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幼時鯤鵬

龍丘明回到了鵝蹼村,太陽即將落山,整座村子籠罩在昏黃的夕照裏,村頭那幾十棵梨樹不知何時開滿了花,滿樹梨花被雨水壓得垂垂欲墜。

樹下一位青年正在搖頭晃腦的背詩書,一群六七歲的蓬頭稚子在門前玩跳竹馬,遠處隱約傳來打魚漢子剽悍的喊聲,“收網嘍!”許多坐在家裏做針線活的年輕娘子們紛紛打開柴門,牽著孩子的手,往江岸上跑去。

“收網嘍!”

這一嗓子吼得梨花紛紛墜落,濃稠的晚風像是被投進石塊的湖麵,微微泛起褶皺。

青年合上黃舊的書頁,滿足地歎了一口氣,負手望著西天的晚霞,喃喃道:“江楓漁火對愁眠,既然有江楓漁火,怎麽又會有愁眠呢,不過是你們這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詩人們在自虐罷了。”

他邁起步子,緩緩在漁村裏走著,幾個坐在家門口舂米的大娘們微笑著向他打招呼,“阿明,今天又做了幾首詩?”

青年赧顏一笑,“作詩還不會,背詩倒能張口就來。”

一個風韻猶存的娘子端著竹筐,抬手把額前秀發掠到耳後,風情一笑,“明兒,那你就給姐姐我背一首情詩,就是你那天背給秀眉兒的那首什麽隻羨鴛鴦不羨仙。”

青年望著這娘子的嫵媚模樣兒,心裏一動,嘴上笑道:“背那首有什麽意思,不如我給你背,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吧。”

那娘子雖然不懂詩文,但大約也明白這是首豔詩,臉上一紅,笑罵道:“你個調皮的明兒,當真想讓我坐在你膝上嗎?”

青年呆呆望著那位娘子,心裏突然感覺到巨大的恐懼,這份巨大的恐懼仿佛是颶風一般,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然後他看見了恐懼的由來,一隻豎立巨眼緩緩出現在漁村的上空,泛著冰冷的紅色光芒,以摧枯拉朽般的架勢向漁村逼近。

一座座房屋轟然倒塌,一個個奔跑跳躍的人兒遇上巨眼的目光,紛紛燃燒起來,化為一柱黑煙升空,剽悍的打魚漢子癱坐在地上,捶胸號哭著妻兒老小的命喪當場,雞鳴狗吠聲聽不見了,江邊的搗衣聲聽不見了,采菱角的二八少女看不見了,嬌媚脆麗的菱歌聽不見了。

站在他眼前的這位風情萬種的娘子,那張俏麗白皙的臉蛋兒在巨眼的逼近下破裂成一團血肉模糊的花,然後四濺開來,肉雨紛紛落下。

她溫暖的肉體再也感受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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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死它!”

“殺死它!”

“殺死它!”

龍丘明大聲嘶吼著從夢中驚醒,發瘋一般揮動著雙臂,狠狠地打在石壁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石壁紛紛破裂,一塊塊碎石簌簌落下。

良久之後,龍丘明恢複了理性,轉頭四顧,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雪白色山洞裏,洞壁褶皺多端,像是一團團凝固的雲彩,四周是雪白的,地麵是雪白的,洞頂亦是雪白顏色。沒有出口與縫隙,但洞中自有光亮,既不太過強烈,也說不上微弱。

突然聽到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遠處亮光之中,影影綽綽的跑來兩個人。

跑在前頭的是一個三四歲的孩子,身形瘦小,麵色枯黃,頭發少得可以忽略不計,在他微微側身的時候,龍丘明身形一震,因為這個孩子是個小駝子。

後麵追趕他的卻是老丐,手揮一根荊棘,大聲叱喝著。

小駝子越跑越快,越跑身形變得越高,似乎是跑上幾步,年齡便會增長一歲。等他跑到龍丘明跟前時,已經變成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然後不由分說地撲向龍丘明。

龍丘明隻覺得精神一陣恍惚,不由得閉上眼睛,待他重新睜開眼睛時,那個少年已經不見,他突然打了一個激靈,那個少年不就是自己嗎。

他抬頭看向老丐,卻見老丐正微笑著看著他。

“我猜你做了一個很糟糕的夢,兄弟。”老丐走過來,站在他身前,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龍丘明點點頭,“我好像夢見了自己二十來歲時的模樣,夢中的風景很安寧祥和,但是村莊裏突然出現了巨眼,然後一切都被摧毀了,大哥,這難道是預兆?”

老丐拉著龍丘明席地而坐,飄逸的劍眉微微向上一挑,微笑道:“方才我讓你看了你這十四年走過的路,感想如何?”

龍丘明心想,“剛才那奔跑過來的孩子果然是我,大哥運用法力,讓我重新回首這十四年的歲月。但是我隻看到自己在奔向我,並沒有看到其他的什麽呀。”但他閉上眼睛,感受著一幕幕往事,心頭卻突然湧上一股悲愴之情,難以自已,留下兩行淚水。

老丐笑著搖搖頭,長歎一口氣道:“生途多堅,兄弟,你剛活了十四年而已,尚且有那麽多美中不足之事,以後的路還長著呢,憂愁豈不是要自己建造一座城,把你困在裏麵?”

龍丘明揉了揉眼睛,歎氣道:“大哥,我三四歲的時候養了一隻貓,冬天裏跟我一個被窩睡覺,傍晚的時候,我們便去林子裏散步,後來它生病死了。五六歲時,我養了一隻狗,溫馴聽話,跟我親如兄弟,後來吃了耗子藥,一命嗚呼了。十歲時,我媽媽得了天花死了,我躺在她身邊,摸著她逐漸變冷的身體,不知為什麽,我的心頭也漸漸冷了。

“跟著爸爸起早貪黑的打魚,三九天裏,我們倆的臉上都落了一層霜,爸爸笑話我是白胡子老頭,我笑話他是戲台子上的專演壞人的白臉。我從小總是生病,隔上兩三天就發燒一次,一生下來就是個小駝子,總是被小夥伴嘲笑,打不著魚時,我和爸爸沒得吃,餓著肚子跑了上百裏山路去鎮上背土包賺錢,這些雖然艱苦,但我從來沒放在心上,隻有那些我失去的東西,一想起來,我就恨不得大哭一場。大哥,我雖然才十四歲,但已經失去很多東西了。”

老丐捋須沉吟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兄弟,人一出生,便是在放開攥在手中的東西,手掌就這麽大,而你想要抓住的卻不知凡幾,長此以往,如何能開心起來?我知道一個法門,不修長生卻是修命途,不修真仙佛陀,卻是修快樂逍遙,你意下如何?”

龍丘明不解問道:“大哥,何為命途?何為快樂逍遙?”

老丐緩緩道:“人之命途,一向不由人掌握,一朝呱呱墜地,便成了大主宰手中的一枚棋子,在塵世裏顛沛流離,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以為自己的命由自己做主,卻不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安排,他讓你往東,你如何能往得了西?所以命途之理,最高境界,莫過於‘我命由我不由天’這七個字。”

龍丘明一拍大腿,讚歎道:“著啊,這七個字我他媽的打心眼裏喜歡。大哥,若是達到了這般境界,那快樂逍遙自然就會來了吧。”

“難難難。”老丐搖頭,“你若想脫離天之樊網,難免會有破壞,有重建,有舍棄,有強加,到頭來失去的反而更多。”

龍丘明垂頭喪氣,“那我該如何是好?”

老丐把手一攤,“老哥我又怎麽會知道這麽深奧的問題呢?”

龍丘明想了一想,突然笑道:“奶奶的,我哪裏能顧得了這許多,人生在世,隻講究一個大自在,有仇報仇,有恩報恩。”停了一會兒,又笑著說道:“大哥,說了半天,我修法門的意義何在?修到最後,也不過是一身寂寥。”

老丐站起身來,伸手在洞頂上輕輕一抹,神秘高原遠的夜空立時浮現在兩人的頭頂,在那蒼穹深處,繁星萬點,浮雲籠月,隻覺得天地深奧無窮,人身委實渺小可憐。

龍丘明也不禁站起身,仰望著星空,緩步走到老丐身側。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沉聲念完這些句子,老丐頓了一頓,似是在回味以上諸句的精妙旨要,然後繼續念道:“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裏而南為?’”

龍丘明知道這是《南華經》裏“逍遙遊”中的句子,他早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不由得隨口接下去,“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裏者,宿舂糧;適千裏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老丐把這半句念了三四遍,然後轉過臉,向龍丘明笑道:“兄弟,你可知這話的意思?”

龍丘明頷首,“怎麽會不知道。朝菌是一種朝生暮死的蟲子,蟪蛄則是寒蟬,春生夏死,夏生秋死,這兩句是說,朝菌不知晝夜交替,蟪蛄不知春秋季節的變化。”

他說到這裏,突然有所了悟,把嘴巴閉上,低下頭沉思起來。

良久後,老丐咳嗽一聲,輕聲問道:“可想通了?”

龍丘明眼睛明亮的抬頭笑道:“想通了。這世上有展翅一飛便是九萬裏的鯤鵬,也有終生飛不過樹頂的寒蟬和斑鳩,做寒蟬與斑鳩時,眼中的世界就是這麽大,哪裏會知道鯤鵬眼中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生而為人,我願做絕雲氣,負青天的鯤鵬,而不願做目光短淺的小雀兒。

“所以我願做一名修行者,而不願做一位飽食終日的凡夫俗子。至於能飛到哪裏,能不能到達夢想中的地方,再未變成鯤鵬之前,我又如何能知道呢。”

老丐拍手笑道:“好好好,兄弟,你終於開竅了。”

“但是,我有一事相問,像我這種躬身駝背的小殘疾,以後若是得道成仙,諸神不會嫌我形貌不端,而恥於跟我交朋友吧?”龍丘明戲謔笑道。

老丐嗖的一聲,從背上拔出一把長劍,手腕子抖了幾抖,劍身靈活如蛇,刺進了龍丘明的駝背上,緊接著嗤啦啦往下一劃,把他的駝峰劃了開來。

龍丘明隻覺得後背一涼,脊背頓時挺直了起來,他看著石壁上自己的身影,一時間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話來——他長出了一對光輝流轉的透明翅膀,小而脆弱,就像鯤鵬年幼時一樣。

【這章有些枯燥了,但因為是本書的綱領,所以還是忍耐著寫了出來,我所理解的修行不僅僅是稱霸世界稱霸外星球甚至稱霸宇宙,而是一種自我境界的提高,最後獲得大自在大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