一個巴掌便甩過來,青蘋的右臉頓時紅腫,她功夫亦不弱,立馬就有想還手的意思,素弦怒瞪了她一眼,厲聲道:“還不快給霍小姐賠禮!”

正在這時,更衣室的門被人推開,霍裔風急匆匆地進來,見屋裏劍拔弩張的情景,妹妹更是一副橫眉怒目的表情,隻得一把拉了她走:“詠荷,你太不懂事了,趕緊跟我下樓去。”

他向素弦投以歉意的微笑,詠荷很是不情願,被他強拉著去了。

青蘋便催促道:“小姐,我們該下去了。”素弦麵色驟然肅起,壓低了聲,嚴厲道:“你到底有沒有帶腦子出來?你剛才竟然差點對霍小姐動手?這事要是讓哥哥知道,看他怎麽收拾你。”

青蘋心虛了,低頭盯著鞋麵。

她信步款款沿扶梯走下,舞池裏、宴桌邊一眾洋裝女子裏,穿著雅致的淡色旗袍的她顯得獨樹一幟,別有著一番韻味。

她心裏其實也忐忑,當初張晉元要給她訂做寬擺洋服,她卻堅持己意設計了這款旗袍。她不安地抬目一掃,不少陌生男人正注視著她,她登時便緊張起來。

她纖巧的鞋跟剛落在大廳的紅地毯上,便有一位穿著米黃色西裝的男士躬身相邀:“小姐,在下能有幸與您共舞一曲麽?”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優雅地伸出手去,那人引了她步入舞池,這時樂隊新起了一曲華爾茲,她的手臂戴著半透明蕾絲手套,輕盈地搭在他肩上,他的手扶著她的纖腰,二人的舞步看上去十分協調。

而她的心裏此時緊張得要命,她從來沒跟男人挨得這樣近跳舞,過去她被張晉元帶到煙花柳巷,那些噴著酒氣的男人令她心生嫌惡,總是避而遠之,麵前這個男人舉止倒是頗有風度,可她總覺得他的目光帶著些許不安分,裝作若無其事卻在瞟向她的身體,她覺得很不自在。

霍裔風這時坐在二樓的包廂裏,這裏的視角很好,樓下的舞池裏沸騰燃燒著,激情似火,他的眼光卻始終鎖定那一抹柔柔的青花粉。

“媽讓我找你半天,你小子卻跑到這清閑來了。”是霍裔凡。

他嘬了一口紅酒,望著她在舞池裏翩翩旋轉:“她今天很美,是不是?”

霍裔凡拍了拍他兄弟的肩膀:“今天就忍著點吧,現下我們霍家不能太過張揚,陶叔叔還在那邊坐著呢。好了,霍總長,督軍大人還等著要見你呢。”

霍裔風瞥了他一眼:“我當下正煩躁著,就算不煩,也不稀得那些人打過多交道。”

霍裔凡笑道:“堂堂警局的副總長,還耍這樣的小脾氣。”

霍裔風把高腳杯往他手裏一塞:“我不和你說了,去外麵透透氣。”

霍裔凡無奈地望著弟弟頭也不回地走了,心裏突然騰起一絲擔憂,裔風的總長位置完全是憑借父親的影響得來的,他卻總是特立獨行,對經營官場的那一套學問根本不屑一顧,凡事隻憑著自己性子來,與官場格格不入,這樣下去,勢必會影響他的前程。

他向樓下大廳看去,與張小姐一起跳舞的男人背影很是麵熟,仔細一想,原來是舞會一開始時曹督軍介紹過的,他那位六公子曹炳川。聽說這曹督軍前四個都是閨女,第五子夭折,這位公子可算得上蜜罐裏泡大的,從小無人敢拂逆於他,風流好色更是聞名十裏八鄉。

隻見他舞步誇張,步伐幾乎要把她逼到死角上去,忽又大步後撤,一把又將她拉轉回來,她難以適應,身子一傾,險些跌到他的懷裏去。

這一曲奏罷,她扶著額頭,看樣子有些眩暈,抽身欲走,那曹炳川嬉皮笑臉,仍是拉著她不放。霍裔凡猛然發現張晉元就在他們身後不遠處,立著一隻鞋尖,視線偏離了他們,神情悠閑地望著舞池。

她仍是麵帶微笑,與那曹六少推托著,忽的腳下一歪,細細的鞋跟卡在地板的縫隙裏,好像扭斷了,曹六少近身上前扶她,她推開了他,然後一瘸一拐地向大門方向走去。曹六少不甘心又追將過去。

霍裔凡匆匆走下樓,從玻璃旋轉門出去,果然看見那公子哥還在糾纏著她,幾個平頭小廝在他背後負手站立,十足的霸道架勢。

他喚道:“曹六公子,沒想到啊,在這裏碰到你了!”

曹炳川循聲回頭,皺著眉道:“霍老板?有什麽事麽?”

霍裔凡笑著上前,躬身作了個揖:“久聞曹六少爺大名,一直未能得見,幸會,幸會。”抬眼一看張小姐,又道:“喲,這不是素弦麽?還不快給六少爺行禮。”說著便向她使了個眼色。

“這是我們家的親戚,初來臨江,有什麽地方怠慢了,還請六少爺多包涵。”霍裔凡笑道。

素弦趕忙行了個禮:“既然如此,大少爺和六少爺聊著,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等等。”曹炳川一臉的懷疑,“你說,她是你們家的親戚?我怎麽沒聽說過你們家有這麽個可人的親戚?”邊說著,目光愈發變得猥瑣,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向身邊的女子瞟去。

霍裔凡笑道:“她是我們家的遠房親戚,是與我們霍家一脈的。”他知道曹炳川早就訂下婚約,父親和曹督軍早年間有些交情,他抬出霍家來,好叫他知難而退。

果然,曹炳川陡然失了剛才的興致,一個隨從在他耳邊耳語了幾句,似是在勸他,他又瞄了素弦一眼,便悻悻地扭頭走了。

她知道方才張晉元離她並不遙遠,挺身替她解圍的人,卻是霍裔凡。她心裏發冷,也不與他道謝,便扶著牆慢慢地朝前走。剛才她太想從那個男人手裏脫身,拉扯間就狠狠扭到了腳踝。

霍裔凡看著她艱難遠去的背影,替未來的弟婦解圍是應當的,可是現在他無措到不知該怎樣幫她。她對他友善美好地微笑,眼瞳裏漠然甚至帶著隱隱恨意,他並不十分確定,但還是覺得這感覺甚是詭異。

她究竟是什麽人。就像是有人事先安排好了似的,她從天而降,就突然出現在他的生活裏。確切地說,是他們的生活裏。

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像靈活的纖指不停撩撥著他腦海裏記憶的弦。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哪兒見過。

他這樣想著,不知什麽時候二弟已然出現在他麵前,關切地問了她的傷情,然後將她橫抱起來,回過頭急急衝他喊道:“大哥,老劉在哪裏,我現在要用車!”

霍裔凡這才回過神來,管家霍方已經機敏地跑過來:“二少爺,車在那邊停著。”

他們來到一家西洋人開的醫館,他小心地把她放在床上,她的腳麵腫得老高,高跟鞋幾乎要穿不上了。

護士小姐端了藥品紗布過來,細心地消著毒。不久白色的簾子掀起,走進來一位留著亞麻色卷發、藍色眼睛的高個子外國人,雖然隔著醫用口罩,素弦一眼便認出他就是文森特醫生,為了治好她怕火的毛病,張晉元帶她來看過。剛才隻顧腳疼了,卻沒發現自己進的竟是這家醫館。

她低下頭按住小腿,希望他記不得她才好,那洋醫生話也不多,上藥、包紮、打針,皆是神情專注有條不紊。

處理完畢,文森特用不大流利的中文道:“腳,傷得比較嚴重,張小姐要多休息。”

她聽他稱自己為“張小姐”,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那洋人又問道:“張小姐的……驚悸,最近好了嗎?”

霍裔風忙問:“驚悸?什麽驚悸?”

文森特一笑:“張先生沒有來嗎?請問您是?”

他脫口而出:“我是她的未婚夫。”

她根本沒心思嫌他莽撞,忙道:“好多了,現在已經不犯了。”

文森特點點頭:“OK,很好。”

幸而他沒有說出她怕火的事來,否則叫霍裔風知道了去,他又是個心思縝密的,怕是要生出破綻。

送她回家的路上,他擔心著她的身體,問道:“素弦,剛才文森特說你驚悸,是怎麽回事?”

她搖搖頭:“沒什麽大礙,不過是剛來臨江的時候,睡得不好,常做噩夢,所以哥哥便帶我來看。那個洋大夫很負責,本來不是什麽大事,也記著。”

霍裔風笑道:“醫者父母心,無論中國人,還是外國人,都是如此。聽人說薰衣草有助睡眠,你先安心養病,我盡快給你弄一些送去。”

他送她回了公館,本想直接回家去,想想覺得不妥,又喊老劉把車開回西醫館去。文森特正在診病,他便坐在診室的椅子上等著,四下閑散地望著,突然發現桌上的筆筒裏有一支鋼筆很是眼熟,便拿起細看,原來是他的母校諾丁漢大學校慶時發行的紀念金筆。

文森特回到診室洗了手,看到他舉著那金筆反複端詳,便指了指道:“諾丁漢大學,我的母校。”

他們竟然是校友,霍裔風興奮地用英文道:“我也是從那裏畢業的,諾丁漢大學法學院。”

文森特頓時激動起來,熱情擁抱著他:“想不到在這裏,還能遇到老校友啊。”

他們一見如故,親切地交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