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難測最是人心,縱飄零、也無淚(二)

她枕著煩亂的思緒,不知幾時才混沌入夢,又早早醒了,睜開朦朧的睡眼,恍惚間看見一個穿著細條紋絲光睡衣的男人,正坐在她床前,偏著腦袋,端詳般地細細看她,臉上掛著令人捉摸不透的帶著邪氣的笑。她冷不丁地就打了個寒戰,覺得自己仍困在夢裏,就緊緊閉上眼睛,再試探著小心地緩緩睜開——床頭坐著的男人正是張晉元。她渾身驟然發冷,匆忙拉起被角將自己遮住,語氣中帶著隱隱怒意:“你是怎麽進來的?這麽做,未免太過失禮了吧。”

張晉元卻是愜意地斜身躺下,離她不過半尺距離,雙手枕在腦後,玩味的眼神挑向她:“這是我的家,你說我怎樣進來?這裏沒有外人,不必裝了。”

素弦心底怒氣翻湧,然而她也不敢真的對他翻臉,隻得往床的內側挪了挪,用涼被將自己嚴實地裹著,抱起膝蓋坐著,卻是怎樣都不踏實,手都不知道該放哪裏,便道:“哥,這麽早,是有什麽事麽?”

張晉元嘴角一勾:“哼,這聲‘哥’叫得真好聽,我喜歡。”漆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轉著,詭異的目光沿著她端麗的麵龐緩緩向下遊移,素弦隻覺得又羞又怕,渾身不自在,卻像是被他的目光死死網住一般,無法逃脫。

她強壓了怒意,道:“張先生,素弦是打心眼裏尊重你的。你於我有救命之恩,如同再造,我怎樣報答你都不過分。我答應過你,等我大仇得報,我便是你的傀儡,大可隨意操縱。但在這之前,請你尊重我,可以麽?”

她鄭重、嚴肅地說出這些話來,指望著他能明白,然而他隻是懶洋洋欠了個身,瞥了她一眼,眉頭一皺:“跟金鈿學了那麽久,還是這樣無趣!就你這樣木頭人一個,我看啊,那個霍裔風真是腦袋缺根筋,才會看上你。”說罷坐起來,後背對著她,吩咐道:“昨晚落枕了,來,給我揉揉肩。”

素弦猶豫了片刻,一咬牙,還是將萬般的委屈拋了,鼓起勇氣在他的肩頭輕輕按壓著,她的手柔若無骨,把他伺候地很是舒服。不久他發出了呻吟聲,令她感到無比的厭惡,手上力道不覺就大了起來,突然又意識過來,再一次的,把無邊湧起的恨,用力咽下。

好不容易他叫了聲“可以了”,她眼看著他趿著拖鞋出去,正要長長鬆一口氣,他在帶上門的那一刻突然停下。

“昨晚霍家送請柬來了,我放在你梳妝台上。好好準備準備,趕明兒我帶你去試穿禮服。”

她聽著他的腳步漸漸遠去,好奇地拿起那張精致的粉色請柬,拉開金色絲帶,原來是臨江城商會舉辦的舞會。據說臨江商會兩年改選一次,由城裏各大商戶的老板推舉產生,而霍氏已經連任了兩屆。想來邀她參加舞會,應該是霍裔風的意思了。

素弦整理好心情,重新回學校上課。課間的時候,大教室裏,樊紫芝眉飛色舞地對幾個同學講著什麽,她們羨慕地“哇”了一聲,引得其他同學紛紛回頭。樊紫芝得意地舉起一張粉色紙片,故意要她們看到,素弦認出那正是舞會的請柬。在教會女子中學念書的大多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受了嚴格的教育出來,將來好做大戶人家的少奶奶。因而誰得了那張請柬,便可以稱得上不小的榮耀。

她向詠荷的座位看過去,她是商會會長的妹妹,自然收得到請柬,然而她生性不喜張揚,性格又像男孩子多一點,連穿衣打扮都不甚在意,更別說擺出名媛淑女的樣子,在舞池裏翩翩旋轉了。此刻她正安靜地埋頭看書,對外界的喧鬧絲毫不加理會。她是個好命的人,素弦突然生起一種由衷的羨慕感。倘若自己也如她那般好命,又何嚐不想像她那樣,將那些顧慮束縛一概拋了,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成為自己真正想成為的人?

她走到詠荷身邊做下:“看什麽書呢,這樣認真?”

詠荷抬頭一笑:“是最新的小說,寫的是一個窮小子,曆經磨練終於成為一代大俠,很精彩的。”

素弦“哦”了一聲,她對那些編造的故事不感興趣,問道:“詠荷,聽說下個月商會要舉辦舞會,你會去麽?”

詠荷微微一歎,道:“我娘自然非要我去的,可我實在提不起那個興致,到時候實在不行,隻能裝病咯。對了,你接到請柬了麽?”

素弦點點頭:“我哥他接到請柬了,我自然也會去。對了,宣珠說你和她的哥哥陶宣卿訂了婚約,怎麽不趁這個機會與他交流一下?”

詠荷托起下巴,眉尖蹙起淡淡的惆悵:“他尚在新加坡南洋留學呢,不過前年元宵看燈,倒是和他有過照麵。他於我而言是個陌路人,沒感覺便是沒感覺。你說好不好笑,我們受了新式的教育出來,還是要依著舊式的婚約嫁給一個根本不了解的人。宣珠嫁給我的哥哥,我嫁給她的哥哥,這不成所謂的“換親”了麽?素弦你說,這難道不是個天大的笑話?我自己都覺得乏味,一想到將來要麵臨的處境,愁得做什麽都沒興趣了。還是你幸運,素弦,你是自由的,一定要找到你真正想嫁的那個人。”

素弦笑了一下,卻泛著難以察覺的苦澀,她心想,她怎麽會知道,那個真正不敢奢望自由,苦苦掙紮卻身不由己的人,是她素弦啊。

這日正逢天氣晴好的周末,詠荷便約了素弦、宣珠一道去城郊遊玩。素弦很早便出了公館,一路溜達著到霍家大宅來,看門的小廝進去通傳,她也不願進那宅門,就在那巷子口等著。等得無聊,望向天邊的燦爛朝霞,鑲著琥珀色的絮狀金邊,然後暈染似的向外洇開,如是漾在湖麵茶晶色的漣漪,中間是胭脂紅、明黃、咖啡金、鮮豔橙,多色交疊,像極了姐姐過去的調色盤,她不由得就看癡了。卻是突然砰的一響,將她好大一驚,回頭去看,一個墨藍花紋的小皮球骨碌碌滾向牆角。想來是從院子裏扔出來的,便走過去將皮球拾起,抬頭向那不高的院牆望去,遲疑間牆上探出一個小腦袋來,是一個漂亮的小男孩,黑葡萄似的晶亮眼珠滴溜溜朝四周探去。

素弦和他目光相對,隻覺他可愛至極,笑著道:“這是你的皮球麽?別著急,姐姐這就拿給你……”她很自然地說著,腦海間不知怎的,就突然冒出一個念頭,直將她的心弦劇烈一震!

如果畫兒在霍家,六年了,也該有這小男孩這般大了。她看向牆頭那孩子,他穿著湖水藍的對襟綢褂,一個拴著鑲紅絛穗兒的金貔貅在胸前打著晃悠,這身少爺打扮很是顯眼……難道,他真的就是畫兒?

她手裏托著皮球,甚至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舌頭僵著,一時連話也講不出來,就那樣怔怔地望著他。那小男孩兒察覺到了她的古怪,他想拿回他的皮球,便伸長了手臂探身去夠……

“家庸!小心!”

一聲呼喚將素弦從漫漫思緒中拉了回來,她意識到那孩子處境危險,幾乎就要失去平衡,趕忙奮力地踮起腳尖,伸直了手臂把皮球托上去,卻仍和那孩子小手的指尖差了幾寸距離。

“家庸,快下去,爸爸來拿。”那男人喊道。

她的腳尖支撐到了極限,突然便失去了平衡,腳下一歪,正倒在一人的臂彎裏。她慌裏慌張地回過頭去,那人正是霍裔凡。

六年前,他是英俊白皙的翩翩公子,而如今,他的膚色是古銅的,俊朗的麵孔添了幾分滄桑,眉宇間似有凝重,讓人恍惚間覺著,他深沉的目光背後,蘊藏著不為人知的神秘往事。

一時間遇上這麽兩個人,她腦海中記憶翻湧,被如麻的思緒攪得無比混亂,便像是結起的痂突然被挑開,傷口就更加撕裂,是痛?是恨?她百感交集,隻得竭力地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小姐,沒事吧。”他扶了她站穩,“真是不好意思,小兒調皮,皮球沒傷到你吧。”

果然是生性風流的主兒,她暗想,家裏娶著名門的大少奶奶,外麵養著*取樂,如今竟隨手就觸碰一個陌生的女子。

她把那一股子恨意壓了下去,她早就習慣這麽做了,衝他溫婉一笑:“沒事,多謝霍先生。”把皮球遞到他手裏,又自我介紹道:“我是詠荷的同學,我姓張,名素弦。”

過去霍裔凡在她家住的那幾天,姐姐總是喚她“弦兒、弦兒”,她知道他聽到這個名字,一定不會有任何觸動。

果然,他很自然地點頭微笑:“張小姐,幸會。”

牆頭上的男孩插話道:“爸爸,她是姑姑的同學,我該怎麽叫她呢?”

霍裔凡笑道:“叫素弦姑姑吧。”

說話間詠荷收拾妥當,堆紗領的白綢襯衫配著小紅領結,下身穿著幹練的西裝褲子,頭戴海藍色的貝雷帽,這是她一貫的休閑打扮。見了牆頭上的侄兒,拍了下巴掌道:“喲,我們家庸本事可不小,都能上這麽高啦!”

霍裔凡很無奈地看了妹妹一眼:“還不是跟你這姑姑學的。家庸聽話,快下去把。”孩子扮了個俏皮的鬼臉,轉眼便消失在牆頭。

詠荷走過去拍了拍大哥的肩膀:“家庸有爺爺奶奶寵著慣著,也就夠了。大哥,你可要堅持原則喲。”與大哥作了別,兩個姑娘雇了輛馬車到了城外,詠荷一眼便瞅見二哥的車在那裏等著,正覺得奇怪呢,車窗搖下,坐在司機位置的人果真是霍裔風,宣珠在後排坐著,滿麵春風洋溢。

詠荷繃著臉走過去:“二哥,我們女孩子家郊遊,你怎麽來了?”

宣珠笑著道:“我的大小姐,你就別責怪二哥了,是我好說歹說,二哥才願意來的。”衝素弦眨了眨眼,柔聲道:“素弦你說說看,咱們三個女孩子家,在郊外很容易出危險的。有二哥給我們保駕護航,豈不更好?”

素弦微微一笑:“好是好,隻是不要耽誤了二少爺的正事。”

詠荷白了宣珠一眼:“不是有我麽?我還保護不了你們兩個?”

霍裔風笑道:“詠荷啊,你看看人家宣珠、素弦,這才是大家閨秀的風範。你啊,可得好好跟她們學學。”

詠荷怎會不知道他的用意,素弦人在這裏,他巴不得能找個理由跟來。宣珠反倒拉了他來,這個丫頭,真是沒有心計。悶聲上了車,掃了一眼素弦,她表情淡淡的看著窗外,似乎二哥的到來並未影響到她。她們三個是好朋友,也許二哥隻是一廂情願罷了。想到這裏,她才舒了口氣。

幾個青年男女來到江畔的芳草甸上,身旁澄澄碧波靜靜地流淌,給炎熱的夏日帶來絲絲涼爽。遠處的半山腰上是白色的尖塔教堂,再走不遠就是楓港別墅。宣珠拿出早就備下的毯子鋪在草坪上,霍裔風變戲法似的拿出相機和支架等工具,充當起攝影師來,她們開心地擺著各種造型,他不停移動設備,變換角度,忙得不亦樂乎。

一直玩到將近中午,便在別墅裏用了午餐,詠荷又拉著他們去看她養的熱帶魚和小龜,素弦身子乏了,便沒有跟去,在大堂的沙發上獨自坐了一會兒,又漸生無聊,便出了門隨意走動。走著走著便出了莊園,穿過木板橋,沿著台階拾級而上,進了一間小教堂。她知道霍裔風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自己,想必他一定跟著她,也沒有在意。

教堂裏空無一人,她走到耶穌的像前,閉上雙眼,雙手合十,將攢在心裏的話默默地說給在天上的媽媽和姐姐。她並不信封基督,然而自受到西方文化熏陶以來,她開始幻想美好寧靜的天堂,寧願相信媽媽和姐姐在遭遇了那般不幸之後,將在那裏得到永生。因為隻要那樣想著,她才會感到些許小小的安慰。

她靜靜祈禱了許久,眼睛睜開,他正站在她的身邊,默默凝望著那尊耶穌雕像。她轉身走下木台階,他跟了上來:“張小姐。”

她淺淺一笑:“二少爺這麽容易分心,祈禱恐怕會不靈驗的。”

他一本正經道:“我是在等你。”

素弦低眉一笑,也不說話,便繼續往前走。

兩個人靜靜地走了一會兒,來到大榕樹下的一片林蔭。她倚著樹幹,雙手背在腰後,輕輕閉上雙眼,自然間清潤的空氣從她的鼻腔緩緩流入,她麵色平和,宛若初生的嬰兒,露出純淨如水的笑容。她清婉的側臉在點點陽光映射下,顯得那般清透無暇,烏亮的發梢變作耀眼的金黃,領口繡著一朵含苞欲綻的山茶,又像潔白的雪絨花似的,露出細瓷般白膩的脖頸。小巧而秀氣的耳垂上,墜著一對琉璃白水滴狀的貓眼石,耀著月光般的動人光澤,悠悠地一顫一顫,將動靜結合地完美相宜。

“這裏午後的陽光真好。”素弦說,“二少爺不試試麽?就像我這樣。”

她感到四周寂然,隻有空曠山穀裏回蕩的鳥鳴,就張開眼看向他,正與他熾烈的目光交融。她覺得臉上驀地燒了一下,趕忙將視線移開。

“你真美。”他由衷地讚道。

金鈿說男人對女人的讚美,大多是因為他們需要向女人索取什麽,她的美色,她的柔情,她身上吸引男人的一切。作為女人,隻要投其所好,然後淺嚐輒止,欲拒還迎,便可令他們緊緊環繞了。因為對於男人來說,得不到的必然是最好。

她深受金鈿的影響,以為自己已然看透,可以對那句讚美不屑一顧了。然而她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少女,未經情事,突然間聽到一個英俊男子這樣一說,不免感到些促狹。

他看見她嬌羞的神情,心底更泛起一抹柔情:“對不起,我唐突了。”他這樣說著,目光仍是緊緊鎖著她,生怕她會避開自己一樣。

她低下眉梢,輕聲道:“沒什麽。”便小碎步地往前走,然而他緊追了幾步,挽住她的手臂,他的心間情根早已深種,就鼓足了勇氣,道:

“讓我追求你,可以麽?”

她被他驚了不小,想不到他的表白來得如此之快,又這樣直接。她抬眼望向他,他雙目含著濃濃深情,專注的眼神像極了他的哥哥,她今天早上恰巧碰見那個人,她不可能不聯想到霍裔凡這個名字。

然後她的目光從緊張變得平靜,像燃燒的火焰逐漸消逝。

她淡然道:“對不起,二少爺。你知道的,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宣珠她……”

“不,你誤會了。”他堅定地看著她,“我和陶小姐的婚事,不過是兩家長輩的口頭約定。我對宣珠並無男女之情。”頓了一下,又道:“如果撇開這個,不,撇開一切不談,隻是你跟我,張小姐,你願意答應我麽?”

她一時就語塞了,實在不知該怎樣回答。而他依舊拉著她的手臂,如是難以割舍的戀人,動作中含有萬般的深情,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場景,被出來找尋他們的詠荷和宣珠一眼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