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遺恨重尋,細話初年著意深(三)

她這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已然過去了兩天兩夜,滴水粒米未進。她閉著雙眼,淋過雨,發過燒,臉色像是覆了層蠟,雙唇看不到半點血色。然而她知道自己還活著,聽得見他們在她耳邊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句話都在她的心裏烙了個印。那一夜她的心裏煥然成熟。

昨晚青蘋端了粥飯進來,見她一口沒動,便摔了門出去。一會兒張晉元火氣衝衝地闖進來,大吼道:“你真的想死?我不慣著你,你要死便死!”

青蘋慢條斯理道:“大少爺,可不能讓她就這麽死了呀!她死了,您這些年心血可就白費了。”

張晉元冷聲道:“好啊,你有本事,就把她這倔脾氣給我扳過來!我可沒那個耐心!”

後來直到淩晨,毛玻璃的推拉門再次被悄然拉開,她感到一個人輕輕地、躡手躡腳地走向自己,那人湊到她跟前,她聞到了青蘋身上熟悉的蘭草和熏艾氣味。青蘋默然了一陣,周遭靜得可怕,她竭力屏著呼吸,生怕被青蘋察覺。突然青蘋湊到她的耳邊,壓低了聲語調詭異著道:“死丫頭,我知道你沒斷氣。你聽得到也好,聽不到也好,我偏要說出來。不然等你真的死了,我這麽些憋了好些年的話,要對誰去訴?”她深深吸了口氣,素弦明顯感到她的目光帶著尖利的刺,恨不得根根都紮透了自己。

她的聲音很輕,一字一句卻都像是發自內心的邪惡詛咒:“你死吧,你這個可憐的乞兒,你來就不該活下來,不配得到現在的地位,現在的榮耀,更不配做他的妹妹!說什麽報仇,談什麽大計,全是放屁!他以為他利用著你,其實是你在利用著他!這世上隻有我,蘭青蘋,才是真心待他的,我可以為他把心剖開,這裏麵除了他,一絲一毫都沒有旁人的位置!你說可笑不可笑,我的苦口婆心,忠言逆耳,他不聽,他還是向著你!他為什麽那麽生氣,氣得青筋突起,暴跳如雷?他恨你和霍二少睡了,他恨你輕賤,不守婦道,可是我知道,他恨他不能搶先占有了你去!他喜歡你,對你好,他為了幫你複仇,忍受著不能與你在一起的痛苦,可你那麽輕易就把自己給了別人!哈哈,你這是自尋死路!你知道麽,你讓他折磨來折磨去,在我眼裏,便是對這幾年白白吞下的苦水最好的補償!……”

她聽著那個女人在她耳邊咬牙切齒,將那一通多年的肺腑之言一股腦發泄出來,她發泄夠了,她躺在床上仍是不見一絲一毫反應,呼吸一如剛進來時那般平穩沉靜。

看來,她離死差不離了。青蘋長長舒了口氣,便轉身離開了。

素弦聽著她的腳步咚咚遠去,嘴角微微翹起,卻是輕盈地笑了,心想:你錯了,你們都錯了。你認為懲罰我的人是張晉元,其實懲罰我的人是我自己。

她以為青蘋會很快叫張晉元過來,於是繼續閉目等著,然而他一直都沒有來。

清新的晨光透過米色紗簾照進臥室的那一刻,她坐了起來,桌上擺著幾樣色彩鮮豔的點心,皆是她平時最愛吃的。她實在是太餓了,就著冷茶將那些點心一掃而空,連碎渣都沒有剩下。

她走到紅木梳妝台前,盯著鏡中那個枯瘦得幾乎脫了相的自己,怔怔地看了好久。

然後她幽幽地對自己道:“從此以後,裴素弦,你不可以再對任何一個人動心。哪怕是逢場作戲,哪怕心裏有分毫動搖,都不可以。他可以是個溫文爾雅、體貼細致的丈夫,可你永遠不能做他溫柔如水、善解人意的妻子。難道母親和姐姐慘烈犧牲掉自己的生命,就是讓你到這喧囂浮華、聲色犬馬的塵世享受人生的麽?就連張晉元那樣的冷血人物,都保持著比你清醒的頭腦,那麽你該感謝他對你所做的一切,感謝他把你打醒,讓你迷途知返,不致犯下更加難以挽回的過錯。”

她明明可以和霍裔風無比幸福,他那麽愛她,幾乎就快要把她徹底感化,然而那株小苗隻是剛剛萌芽,便被她毫不留情地連根拔起。她覺得,她就此關閉了自己的情感大門。

她的燒剛退了不久,還有頭暈和視線模糊的感覺,就又回到床上閉目養神。

晚上張晉元從鋪子裏回來,青蘋一臉沉痛地告訴他素弦快不行了,他頓時神色大變,匆匆跑上樓去,卻見她靠在枕頭上半臥著,手裏托著一本厚厚的精裝書,正閑適地翻看。

她抬起頭,眼裏是盈盈的笑意,昨天晚上,她還水米不進,隻懸了一口氣似的倒在床榻,隻一天的功夫,便像換了個人似的,他忽然就糊塗了。

愣了一下,他一改以往冷酷的形象,在床邊坐下,溫柔握起她幹瘦的手,目光裏滿是關切:“素弦,你的病好了,真是太好了。你餓不餓,想吃什麽,我叫青蘋去準備。”

她笑道:“方才吃過了,現在還不餓。”

他眼裏流露出少見的柔和色彩,又道:“其實,我一直想表達對你的歉意。那天是我太衝動,所以態度有些強硬。嗬嗬,你要理解哥哥,歸根結底,我都是為了你好。”

她寬慰一笑,柔聲道:“哥,別說了,我都明白的。素弦怎麽會生你的氣,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真心對我好的人。哥哥的教導,素弦一定銘記於心。”

她語調軟軟糯糯,句句觸到他的心坎裏去,麵上是懂事的少女天真的神情,他聽她這樣說,心情頓時晴好,撫著她的長發,道:“素弦,我真高興,有你這樣的……妹妹。”說到“妹妹”這個稱呼,他下意識地遲疑了一下。

張晉元頓了頓,又道:“素弦,你說我是不是個大傻瓜。你是我的福星,我還錯怪你。你知不知道,我們玉器行最近遇到挺多的麻煩。向寶豐銀行申請的那筆款子,就因為我們張家是外地來的,那個葛經理對我們百般刁難,就是不批。可是銀行昨天打電話來,竟然告訴我們那筆款子馬上就批下來了!再細問,他們隻說上麵有人特意關照過。還有啊,我們在西郊和霍家競爭買的那塊肥地,那個霍裔凡一直死咬著我們加價,就是不放手,可是你猜怎麽著?今天土地局告訴我,霍家退出了,那塊地就這麽落入我們張家名下了!你說要不是霍裔風,我們一個外來戶,能這麽快就撈到這麽多好處麽?”

他滔滔不絕,眉飛色舞,越講越便興奮。她默默聽他講完,問道:“哥,如果霍總長來提親的話,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她看到他眼珠四下轉動,似是猶豫,又道:“霍總長剛剛違背父母的意思解除了婚約,我這個時候嫁到霍家,不見得能有想象中的地位。霍老太太眼裏揉不得沙子,如果不令她滿意,我在霍家還是寸步難行。”

張晉元冷笑了一聲,露出鄙夷的神色:“霍老太太她那是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若是讓她看到我們張家真正的實力,她還不得驚得掉了下巴?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聽說霍老太太起初是霍彥臣的二房,霍裔風和霍詠荷才是她親生的,自己兒子的婚事,肯定要計較得多些。”

素弦吃驚不小:“竟是這樣?”她秀眉微蹙,心緒糾結了起來。如果霍裔凡不是霍夫人的親生兒子,那麽當初是誰要派人放火燒死她們母女三人?當時霍彥臣已是癱瘓在床,霍夫人既然不在意大兒子,幹嘛要派人做這等冒險之事?可如果不是霍彥臣夫婦指使,那這件事的相關之人就隻剩下……霍裔凡?還是他太太?

她的思緒一時陷入了迷惘的混沌,這時青蘋進來了,見他二人和顏對坐,款款深談,自是萬分訝然,遲疑了一下,才道:“大少爺,霍總長來了。”

張晉元眉頭微皺了一下,交代道:“你先留在這裏,沒有我的吩咐不要下去。”

想不到,霍總長竟然親自登門拜訪。張晉元端起一副主人的架子,信步走到會客廳,擺出一副熱情的樣子恭敬相迎。

“霍總長大駕光臨,真是令張某這寒舍蓬蓽生輝啊。您真是客氣,還帶了這麽些禮。”

“哪裏哪裏,我與張兄相識已久,與令妹又是好友,早該來拜訪了、”

二人你來我往,講了一陣客套話。霍裔風心裏記掛著素弦,覺得寒暄差不多了,便道:“張兄,其實霍某這次來,是來向你賠不是的。前天晚上,我邀了張小姐出去,越聊越投機,不想就忘了時間。派司機送小姐回來,時間已然晚了,還請張兄原諒霍某一時疏忽,不要見怪才是。”

“霍總長客氣了,您看得起舍妹,是我們張家的榮幸。”張晉元笑容漸斂,嚴肅道:“不過我們張家家規嚴格,即便現下是世風日漸放開,這女孩子家深夜晚歸,也是要受罰的。好在素弦已經把這事講清楚了,她從小就是個懂事聽話的好女孩兒,我也信了她。霍總長要是為這件小事兒掛懷,那是大可不必。”

霍裔風聽他這麽一說,心才寬下,又問:“不知張小姐現下可在府上?我想見一見她。”

青蘋過來奉了茶,又上了一個托盤,放著一個精巧的金色錫盒,上麵印著精美的花體英文“cigar”,霍裔風認出那是外國的雪茄煙。

“不知霍總長可抽煙否?這是我托人從美國帶來的雪茄,聽說原產地遠在南美洲。我抽了幾支,剛開始不習慣,覺得這洋煙味衝,這幾天卻是越抽越想抽,越抽越覺得有味道。”張晉元從茶幾下麵取出一個銅製的手槍形狀的打火機,將雪茄點著,深深地吸了幾口。

霍裔風也不常抽煙,隻是忙到深夜時為了提神吸上幾口,從他手裏接了雪茄過去,青蘋躬身過來給他點上。他吸了幾口,煙味嗆得直衝腦門,不由得咳嗽了幾聲。

張晉元笑道:“霍總長家是開洋行的,想不到霍總長你也不習慣這洋煙。”

霍裔風又慢慢吸了幾口,煙氣從鼻子中緩緩出來,他感覺還是很嗆,便使勁眨了眨眼。

張晉元這時道:“其實霍總長的心意,張某也明白。霍家和陶家解除婚約,鬧的整個臨江城沸沸揚揚,人們說什麽的都有。霍總長這時娶素弦過門,她一個女孩子家,又如何能承受這悠悠之口。我們張家也是清白門第,剛剛在這臨江落腳,畢竟是外來人,很多事情,我姓張的也是身不由己,霍總長您定然也能體諒。”

霍裔風很明白他的意思,他打了個太極,把一切推過來,讓他解決好一切,不然便不能應允。便道:“張兄所言,我自然能夠理解。張兄替素弦周詳考慮,我又何嚐不希望四方團圓,皆大歡喜?如若不然,這提親之事我也不會一直拖著。不過請張兄放心,也請張兄轉告小姐,我霍裔風對她一片真心,天地可鑒。待我打點好一切,定然會再次登門,那時還望張兄成全。”

張晉元笑道:“霍總長果然豪爽之人!那張某和舍妹就在這裏靜候佳音了。”

霍裔風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擾了,告辭。”他婉拒了張晉元相送,滿腹心事地走出洋河公館。他抬起頭,視線向樓上陽台掃去,雖然不知道哪一間才是她的閨房,可總有一種直覺,相信她此時一定憑欄顒望,目送著他離去。

然而他隻是失望地垂下頭,心有不甘,又回過頭抬眼望去。想見她,看到她好,不知道什麽時候已成為一種習慣。然而現實無關風月,怎麽就那麽難,就像是非要曆經一番涅槃,方能修成正果一樣,他恨不能帶了她走,隻求一段生死相依,足矣。他這樣想著,她薄薄的身影如是夢幻般的,在一方素錦紗簾後清淡浮現,越發像是不敢觸及的泡影,她的麵色是病態的白皙,白得看不見半點血色,慢慢地揮著手,向他道別,麵上是讓人心疼的微笑。那一刻,有一滴剔透的淚水,無聲地落在他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