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變天

耳邊呼嘯生風,吹得君嘯天的長發飛揚,眯著的眼睛裏滿是驚懼的神色,因為身後不遠處便是緊追不舍的‘湘夫人’柳如是。

他越逃越是心驚,剛才的交手雖然短暫,但君嘯天又如何看不出,這湘夫人絕對與鬼族有莫大的幹係,不然何至於對鬼族的各種絕學了若指掌般,乃至於這‘幽冥步’使得更是比自己都嫻熟!兩人都是修為深厚的名宿,一追一逃也都是極快的。遠遠望去,便似兩團黑黢黢的濃霧在鬆林間一閃一閃的追逐嬉戲著,好不唬人。

又是一個閃現,君嘯天停下了步子,而身後的柳如是也是收放自如,輕輕一頓,便停在了君嘯天身後一丈處。君嘯天苦笑一聲,神情莫名的望著截住自己的柳如是、長聲歎道:“看你追得如此從容,想來之前放任我逃離、是為了避開那三位小輩的視線吧?你...究竟是誰?”君嘯天幽幽問著,不知是問自己,還是問著頭頂這片天空。

此刻柳如是也如君嘯天一般,將自己包裹在一團翻騰不止、生生不息的濃墨黑霧中,若是再著黑袍,那便是一個活脫脫的鬼族門人了。柳如是沒有答話,或許是不屑,或許是認為沒有必要,或許她的目的就是攔下眼前這人罷了。

林間一下子靜得有些可怕,隱約間那些模糊不清卻又震撼人心的廝殺聲從四麵八方幽幽傳來,便是這密布的叢林也遮不住這群瘋子對於未知寶貝的渴望。也許,這就是江湖吧!沒有恩怨,隻有勝負,勝者生,負者死。多麽野蠻和血腥,可卻為世人共尊!難道,這就是江湖嘛?

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即將逼得人發瘋的時刻,鬆林的另一邊突然傳出一陣爽朗的笑聲,這笑聲便似綠了江南岸的春風,不著痕跡間暖了這片冷清的林子,便連那些如鬼嘯的廝殺聲也漸漸飄逝了,仿佛從未出現過。

“我的好大哥,小弟在這兒可都等了你好些時辰了。可算是等著你了!”這是一個老的有些過頭的男子,鬢角斑白,額上更是滿布橫紋,身上披著的是一件髒的有些不成樣子的灰布長衫,卻不是鬼族人常見的黑衣。他似乎有些駝背,以至於走路都是弓著身子的,他似乎老得很厲害了,以至於每一步邁出都十分吃力,顫顫巍巍的樣子讓人擔心他隨時都會有可能倒下。唯一能讓人印象深刻便是那一雙藏在亂發下的眼睛,即便在這漆黑的林間也能瞧出其中的熠熠清光。很難想象,這樣的人,會是君嘯天的弟弟。至少麵相上來看,君嘯天不過是四十多歲的模樣。

“是你...竟然是你...真是好算計!”君嘯天麵色劇變,胸中怒火翻騰,臉上更是一片紅紫。“好、好、好!這十數年隱忍不發,我果真是小看了你,二弟!”君嘯天終於將胸中怒氣壓住,卻是不怒反笑,一連道了三個好字,整個人都顯得有些神經質了。一場惡戰,君嘯天先前始終猜不透,這柳如是究竟是何人?與鬼族又有何幹係?現在看來,泰半是老二外傳了秘技了。不行,我得活下去,我...還有事情要做!君嘯天微微閉上了雙眼,他覺得嘴裏滿是苦澀的滋味。

“來、來、來,讓某來領教領教你二位的手段!”君嘯天狂嘯一聲,瞬間,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熱血張揚的年少時代,雖千萬人、吾往矣!隻是一個踏步,這片林子仿佛遭遇了狂風般嘩嘩作響,到處都是飛舞的樹葉,也是某個人沸騰的熱血吧!

飛舞的自然不隻是樹葉和熱血,還有那團鬼族標誌性的黑霧。君嘯天的周身的黑霧,不停的伸縮變幻,頃刻間便漲到了三丈般大小,濃重的黑滿是死亡的氣息。縱然在這陰暗了千萬年的雲夢密林裏讓人分辨,也必然會覺得那團黑霧更加黑鬱。

不知從何時起,林間刮起了風,許是君嘯天身邊的湍流帶著的吧!君嘯天隻求脫身,必是速戰速決,當下也不會留後手,上來便是狂轟亂炸,一時間竟是剛猛無匹。此刻,林中黑霧繚繞,間或閃現出點點幽惑的藍光,向來是連九幽魔焰也祭出來了。一藍一黑,在君嘯天的身上輪流變幻,真如冥神降世。濃鬱的陰暗氣息直壓得柳如是二人喘不過氣來,當下都是拿出殺手鐧頂了上去。既然是生死搏殺,自然也顧不得什麽以多打少、拉不下高手的架子了,隻求力斃君嘯天與劍下。

風聲霍霍,劍影重重,快到極致的表現就是人都化成了一條條的線或點,不停地騰轉挪移,或回身撲殺,或奮起直追,或左支右擋。在這一刻,任何花哨的招數都棄之不用,每一拳,每一腳,每一掌,每一指,都是簡單卻又最致命的方式,透著一種簡約直白的魅力。一番對轟下來,君嘯天卻是憑著血氣之勇,倒也與柳如是二人打了個平分秋色之局。

有道是有苦自知,君嘯天拚命三郎的打法一旦力竭,迎接自己便是柳如是他們暴風驟雨的反擊,一個應付不當,便是身隕之時,說不得自己身上的這幾斤老骨頭就得撂在這兒了。還不如鼓起餘勇,一舉斃了這兩個賤人!

“哈、哈、哈,打得真他娘的暢快,再來!”君嘯天怒喝一聲,手中的藍焰也似有靈性般幻化成火龍模樣,纏繞在君嘯天的腰間,衣服張牙舞爪的惡相。不過接下來的一幕卻是讓人瞠目結舌,這條威力與模樣極不成正比的火龍在‘轟’的一聲下直接消散,很幹脆、很直接。君嘯天也是活生生的被拍飛了出去,前一刻還是勢均力敵的對手,這一刻卻是形勢劇變,贏得好不容易!

“你想尋死?”柳如是冷冰冰的問道。“卻是罪不容誅!”柳如是一甩袖袍,篤定地說到。

再看那君嘯天,已經從那處被砸出來的泥坑中爬了出來,沒有了繚繞的黑霧,沒有了滲人的藍焰,取而代之的卻是三縷長髯的清瘦麵容,居然也有幾分世外高人的模樣。當然,若是不計較他嘴角的鮮血、身上碎屑之類的話...

君嘯天費力的把身子靠在一棵樹幹上,哆嗦著從腰間取出一個葫蘆,顫抖的拔開酒塞,美美的對著葫蘆嘴喝了一口,隻是方才一擊讓他心脈盡碎,這一口烈酒下去更是讓他劇烈咳嗽起來,一口酒也灑了大半。“可惜啦!可惜啦!”君嘯天咂了咂嘴,望著撒出酒的水怔怔出神,一時間竟是癡了。

“我君嘯天做事,也是你能評判的?說我罪不容誅?哼...”君嘯天雖然神情萎靡,話語間卻是說不出的傲氣。“老二,你知道你出現時我

想到了什麽嗎?”君嘯天疲憊不堪的笑了笑,不等他二弟搭話,又自顧自的說了起來:“我以為你是來滅了我,好接掌這族長之位的。”

“哈哈!我真是蠢,憑你君破天的心氣、又怎麽會把這區區鬼族族長的位子放在眼裏?想來,你也是‘破城’的人了吧?”

“嗯...”老二君破天含糊不清的應了一聲,算是承認了。

“嗬嗬,想不到‘破城’的勢力已經這麽大了,連我這鬼地方都能把手伸過來,‘破軍’先生真是高才!”君嘯天忍不住的連聲讚歎,又是輕輕地抿了一口,長長地舒了口氣。“那麽,你就是這一代的巫女娘娘了吧?”這句話,卻是對著柳如是說的。

柳如是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一直是寒玉般的冷臉此時卻是說不出的倨傲。

“嗬嗬,巫女娘娘...巫女娘娘啊!”君嘯天笑的聲音比哭的還難聽,一種說不出的蒼涼慢慢的彌漫在林間。四百年前的中土大地上,除卻風華樓,墨竹軒,飛羽閣之外,還有一宗,名為巫族,也是強橫一時,與其餘三派呈四足鼎立之勢。巫族,千年前起於長江三峽一代。雖為一族,實則由巫,蠱,鬼三部結合而成,族中多手段詭異之輩,動起手來,讓人防不勝防。三脈中,巫善術、蠱善毒、鬼善殺。

每一任的族長均由巫部首領——巫女娘娘擔任,不過四百年前的那一任巫女娘娘勢弱,宗門內亂頻起,派閥混戰。於是,一個強盛無比的宗門就此灰飛煙滅,毀於內亂之中。餘下的三部傳人也因實力不複往昔,隻得隱姓埋名,遠避他鄉,各自隱居起來。時至今日,又有誰能知道,如今的雲夢鬼族,卻是當年巫族三部之一?

柳如是望著眼前這個一下似乎蒼老了十來歲的男人,淡淡一笑:“方才你說我不能評判你的罪行?你勾結異族,殘害同胞,隻要是個華夏子孫,就能評判你的罪行!說你罪不容誅,還是輕了的。”

“你竟然都知道了,何不現在就殺了我?我這個奸賊自當伏誅便是,你又何必與我費這些口舌?”

“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柳如是冷哼一聲,帶著不可抗拒的倨傲。

“嗤!漫說我不知道,便是我知道,望著你們這張自以為是的臭臉,我也不願意說。‘破城’的又怎麽樣?別總把正義的大旗扛在自己肩膀上,別以為是‘破城’的就是高人一等的,別人敬你們,我君嘯天偏瞧不上眼!”似乎是被柳如是盛氣淩人的姿態刺激了,這奄奄一息的君嘯天陡然激昂起來,就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

“哼!死不悔改,愚不可及!”

一直沉默著的君破天突然出聲:“大哥,你...你真的是...”也許事實太過殘酷,後麵的話君破天始終沒能說出來。

“不錯,我...是另一個世界的探子!”說罷慘然一笑,望著高懸的冷月,此話出口,君嘯天隻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不少,就像是一直堵在心口的石頭終於落了地。

君破天滿是乞求的神情愣了愣,繼而是驚訝,傷心,更多地還是憤怒,他仿如一隻炸了毛的公雞,跳起來破口大叫:“你怎麽能這樣?怎麽能這樣?那...老五,老七都是你殺的?你還是人嘛?他們是你的親兄弟呀!”說到後麵,已然是泣不成聲。

“我沒有殺人,老五、小七是給他們抓走的...不是我...我沒有殺人...”一直坦然的君嘯天反複著念叨著,整個身子也劇烈顫抖起來,低沉的語調也開始尖銳起來,突然他爆發起來:“就你他媽的有正義感,就我他媽的是叛徒,就你們他媽的是好人,就我他媽的是罪人。可小嫻呢?我的斌兒呢?他們有什麽錯?我隻想要他們活下來,我隻是想保全我一家子人的性命。小嫻被他們抓走的那一晚,我徒手打爆八個機甲戰士,五個鎧化獸人。你們‘破城’的人呢?正義的人到哪裏去了?我一個人怎麽是他們的對手?我隻想要我的小嫻和斌兒好好活著,好好活著...”說到後來,君嘯天已是瘋癲模樣,哆哆嗦嗦的念著嘴裏那些永遠也說不完的話。

本是暴躁的君破天聽到此處,也不由得鼻子發酸:“嫂子?斌兒?他們怎麽啦!”君破天緊緊抓著君嘯天的肩膀急聲問著,可君嘯天還是一副慘淡模樣。許是被君破天一搖,君嘯天也是清醒了幾分,望著這個從小就喜歡跟在自己屁股後麵的老二,不由得狠狠抱住了她,一個四五十歲的大男人就如一個孩童般無助地哭了起來:“斌兒沒啦!你嫂子也...她一個本分婦人,漂泊於另一個世界,怕是凶多吉少。我沒用,我真的沒用...”

“那我昨天不還瞧到斌兒了嘛?”君破天聽著大哥的哭訴,不由反問道。

“不過是李代桃僵的把戲而已,是那些人派來監視我的。”君嘯天苦笑一聲:“就是對飛羽閣的報複,也不過是做給那些人看的罷了!”

柳如是對他們兄弟情深不感興趣,幾次想打斷卻都忍了下來。君嘯天看見柳如是欲言又止的模樣,不由說道:“你也別問啦!我隻能算他們半個臥底而已,用那些人的話說頂多算個編外人員,每次與他們聯係也是單線的。你就是問我,我也知之甚少!”

“嗯...你可以去‘鬆雲驛站’去試試,地點是潭州!”君嘯天遲疑了半晌,終於歎了口氣,慢慢地說了出來。

“潭州?”柳如是一愣:“沒有暗語口令嗎?”

“沒有,我每次去也不過是送些東西,領些任務。人都沒有見過,又何來口令?”君嘯天頓了頓,不知想到了什麽,忽而哈哈大笑起來:“柳夫人,我兄弟二人敘敘舊,不知能否回避下?”

柳如是皺了皺眉頭,卻見君破天回過頭來,沉聲說道:“有我呢!”

柳如是沒有爭辯,直接遁入鬆林的另一處,算是默許了。

“來,喝酒,你小子,以前不就好這一口嘛?”君嘯天放下了包袱,人也清爽不少,兩兄弟並肩坐下,君嘯天笑著把酒葫蘆遞了過去。君破天嗬嗬一笑,接了過來,仰頭就是一口,小半壺酒就入了他的肚子。君嘯天望著他的饞樣輕輕笑了笑,忽然指著夜空中那輪明月說道:“老二,還記得麽?每次練完功後,我們哥幾個就喜歡爬到屋頂上看月亮的...”

“是啊!一眨眼就過了好些年了。”君破天唏噓不已。

“你知道為什麽月亮有時候圓,有時候缺嗎?”忽然間君嘯天冷不丁的問道。

“是啊!還記得老四嘛?那小子不愛練功,就喜歡整些亂七八糟的玩意,那個時候老是問我這事,我都快給他煩死了。”君破天講到這裏,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也不太清楚,可是聽那些人說,因為月亮是個球!就連咱哥倆屁股下的這塊地也是個球!哈哈,他們真蠢!”笑到一半,君嘯天忽然轉過頭來,無比認真地說道:“幫我報仇,老二,還有你嫂子,斌兒!把老五和老七救出來!”說到一半他停了下來,突然站了起來,對著天空中的那輪明月放聲大叫:“我他娘的不是叛徒!”旋即自碎天靈,其聲震天,冷月無言。

不知何時出現的柳如是望著君嘯天的屍首低聲歎道:“要變天了!”

君破天俯下身子,抱起了君嘯天,冷聲說道:“這天,早就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