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討畫

門外腳步聲響,接著傳來三聲輕輕叩門之聲,觀棋聲音清朗:“主上,恒君來見。”

不見知客的落棋,遙汀有些訝異:“落棋呢?”

“我著他去辦些事情,”不等遙汀再說,法天將她從座椅上拉起:“和我一起去見六叔。”

“你自己去見就好,我就不去了,”想起墨訓嘴上最是刻薄,遙汀有心不見。

“這可不行,”法天似是認真又似說笑:“上次就是六叔來見,結果你跑得不見蹤影,這次說什麽你也得在我身邊,不看著你,指不定你又跑到哪裏。”

“這次我是真的無處可去,”遙汀還待掙紮,法天卻是不再給她機會,攜著她同去會客廳見客。

汀蘭殿規格與尋常人世房屋極不相同,沒有幾進幾出的亭台高閣,不知是否因為占地廣大,屋舍建築隻是求遠,而非毗鄰。

從主屋經過東廂暖房,穿屋過廊,又經過了幾處花圃,終於到了離著門首不算過遠的會客廳。

聽得豁拉一聲清響,一把紙扇徐徐展開。

折扇綴著琺琅彩繪花果紋珠扇墜,扇邊鑲以金星玻璃,又用玳瑁為框,富貴紮眼。

這頂頂沉重的扇子眼前一放,不懂的眼熱羨慕,懂行的則是隻道俗氣。

普普通通的一把黑紙扇,不過是用柿漆厚厚的塗了幾層,夏來消暑冬用納涼,這折扇的主人倒好,把扇子整得亂七八糟,不堪入目。

遙汀遠目眺望,看了會兒扇子,想起個詞兒——暴殄天物。

月白色長衫亮白清新,但穿著長衫的墨訓卻是毫無正形,吊兒郎當的盤坐在椅子上麵。

“茶呢,怎麽上得這麽慢?都別客氣,找地方坐吧,”坐呼右喝,墨訓好一個反客為主。

法天也不和他計較這些,和遙汀相挨坐下。

“六叔找我有事?”

“不給我茶喝,我不告訴你,”這聲音如風動碎玉,清越滑脆,隻是內容太過無賴。

大概這種情況法天已是見怪不怪,竟然真是不問,隻令觀棋上茶。

平時皆由落棋前來知客,觀棋隻在殿內打理一應殿務,做起事來,就不免有些怠慢。

三杯茶端上時候,聽墨訓的意思,他即將死於口渴。

皓手握杯,輕掀茶蓋,乳白色茶湯盈盈,嫩碧色的茶葉根根垂立,清香澄澈。

墨訓喝得焦急,也不待觀棋續杯,喝得興致暢懷。

“終於喝飽了,”拍了拍肚子,墨訓心滿意足,全不顧及僅存的一絲形象。

聽說法天有三位叔叔,兩位姑姑,雖然連著法天在內,遙汀隻見過三仙,管窺蠡測,這天帝一脈,都是絕頂的貌相胚子。

若說三仙中容貌秉質,當屬法天為冠,但墨訓與天帝,實在難分伯仲,隻是墨訓性子太過脫略逸興,少了些豐神俊朗。

喝足之後,墨訓開始沒事找事:“法天,我還是覺得,去年你采的雪山盈碧要更好些。”

“終南山容若峰離六叔仙府更近,從天界落下即是,六叔想要最好的,隻需待茶枝方一吐蕊去采,必能得到。”

“這可不成,茶枝吐蕊時候,正是子時三刻,那個時候我一向正在睡覺,不能因茶廢寢,”說這話時,墨訓一字一句認認真真,臉色是一等一的一本正經。

一口茶還沒咽下去,遙汀差點嗆到,咳個不停,滿臉漲得通紅。

法天連忙單手撫上遙汀脊背,慢慢的為她順氣,語氣中滿是關懷:“好些了麽?怎麽這麽不小心。”

咳咳咳的三聲咳嗽,墨訓好似也被茶水嗆到一般,見半天沒誰理他,越過桌子扯了扯法天衣袖:“怎麽不幫我順順氣?太厚此薄彼了。”

這下遙汀的一張麵皮,徹底一紅到底,欲要滴血樣子,忙把法天的手拍開:“我沒事。”

墨訓臉皮,果然銅牆鐵壁,多惡心的話說過,仍舊是麵如清風,色不變化,絕對的淡定自若,氣定神閑。

臉皮能煉到這般地步,絕非凡人所及,聽法天說墨訓不司何職,是個絕對的散仙,隻因仙位較高,才封了個恒君的仙號,如此想來,墨訓散漫的這麽多年中,大概是一直都在修煉臉皮,使之足夠的頑強堅實。

總算順遂心願,喝夠雪山盈碧,墨訓緩緩道來:“這次我來,是為了兩件事情,一件是取畫,一件是取遙汀,”

“娶遙汀?!”

難得見法天如此震驚,墨訓看得有趣,於是決定非常無良的逗他玩玩:“是啊,而且還是天後準了的,你有意見?”

“姨母準了的?這怎麽可能?”聽墨訓並未解釋,法天臉色瞬間變得有些蒼白。

“當然可能了,我說了,也不知道壽誕的時候給她送些什麽,就借花獻佛的讓遙汀幫我畫幅牡丹給她,聊以當成壽禮,你姨母一高興,就答應了,不信你去問她,”墨訓臉上一派老神定定,看不出虛實。

沒頭沒尾的一席話,聽得遙汀十分迷蒙:“牡丹我還沒畫呢,你怎麽就急著去和天後說了,我要是畫不好可怎麽辦?”

“關鍵不是這個,”法天見遙汀全然沒有拒絕墨訓的意思,心中焦急,臉色的神色也急迫焦躁。

哈哈幾聲大笑,墨訓以手拍桌:“情生智障啊,情生智障,真是逗死我了,”說著用衣袖抹著眼角的幾滴笑淚,朗聲說道:“我說的‘取’,根本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天後是想邀遙汀去她壽宴上玩玩,哪裏就是你想的那種事情。”

老成持重的法天經過這番心焦起落,有些茫然:“什麽?”

“我就是逗你玩的,看看你的反應,果然有趣得緊,有趣得緊啊。”

抿著薄唇,法天長長舒氣,轉而臉色由白泛青,微有怒意:“六叔,那個素三彩佛手耳瓶,我找不到了。”

正中紅心,這話如暖日中的一矢寒箭,颼颼的射向墨訓,把他洞穿個措手不及。

“不要啊,我錯了,好侄兒,你不能這麽小心眼啊,”墨訓見法天薄怒微起,竟然拿他前兩天看中的耳瓶威脅於他,危機感勃然而生。

“不信你問觀棋,”法天負手不理,把燙手的山芋推給觀棋。

這下墨訓更是頭疼,問觀棋,那不就等於問石頭。

沒有誰能夠說清,墨訓如老鼠般在幽冥司隨意亂串始於何時,既然身為幽冥司主人的法天不管不問,那也就都不必置喙。

從那以後,隔三差五的,墨訓不是送幾株蘭花就是送幾株蘭花,正經事是難得的有上一兩件,就連雞毛蒜皮的小事,也都是百年不遇。

一向瀟灑翩翩的墨訓,性情是一等一的好,也不見被誰厭煩,可是法天的那些名茶珍玩,倒是被他順走了不少。

遇到這樣順手牽寶的六叔,法天也不說什麽,任由他拿,倒是汀蘭殿中的侍應觀棋,逐項的記錄下來,據說已經攢成了一本冊子,大有秋後算賬的意味。

話不多說的觀棋,性格自如其名,觀棋不語,但最是擅長洞徹心思,一雙眼睛似能穿射內心,必須是一種如芒在背。

每次墨訓去訛法天的諸多器玩珍奇,就怕的就是陰魂不散的觀棋。

現在法天讓墨訓問觀棋要素三彩佛手耳瓶,那絕對是一件非常不靠譜的事情。

果然沒等墨訓問他,觀棋便立時答道:“真的找不到了,不信恒君親自去翻。”

觀棋藏著的東西,就算他墨訓真是老鼠,那也必然是翻找不到,也就沒必要白費力氣。

腦海中回憶了一下那耳瓶的黃綠紫三種釉色,明淨優雅,色澤空靈,實在是素三彩中的上上之品,隻是一時口快,便是錯失了那般珍寶,墨訓臉色烏黑發紫,頃刻間變成了隻苦瓜。

那邊法天也不管他,任憑墨訓哭喪著一張臉,悠悠品茗,自得其樂,心中大是暢懷。

自苦了一會兒,墨訓看向遙汀:“耳瓶沒了,你給我畫的牡丹,要畫得好看一些,安慰我受傷的心靈。”

遙汀苦笑:“我在這裏根本沒有一應畫具,要怎麽畫才好?”

“這個好辦,”話到此處,墨訓是一臉的得意之色,從腳下拽過來一個好大的包袱,接著又跑了出去,過了不一會兒,拖過來一個兩丈長的大畫板:“怎麽樣?”

打開包袱,裏麵是些顏料畫筆碟子之類,林林種種準備了好些,真可謂是無所不包。

“那天你說你已經將花園裏的牡丹記下,我也就沒給你帶著線圖,沒有問題吧?”墨訓問這話時,正往大畫板上鋪著宣紙,樂嗬嗬的忙進忙出,完全忘記了剛才的沉重打擊。

走到門外,遙汀看向畫板,丈許的大畫板上鋪著質地上乘的酒金熟宣,手感光滑。

看著熟宣尺寸,遙汀笑道:“這宣紙也不算大,恒君何必帶來這麽大的畫板?不沉麽?”

“不沉不沉,我想啊,要是我一時興致遄飛,又想讓你幫我畫些別的,那就可以把宣紙的鋪在畫板上了,這樣才最是方便。”

沉重的點了點頭,遙汀挺無力,聽這口氣,難道要畫很多幅?

遙汀尚未抗議,法天首先不樂意:“六叔,你這意思,是要畫多少?”

“反正遙汀也閑著無事麽,”墨訓正從包袱裏往外拿顏料,回頭一看,法天神色不善,眉尖斜上挑起,連忙改口:“我是開玩笑的,一幅就好,一幅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