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遺恨重尋,細話初年著意深(一)

炎夏眼看就要到了,一連幾日的豔陽高照,天氣越發燥熱,卻遲遲下不來幾滴雨,人也就提不起精神,憑著窗欄向後院花園看去,像是連蟬都懶得叫了。這扇碧紗窗是陰麵的,身上仍是膩膩地出著汗,素弦無意中瞥了一眼牆角,金絲絨罩子下還擺著她許久未碰的鋼琴,是去年張晉元托人從德國買來的,突然來了興致就試著彈了一曲,好在曲譜指法都還記得,叮叮淙淙,隻一會兒便陶醉了進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青蘋推了門進來,把一封信撂在黑色的烤漆琴蓋上:“又是你的信。”看她目光迷離,如是神遊天外,又拿起來:“你不看,我可看了。”

素弦彈罷最後一個音符,便接過那信封,卻不料那封口早就被劃開了,瞬時起了慍色:“是你拆的?”

青蘋一臉無所謂的樣子:“這些天信是一封接一封的,我拿信拿得腿都酸了,看一眼還不行?你還別說,霍二少這兩筆小字寫得還真不賴,這水粉色的紙又好看,裱起來當掛畫都綽綽有餘了。”

素弦白了她一眼,道:“既不識字,拆了又有何用?”

青蘋笑道:“我不識字,大少爺還不識麽?”

素弦的臉唰的一下嚴肅起來:“你是說,他也看過我的信麽?”

青蘋隨意按了幾下黑白琴鍵,道:“這有什麽大驚小怪?你的命都是他的,他看你幾封信算什麽?”

素弦深長呼了口氣出來,不再說話,隻背過身去看信。青蘋又伸出兩個指肚兒過來碰她的臉,調笑的意味道:“你這是塗的什麽雪花膏,皮膚還挺滑溜,就跟龍口街那塊兒賣的山楂果子凍似的。”

素弦懶得跟她較勁,坐到床上把雪紡紗幔拉起來。

下午青蘋又進來了,倚在門框那兒,隨手一丟,一封信便飄飄然落在書桌上。素弦隻看了一個“霍”字,便打開來瞧,茶褐色的信箋上是勁道有力的正楷,卻不是霍裔風的風格,上書“今晚七點,玉銘街撫仙閣茶樓,有要事商談,恭請張小姐務必賞光。”掃向信的落款,赫然書著“霍裔凡”三個字。

她立馬明白了他的用意,嘴唇一抿,好,我倒要看看他的嘴裏能吐出什麽話來。

她下到樓廳去,青蘋正搭著一條腿坐在沙發上,套著個頂箍兒補旗袍:“我們小姐果真好手段,一下子兩個少爺都勾搭上了。”

她早已習慣了她的做派,也不接她的話茬,笑著道:“給我準備一套裙裝,不要太豔,也不要太素。”

青蘋道:“你昨天穿的那件綠旗袍,不是正好?”

“我自有打算,你照做就是。”

她又彈了一會兒鋼琴,看向牆上的複古式銅掛鍾,估計這會兒出門,黃包車到茶樓最快也得七點半了,這才踱著步子從公館出來。

這是一間日式的茶樓,由堂倌兒引著到雅間去,這裏的裝潢擺設皆是按日本武士時代來的,牆上掛著侍女圖的軸畫,地毯上擺著一張短腿的梨花木幾。她跪坐下來,把手包放在一旁。

“霍大少爺,有什麽事就直說吧。”她想在開始時盡量表現得客氣一點,然而話說出口還是冰冷的調子。

霍裔凡將茶單推過去,溫和道:“張小姐先點茶吧。”

這時一名穿著素色和服的侍女敲門進來,諾諾地低著頭,將瓷盤裏的紫砂茶具一一置放妥當。

素弦道:“你出去吧,我們自己來。”她向來不喜歡東洋人,也看不慣東洋女人一副低眉順眼奴顏卑膝的樣子,況且,今天也不是來看她展示所謂的茶道的。

“張小姐會茶道?”霍裔凡笑道,“今天我做東,還是我來。”他拿起紫砂茶壺,將茶水慢慢地濾出來,倒在托盤中,又將水加入茶壺,緩緩斟在小竹筒裏,再用特製的小勺濾在杯中,放在杯托上送到她麵前。

她就這樣看著他不急不徐,沉靜如水地完成這一係列動作,他的表麵功夫做得不賴,她想,如果不是因為那些前仇舊怨,自己肯定會把他當做一個謙謙君子。

他自然發覺到她眉頭緊鎖的神情,微笑著道:“張小姐,那天晚上是我的不是,我語氣太衝,得罪了你,這就給你賠禮道歉。”

素弦抿了口茶,心想,要道歉,喝茶怎麽管用,該罰三大杯才是。

不過她沒有心情與他說笑,隻懶懶地低著眉眼,道:“霍先生信上說,有要事相商,不會隻是這件事吧。”

霍裔凡道:“這是頭一件事。第二件事,我是想請求張小姐……”

她立馬接過他的話頭:“霍先生是想勸我和二少爺分開,對麽?”她盯著他,眼裏流露出一絲敵意。

“不,”霍裔凡道,“我想請張小姐聽我說一件事,也是我的親身經曆。我隻希望張小姐能耐心聽我講完。”

素弦登時心裏一咯噔,難道他想說他和姐姐的故事?她遲疑了須臾,慢慢吸了口溫吞的茶香:“你講吧。”

他斂了笑意,麵色漸漸凝重起來,開始述說那段沉痛的過往,他講起和素心在泉澗畫畫時偶遇,一見鍾情然後難舍難分,卻又如何不得不分開,後來他堅持要娶她,不惜和家裏鬧翻,卻導致父親氣得癱瘓……他語氣沉重,麵上是掩飾不住的悲涼痛楚,叫人不得不心酸歎息,壓得聽者的心與他一同垂墜。那些往昔是他刻骨銘心的傷疤,在另一個女子麵前,他選擇就這樣把它們揭開。

然而他所說的也都是她了解的,她很想知道的個中緣由,他並未提起。他隱去了家庸的身世,隱去了很多關鍵的細節。

她心裏顫著,麵上卻一直看不到任何表情,隻默默喝著茶聽他講完,待他講到結尾,她仰起臉問道:“後來,你就沒有再去找她麽?她現在怎麽樣了?”

而他此時的心就像被千萬隻螞蟻咬噬,那段痛苦的記憶洪水般泗流,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想說下去,卻哽咽住了,那是一段斷腸催淚的淒美愛戀,奈何卻歸於一個那般殘酷的血色結局!他竭力遏製自己在別人麵前落淚,然而它們從心裏流出,又穿腸般的倒回心裏去了。

她用那種冷眼旁觀的炎涼眼神瞅著他,麵上是一副不知所謂的好奇模樣:“你說啊,後來怎麽樣了呢?”他的痛苦從眼神裏隱隱浮現出來,是比撕心裂肺更加殘忍的難以言說的隱痛,這些都被她察覺到了,那一刻她感到快感襲來,真痛快啊,便又催促著問道:“後來呢,你和她有沒有再見過麵?你娶妻生子,想必她也一定另嫁他人了……真是可惜啊。”滿麵都是惋惜的神色,輕輕歎了口氣:“好一對佳偶絕配,老天爺怎麽就這麽不開眼呢?”

他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盯著桌子的下方。

“霍先生?”她試探著喚他,“怎麽了,哪裏不舒服麽?”

他沒有回答,她筆挺端坐著,道:“我了解霍先生的用意。你不想讓二少爺重蹈您的覆轍,便想來說服我,對麽?其實霍先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實話告訴你吧,我並沒有答應二少爺什麽,什麽都沒有。所以,恐怕霍先生您是找錯人了。”

她很享受現在的談話,她盯著麵前的這個男人,目光銳利起來,就像要穿入他的內心去,繼續道:“不過既然你我開誠布公地談了,素弦倒是想把自己的想法說上一說。莫說我和二少爺現在沒什麽,倘若我是真的動了心,即便全天下的人都反對,哪怕萬劫不複,照樣攔不住我。我雖是小女子,這點膽氣卻是不缺的。至於霍先生信與不信,就隻能將來再看了。”

她玩味般地審視著他,他也知道她在嘲笑他的膽小和懦弱,他覺得自己活該被嘲笑。

她禮節性地笑了一下,又道:“其實我看得出,霍先生是個有故事的人,卻想不到那段舊事竟是這般沉痛。霍先生這份苦心,倒真是令素弦感動。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轉告二少爺,讓他明白您這份心意。”

“不,你不必告訴他。我知道他的秉性,他一定不會高興我單獨約見你。”霍裔凡道。

“好吧。”素弦微一頷首,“既然如此,那我們今日的談話,是不是可以告一段落了?”

他起了身,從掛鉤上取下外套:“我送張小姐。”

走下樓梯的時候,她不由自主地看向他。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親手揭掉自己已然結痂的傷疤,半遮半掩地展現在她麵前,她強烈地感受到那種痛是真真切切的。是的,她很痛快,但那隻是一時的,因為他的痛,何嚐又不是她自己的痛呢?

她看到他的臉僵硬著,整個人失去了平時的神采,似被抽了魂魄餘下的一個空殼,突然就覺著,也許,他真的有不可明說,抑或,不能與外人道的苦衷?

她拚命地想從腦海中抹殺掉這樣的想法,於是不由加快了腳步。

後來在茶樓的門口,三兩來去的客流之間,她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之前我們見過麵,是不是?”

霍裔凡愣了一下:“哦,是那一次?我還以為張小姐不記得了呢。”

她此時恨不得狠狠捶自己一下,她到底在說些什麽?輕煙閣那一次,著火的房間外,是不是他救的她,有那麽重要麽?那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地方,平白要增添了許多誤會。

好在他沒有明白地說出來,於是她含混答道:“嗯,也許吧。”

她心亂如麻,轉頭向街麵的車馬望去。

一輛熟悉的黑色汽車疾馳過來,還未停穩,隻見霍裔風旋風似的跳下來,一眼便望見他們並肩站在那裏,頓時怒火中燒,將素弦一把拉到身後,厲聲質問道:“大哥,你究竟想怎麽樣?我說過,有什麽事衝我來,你怎可以為難一個小姑娘?”

他不容大哥解釋,關切的眼神盯向她:“我大哥他對你說什麽了?不要怕,萬事有我。”

她的臉色泛了微紅,望了一眼身邊的霍裔凡,輕輕搖了搖頭:“沒什麽。不要因為我,傷了你們兄弟間的和氣。”

霍裔風惱恨地看了大哥一眼,拉起她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們並排而坐,街道兩旁的燈火城市從車窗一閃而過,她轉頭望向他,他怒氣未消,胸口仍在微微起伏。

他如此憤怒,生怕大哥說了什麽直白的話會傷害到她。原來是這樣一種愛情,這般深刻,她心窩裏忽然就暖暖的,一股溫情湧起,身體輕輕後仰,慵懶地倚在靠背上,歪著頭看向他:“你帶我去一個地方好不好?到那裏,我保證,你的心情馬上就會好起來。”

她的美眸這一刻充滿柔情,淺淺的笑渦讓他糟糕的心情登時晴朗起來,是那種暴雨洗滌後明媚清新的初晴。

他們來到郊外靜謐的江畔,夜幕中的草坪沐著月光,如披著軟紗的美麗新娘,依稀可聽到鳥鳴和蛐蛐叫聲的動人交響,別有一番寧靜而神秘的意趣。

他們沿著河堤並肩走著,她忽然驚喜地叫道:“快看,那裏有船呢。”他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江邊木樁上果真綁著一條小小木船。

他走上前去便要解開船繩,素弦笑道:“沒有船家,可怎麽開船呢?”

他抬頭衝她眨了眨眼:“今晚,霍二少爺親自為張小姐劃船。”

她的眼睛綻放出無限的驚喜,月光下他亦是柔情無限地看著她,他鞠了個躬,像邀她進入舞池一般,優雅地抬起她的手。

他扶了她坐下,取了兩隻船槳搭好,笑道:“素弦,坐穩了。”他很自然就叫了她的名字,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稱呼她,她亦是很自然地應了,或許他們誰都沒有意識到這個微妙的改變。

他的動作嫻熟地像一個老道的船夫,劃得那樣穩,小船順著江流平緩地向下遊駛去,

想不到他會劃船,還劃得這樣好。她靜靜地坐在船尾,托著下巴仰望盛夏夜空的爛漫繁星,時而又笑望著他,他微笑著向她致意,拭了拭額頭的汗水,又繼續劃著。岸的一邊是綿延蒼翠的山巒,另一邊是鬱鬱蔥蔥的樹木。

不知過了多久,她有些倦了,不由自主地就向一旁偏去,恰好靠在他的肩頭。不知什麽時候,他已然坐在她身邊,放任小船在江麵上自由漂流。

她有些促狹,卻沒有動,仰望著曼妙夜色,輕輕道:“我給你唱個歌兒吧。”

“好啊,還從沒聽過你唱歌呢。”他輕輕地偏過頭去,臉龐觸到她柔滑的發,是絲綢一樣的清涼舒服。

她遙望著東方最亮的那一顆星星,輕靈地開口唱道:“這一刻請靜靜地抱著我,再哼那首我喜歡的歌,可惜緣分注定,這樣的結果,不是誰的錯……不明白愛情到底是什麽,像雨中的花慢慢飄落,最後老去枯萎,隻有寂寞,靜靜地陪著我……”

那是如水夜空中一縷縹緲輕柔的音韻,就像細雨絲絲浸潤到人的心坎裏去。

她輕悠地唱完了那一曲,抬頭看向他,他漆黑的眼瞳深沉如水,雙眸中滿是細密的柔情,很自然地淌進她的心裏。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溫婉一笑:“是不是有點太悲了?我喜歡這調子的韻味,過去常常唱給我娘聽呢。”

其實,這首歌是姐姐教給她的,她上了美術學院以後,學會了很多歌謠,一有空就唱給妹妹聽。

他的身子漸漸俯下,一寸、一寸地向她接近,月光在她清麗的臉龐罩上一層雲樣輕紗,她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慢慢地向後靠去,像是躲閃卻並未躲閃,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心跳的聲音,於是陷入沉醉,那是一種他平生從未體驗過的、妙不可言的醉。他終於感受到她令人著迷的淡淡幽香,他們的臉龐之間的距離不過一寸,他的心一直狂跳不止,她由於緊張而緊閉雙目,她膩如白瓷的肌膚曾給他以無限遐想,她的胸部急促地劇烈起伏,她的唇像是誘人的櫻果,叫他難以自控又滿懷期待,便那樣吻上去,那是一種清涼甜潤的奇妙感覺,就像炎炎夏日沁人心脾的冰爽。他的吻由最初的溫柔瞬間變得狂熱似火,雙手情不自禁地把住她的雙肩,就那樣動情地、不顧一切地吻著,慢慢的她的身體失去了平衡,而他胸中的火熾烈有燎原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