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最苦不過人世間(五)

半年

天色灰蒙蒙的,鉛塊似地黑雲彌漫空中,雨,像斷了線的珠子,在悶雷的嘶吼中,在閃電的照射下,猛烈的撲灑向大地。

上天好似偏偏要和徐搏,徐昕這對苦命的兄妹作對,伴隨著老婦的與世長辭,他們再次成為了孤兒。

老婦死後,一群小鎮中的男女衝進了老婦的家中,他們自稱是老婦的兒女,他們瓜分著老婦的財產,卻沒人願意去埋葬老婦。

這一年徐搏隻有七歲半,他在眾人冷漠的眸光中,諷刺的話語中,用一張破席卷起了老婦的屍體,而後連拖帶抱的將老婦帶離了這個已經物是人非的家,帶離了這個冷漠的小鎮,徐昕眼眶紅紅的,但是她沒有哭,她和自己的哥哥一起離開了這裏。

徐搏帶著妹妹重新回到了他們來時經過的叢林。

沒有一身素衣,也沒有哭號和嗩呐聲,甚至連棺材都沒有。

大雨漫天,打在樹葉上發出啪啪的響聲,雨水淋濕了樹木花草,淋濕了徐搏徐昕的衣衫和麵龐,淋濕了收留他們的老婦的屍體,也淋濕這兩個小小孩童對這個世界最後美好的期盼,不,不隻是淋濕,是淹沒,是泯滅。

大雨不知停歇的揮灑著,雨的唯一好處就是讓堅硬的地麵變得柔軟,變得泥濘,變得利於挖掘,於是徐搏找來堅硬的樹枝,找來堅固的碎石塊,找來了一切可以用來挖掘的器物。

徐搏就這樣在雨中不停的挖著坑,他不能讓收留了他們半年的老婦棄屍荒野,於是他倔強乃至頑固的兀自挖掘著,他不會回去求那些冷漠的小鎮居民,不是他不願,如果有人能幫他買口棺材埋葬老婦,他可以下跪,他可以叩首,哪怕讓他磕破額頭,磨破膝蓋,隻要他們願意幫自己,他什麽都願意做,可是從他踏入那個小鎮跪在地上懇求眾人收留他,但卻沒有一個人伸出援手的時候,他就知道沒人會幫自己,殘酷的世界讓他明白了一個最簡單也最殘酷的道理,靠人不如靠己。

於是,徐搏默默的挖掘著,他折斷了樹枝,挖禿了尖硬的石塊,用光了所用可以用來挖坑的器物,然後他便開始用手挖,不知不覺中手指開始冒血,他忍受著,挖著挖著指甲蓋也開始脫落,疼,他感到鑽心的疼,可是他沒有吭聲,他咬著牙默默的忍受著,徐昕想幫忙,徐搏不讓,這一次固執的徐昕終是沒有倔個自己的哥哥,於是他蜷縮在一角,眼眶微紅的看著陷入瘋魔,瘋狂挖坑的哥哥。

轟隆...

雷雨交加的下午,一個小男孩在一片密林中用布滿泥土和血絲的雙手在為一個對自己有恩的老婦挖坑,他沒有銀子買不起棺材,可是他知道人死了就要入土為安,於是咬著挖著坑,他不願自己的妹妹受苦,於是偏執的自己挖坑,一個七歲多的男孩,在經曆了國破家亡之後,又見識了人心險惡和世態炎涼,他想過死,可是他還是卑微的活著,因為他不是一個人,他還有一個妹妹,一個自己必須要守護的妹妹。

徐昕害怕失去徐搏,徐搏也害怕失去徐昕,他對她來說是活下去的希望,她對他來說亦是如此。

終於挖好了坑,這一次徐昕上前幫忙和徐搏一起將老婦放進了坑中,徐搏沒有拒絕。

一個不起眼的小土堆在密林中矗起,沒有墓碑,因為不知道老婦的名字。

徐搏和徐昕跪倒在地,認認真真的對著這個小土堆磕了三個響頭,而後站起身來向密林深處走去。

“妹妹,以後我們就住在森林裏邊吧,我會用木頭給你蓋一個房子的,到時候這個森林就是我們的家了。”徐搏在雨中前行,麻木的麵龐上勉強撐起一個和煦的微笑。

徐昕一如既往的跟在他的身後,她的小手也一如既往的緊緊攥著徐搏的衣角,仿佛生怕自己的哥哥突然消失了一般。

“哪裏都好,有哥哥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徐昕小臉蒼白,她睜著由於見過太多悲涼,而不再澄澈的大眼睛倔強而又堅定的說道。

徐搏抹了把臉,不知道是在擦臉上的雨水還是淚水,他紅著眼眶,抬著頭,繼續前行,嘴中喃喃著:“狗.日的老天。”

雨幕中的兩人不再說話,默然前行著,兩兄妹,一世界。

兩兄妹就這樣在這森林中又生活了半年。

徐搏學會了用木板搭建房子,他為自己的妹妹搭建了一個簡單卻不簡陋的小木屋,徐搏掌握了叢林生存法則,從小鎮的一家獵戶中偷來了一把生鏽的砍柴刀和一把短小精悍的黃楊木弓,而他也為此付出了兩條肋骨被打斷的代價,可是這算得了什麽。他在叢林中,曾被野狼撕碎過肌膚,曾被野豬撞斷過脊梁,曾被野豹咬斷過手臂,在危險遍布的叢林中,很多時候他都徘徊死亡的邊緣,可是他一次次的挺了過來活了過來,因為在那叢林深處,有一所小木屋,在那裏有一個小女孩在等著自己回家。

......

徐搏身套一身獸皮,背著黃楊木弓和一個箭壺,右手中提著兩隻兔子,兔子身上的傷口還在向外冒著血水,顯然是剛被捕到。

徐搏的麵龐幹瘦且堅毅,棱角分明,一頭散亂的長發毛絨絨的顯得有些髒亂,他整個人看上去宛如野人般,再也不複當年秦國太子的風采。

“咦,在這裏怎麽會有一個小孩?”

一聲輕咦突兀的在身後響起,徐搏回過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高大魁梧的青年,他背著一柄長劍好奇的打量著自己。

魁梧青年盯著徐搏仔細看了半天,而後有從懷中拿出了一個羊皮卷,時而看看徐搏,時而看看羊皮卷,良久之後,他麻木的搖了搖頭,口中喃喃著,不像,不像,應該不是。

魁梧青年見到徐搏警惕的站在原地,盯著自己,而後蹲下身,微微笑道:“小家夥,我不是壞人,你不必害怕,對了,你有沒有見過這兩個人。”說罷,魁梧青年將羊皮卷遞到徐搏麵前,在那上邊有兩個畫像,愕然正是徐搏和徐昕。

看著羊皮卷,徐搏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冷芒,顯然,自己現在這副野人般的樣子,使得對方沒有認出自己,然而現在沒有認出,不代表危險會就此解除,此刻徐搏心中擔憂無比,因為大明的人能找到這裏,也一定能找到密林中的小屋,找到小屋中的徐昕,徐昕可不自己這番打扮,如果被大明的人發現,定會被捉住,那麽自己妹妹以後所要麵臨的生活,徐搏想都不敢想。

一邊裝出一副茫然的神態,微微搖頭,一邊想著如何才能擺脫這個青年,回到家中看看妹妹是否安然無恙。

可世事總是事與願違,你越擔心什麽,什麽就會降臨,就當徐搏準備告辭魁梧青年回家之時,魁梧青年卻一把拉住了徐搏,裝出一副很和善的表情,淡然說道:“小家夥,你的家裏一定在這森林中吧,我在這裏找人找了很多天了,一直用野果充饑,你能不能帶我去你家,讓你父母招待我吃頓好的,我定會重謝。”

魁梧青年淡淡一笑,話語中有一股不可違抗的態度,他抓住徐搏的手臂,顯然,徐搏若是不答應他就不打算放徐搏離開。

身為太子朱標的死士,魁梧青年常年在外奔波,完成了不計其數的暗殺和逮捕任務,此刻在這人跡罕至的叢林中竟遇到了這樣一個奇怪少年,雖然對方與亡秦太子的打扮,裝束大相徑庭,但是年齡卻有些相仿,出於一種本能,魁梧青年感覺到了這其中似乎有著某種聯係,於是他打算深究,因為在很多時候人們往往會因為疏忽了一些小的細節,而與真相,事實擦肩而過,但是顯然這個魁梧青年是個疑心極重的人,此刻的他已經對身前這個奇怪少年起了疑心。

當魁梧青年毋庸置疑的提出要到自己家中之時,徐搏被長發遮住的眼眸中浮現出一絲陰霾,他不可能帶對方回家,因為妹妹在家,而現在阻止對方到自己家的唯一辦法就是,殺了他!徐搏吱吱呀呀的指指自己的嘴巴,給魁梧青年一種自己是啞巴錯覺,而後他快步向前,揮手讓魁梧青年跟上自己,意思是自己會在前邊帶路,帶魁梧青年回家。

於是魁梧青年微微一笑,跟上前去。

由於對方隻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孩,所以魁梧青年並沒有太多警惕心。

也正是因為低估了眼前這個七八歲的小孩,使得身處命輪境界的魁梧青年險些丟了性命。

徐搏走在前方,走在這片自己閉上眼睛也不可能迷路的森林,嘴角浮現出了一絲殘忍的冷笑。

一個七歲多的孩童想要殺一名魁梧的青年,並且這名青年還是一個擁有未知神奇力量的修行者,這聽起來確實有些滑稽,有些天方夜譚,有些不可思議。可事實確實如此,七歲多的徐搏意欲殺了身後跟隨自己的青年,並且一個完整的計劃已經在他腦海中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