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兩位高人

龍丘明自小水性精熟,去年夏天為了捉那條兩三丈長的龍魚,在江底潛伏了整整一天。後來魚雖捉到,身子卻被冷水激病了,這一年來,時好時壞,到現在還沒好利索。

當他站在淹及脖頸處的血水裏,看著狂性大發的鬼眸撲向修魚微時,臉上雖然流露出絕望的神情,身子卻自然而然地作出了反應,迅如飛魚,鑽進水裏,激蕩起的血色水花還在空中綻放,他瘦小的背脊已經穿梭到了骷髏屋下。

她在水裏,比在陸地上更加迅捷自如。

他精準迅速地判斷出了最有勝算的角度,迅速彈起,水花四濺之中,穿破一層層空氣,穿破飛速流逝的時間,在鬼眸剛剛壓在修魚微身上時,如泥鰍一般滑過屋頂,手一碰到她的衣角,身子便已翻了過去,翻滾的同時,早已抱住了她的身子,哧溜溜從屋頂上落了下去,如兩頭互相熊抱的碩大蝴蝶,往水裏滾落。

而這時,方才被龍丘明激起的水花,化成一片血雨,與二人一同落在水裏。

轟隆一聲巨響,鬼眸笨重至極的身軀重重砸在骷髏房頂上,房屋應聲倒塌,潔白的骷髏頭四下飛撒,轉著圈兒,在空中發出嗚嗚的悲涼聲。

龍丘明抱著修魚微飛箭一般的穿梭在水底,遊到高台前,身形一頓,站立起來,兩三下攀到台子上,輕輕把修魚微放下,濕漉漉的一屁股坐倒在地,呼呼喘著粗氣,再也動彈不了。

修魚微躺在台子上,小臉兒蒼白,雙眼緊閉,看來已經暈了過去。

鬼眸一擊不中,狂性徹底被激怒出來,他修行多年,驟然被龍丘明襲擊,慌亂之下,不免使上用身子砸人這種笨法子,這會兒狂怒之下,一身修為盡數施展開來,把山坳裏的血水全部聚攏在腳下,然後一聲長嘯,血水互相衝擊疊加,竟然聚集而成一麵水牆,以排山倒海之勢向龍丘明二人壓了過去。

山坳之中,水塘原不怎麽大,那一千多號人血流成河,與塘水溶合,頓時滿溢出來,把山坳淹了一大半。

當血水積聚起來時,浩浩蕩蕩,有淹沒山坳之勢。在鬼眸的法力推動下,驟然變薄加高,竟然有數十丈之高,堅實宏大,力圖要把龍丘修魚二人砸成齏粉。

龍丘明帶病之身,支撐著把修魚微救出,這時再也沒有力氣了,他抱緊昏迷不醒的修魚微,望著這一麵浩大的血海壓過來,不禁哈哈狂笑,“奶奶的,老子十八年後又是一條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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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之後,天地間寂靜無聲,天上烏雲翻滾,一輪暗淡半月在陰翳間偶爾乍露光明,接著又下起倒峽瀉河一般的大雨。

而這麵水牆牢牢站立著,隻見波濤洶湧、聲勢駭人,卻並不倒下。此情此景,猶如一條大江被仙人強力拉扯起來,隨意插在大地上,然後棄之不顧一般。

龍丘明手搭涼棚,往水牆頂上望去,看見一個人影兒站在上麵。

水牆聲勢漸漸消去,緩緩落下,待落至十來丈時,龍丘明終於看清,站在其上的卻是那個酒館相遇的青袍老者。

隻青袍老者撐著黑傘,肅然而立,一襲青袍既不靜垂如牆,也不飄蕩如旗,而是袍角微微拂動,像是身處在江南三月的微風細雨裏一般。雨幕直直墜落,落至傘頂時,卻轉了方向,斜斜滑去,整個世界都在下雨,卻唯獨忽略了他所站立的那塊地兒。

“真帥!”龍丘明仰著頭道。

青袍老者極有範兒的把傘收攏,反手插在後背領口內,抓了抓癢,蹲下身來,衝龍丘明一笑,“少年,你還好嗎?”

“老丈,我還好,謝謝你的搭救。”龍丘明抱拳行禮。

青袍老者微仰著頭,想了片刻道:“老丈?為何是老丈,而不是老兄?”

“因為你足夠老了,胡子一大把,還都白了。”龍丘明笑道。

青袍老者哈哈一笑,“我叫天佑之,我來救你,是因為我還有事相求。”

“天兄請說。”龍丘明再次抱拳。

天佑之一愣,“為何叫我天兄?”

龍丘明也是一愣,“先前你想讓我叫你老兄,我覺得老兄太過親熱,你雖然老了,可稱得上一個老字,卻還不是我的兄弟。後來你自報姓名,足見坦誠相待,既如此,就可稱得上兄弟。但你我尚是初交,不能太親熱,所以叫你天兄。天兄,有什麽不對嗎?”

天佑之不禁仰天大笑,笑了一陣,指著龍丘明道:“好好,自小就是這般伶牙俐齒,不愧了你這個姓氏,龍丘小弟,我有個事兒要跟你商量。”

“天兄請說。”龍丘明第三次抱拳。

天佑之暗運真氣,右衣袖輕輕一揮,水牆陡然落地,複又化成河流。然後踏在水麵上,閑庭信步一般走到台子上,龍丘明低眼看到,他的鞋子幹爽如舊,涓滴不沾。

而在遠處,鬼眸像個正在漏氣的皮球一般,晃悠悠的浮在水麵上,生死不知。

天佑之走到龍丘明身邊,瞅了瞅左右,俯在他耳邊輕聲道:“你義兄的那件破爛不堪的衣衫子,我出一萬枚紫金幣,賣給我,成不成?”

“不成。”龍丘明為難道:“我雖然對一萬枚紫金幣極是心動,但義兄所贈之物,不敢賣與旁人。”

天佑之知道,既然出到一萬枚紫金幣他還是不賣,那麽再往上加價也是沒用,撓了撓頭,瞥見一個小姑娘麵色蒼白的昏迷在地上,靈機一動,自言自語的說道:“這個女娃娃受了那邪眼的蠱惑,若是不及時救,恐怕……”

“請天兄施手相救,兄弟願意把這件衣衫送給天兄。”龍丘明打斷天佑之的話,二話不說把衣衫脫掉,捧在手上,往前一送。

天佑之訝然,“龍丘小弟,你這是不愛金銀愛美人兒?”

龍丘明微微一笑,說道:“原來天兄不知我,先前你出多少錢我都不願意賣,是因為這件衫子是我和義兄的結義見證,不可用金銀衡量。這會兒我願意,是因為既然這件衫子能救人一命,便是莫大的光榮,我自然願意拿它去換。”

天佑之兩指相扣,彈出一股真氣,注在修魚微身上。然後伸手便去接那件衣衫,沒想到龍丘明雙手一縮,把衣衫塞回懷裏,若無其事的一笑,伸手搭在修魚微手腕上,見她脈搏平穩有力,知道已經脫離危險,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天佑之鼓著眼睛氣哼哼的道:“龍丘明,你這是什麽意思?”

龍丘明充滿歉意的一笑,“低聲說道:”天兄,我怕我義兄看到了,心裏難過,以為我不重視他的東西。”

天佑之哼了一聲道:“這地方除了一個昏睡的小姑娘,一隻死眼睛,就剩咱們倆,你義兄如何能看到?”

龍丘明道:“因為他已經來了。”

聽龍丘明說那個老丐已經來了,天佑之立時神色變得恭謹起來,向後退了幾步,與龍丘明保持一定的距離,雙臂下垂,背脊微躬,眼角向山坳上斜斜一瞥,果然見一塊青石上躺臥著一人,光著高高鼓起的肚皮,便如身懷六甲的婦人,正在香甜的打鼾。電閃雷鳴,越發密集,大雨滂沱,都往他身上招呼。

觀其形體,正是酒館中的那個老丐。

一道閃電打在老丐肚皮上,幾聲雷鳴過後,一坨烏雲猛地往老丐臉上墜去,將要掩住他的口鼻,卻陡然停在空中,烏雲似乎有著生命,唧唧吱吱叫了幾聲,努力向四周掙紮,但已被老丐的一吐一吸牢牢控製,絲毫不能脫身。

龍丘明高聲道:“大哥,快別在大雨裏睡覺,著了涼,不舒服。”

老丐鼾聲猛地止住,那坨烏雲嗖地一聲掙脫而去,瞬間消隱在漆黑的雨幕中。

“可惜可惜。”天佑之搖搖頭,一臉惋惜,“龍丘小弟,若不是你搗亂,那團雷精就要隕滅了。”

龍丘明轉眼見老丐並未醒來,又呼嚕呼嚕大睡起來,無奈地搖搖頭,轉頭向天佑之問道:“天兄,雷精是個什麽玩意兒?”

天佑之捋須道:“尋常人,能聽到雷聲,看不到雷身。修行人卻能看到雷身,聽不到雷聲。聲音總是最快,待修行人看到雷身時,那炸雷已經打在他身上了,是為渡劫。修行不易呐,每五百年便要被雷擊一次。至於這雷精,便是雷身之魂魄,捉住了,放在八成熟的葫蘆裏悶上幾天,再打開一看,嘿嘿,雷精已經化為一塊焦糖模樣,吃下肚,便可保一千年不受雷擊。

“方才這位老先生明明已經擒獲了雷精,被你一喊,就讓它跑了,你說可惜不可惜。”

龍丘明不理天佑之的話茬,把修魚微抱在懷裏,著急道:“不行,我得上去看看,這麽大的雨,我義兄怎麽能躺在這裏睡覺。”說著,向天佑之伸手道:“天兄,借你那把傘用用。”

天佑之拔出了黑傘,遞了過去,龍丘明接過,撐開為修魚微擋著大雨。

他與天佑之說話時,雨幕遠離台子,這會兒要爬上山坳,雨幕必然撲來,幸好天佑之有現成的雨傘,此君既然不用,正好借來。

龍丘明一手撐傘,一手抱住修魚微,艱難的趟過血水,借著微弱的光亮,尋覓到一條蜿蜒而上的小徑,一步三滑地往山坳上爬去。

所幸山坳並不深,龍丘明用了一盞茶的功夫,終於爬了上去,一抬頭,見天佑之早已經氣定神閑的站在那兒了,身上卻淋得濕透,一大把胡子被雨水澆得一絡一絡的,活像是剛剛用過的拖把。

龍丘明愕然,問道:“天兄,這次你怎麽任由雨水淋你啊?”

天佑之神態恭敬地向老丐遙遙一揖,“老先生修為通天,尚能做到在大雨裏泰然安臥,我尚未得窺修行門徑,又何必施展那些雕蟲小技來貽笑大方之家。”說完這話,伸手抹了一把臉上雨水,頂著風冒著雨,向老丐躺臥的大青石走去。

龍丘明快步跟上,不多時來到青石旁。見天佑之肅立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口,一動不動。不禁暗暗覺得好笑,把修魚微抱好,喊了幾聲大哥,見老丐依舊大聲地打著呼嚕,無奈之下,隻好抬腳朝他身上踢了兩下。

沒想到老丐睡得死沉,仍然是不醒。

龍丘明正急得沒法,旁邊枯樹後突然轉出來一個人,森然一笑,說道:“我勸你別再白費氣力,這老家夥一時半刻是不會醒來的。”

此人卻是公孫婆婆。

龍丘明不好意思笑道:“婆婆,我光顧著修魚妹子了,竟然把你給忘了,你什麽時候醒來的?”

公孫婆婆一張老臉白中帶青,眼眶兒通紅,臉上一片濕漉漉的,既像是雨,說不定也是淚,伸著手扶在樹幹上,狠狠的看望熟睡的老丐,不理睬龍丘明,用鼻子哼了一聲。

龍丘明又問,“婆婆,剛才你說我義兄一時半刻不會醒,莫非我義兄……”

“少囉嗦。“公孫婆婆摩挲著樹幹,慢慢後退,用背抵著樹幹,“這種人你也認作義兄,也把自己看得忒賤了吧。”說著,仰頭看天,喃喃道:“老不死的,我可沒做對不起你的事兒。”

龍丘明不知道這公孫婆婆神經兮兮的怎麽了,索性不再理她,低頭去看懷裏的修魚微,心想,修魚妹子經天兄治療,已經沒有大礙,但這會兒怎麽還沒醒呢?”

忽覺一股勁風襲來,他還未做出反應,隻覺懷裏一空,修魚微卻被公孫婆婆搶了去。

公孫婆婆一臉都是鄙夷神情,冷冷笑道:“你既然是這個老叫花子的義兄弟,人品想必也好不到哪去,別碰我家姑娘。”

“喂,婆婆,你可別亂說話,我對修魚妹子可是規規矩矩的。”龍丘明向前一步,認真說道。

公孫婆婆冷冷哼了一聲,“規規矩矩?那母獅子公獅子是怎麽回事?”

龍丘明臉上一熱,心想,“原來你這個老婆娘早就醒了。”卻笑嘻嘻的道:“那是我給修魚妹子講的笑話,婆婆如果想聽,我……”

他原本是想說,“婆婆如果想聽,我對你可是講不來。”但公孫婆婆不等他說完已經暴怒,喝道:“臭小子,連老娘你都敢調戲。”身形迅疾向龍丘明襲來,右手抱著修魚微,左手出掌,掌影層層疊疊,變化多端,眼看就要一掌擊打在龍丘明的頭頂上。

忽然嗤的一聲輕響,公孫婆婆的身形一滯,雙腳落在地上,化掌為拳,掄起老拳又要狂扁龍丘明,不想空氣中又是嗤的一聲輕響,公孫婆婆再也站不住腳,蹬蹬蹬後退了幾大步,摁住胸口,朝負手站在一旁的天佑之怒喝,“你個老家夥,幹嘛偷襲我!”

天佑之哼了一聲,大步流星的走過來,站在龍丘明身側,指著公孫婆婆怒道:“你個老婆娘,出手太狠毒,你那招千江艨艟影有五十年的功力,卻拿來對付一個毫無修為的瘦弱少年,難道你的臉皮這麽厚了,不覺得難為情?若不是這少年以一己之力擋住那幫邪眼的攻擊,你還能活著站在這大逞臉皮之厚嗎?”

天佑之越罵越起勁兒,捋起袖子,幾乎要戳到公孫婆婆的鼻子上了,“這位老先生好好的躺在這睡覺,招惹你了?你這個看什麽都不順眼的老刁婦,被你那軟骨頭的老公低聲下氣慣了,便以為全天下都要讓著你……”

他全然不顧龍丘明一臉錯愕的表情,罵得口沫橫飛,正罵得忘情,冷不防公孫婆婆陡然向他欺來,左手一揚,啪的一聲輕響,擊在他的肩上。

天佑之肩上頓覺一陣徹骨的疼痛,心想,“這老貨的修為原來這般強橫。”隻得閉上嘴巴,身形向一側滑開,避過公孫婆婆的第二招攻擊,雙手拇指與食指相扣,手掌一翻向天,隻見正直直砸在他身上的雨線瞬間靜止,懸浮在空中,他的身周好像被一圈珠簾圍攏。

天佑之好整以暇,在一道雨線上輕輕一彈,雨線疾若流星,向公孫婆婆飛去。緊接著,天佑之不做半刻遲疑,連連把雨線彈出去。後一道雨線趕上前一道雨線,短的雨線並入長的雨線,不過轉瞬之間,這數十道雨線已經轉化為十來把雨刀雨劍,以各個角度,迅速無匹的向公孫婆婆攻去。

公孫婆婆大驚失色,她身後便是血水浩蕩的山坳,退無可退,還在遲疑,雨刀雨劍夾帶著一股淩厲的力道,已經近在咫尺,眼看難以幸免。

忽然一個人影兒一閃,那個老丐已經笑眯眯的站在她跟前,伸手把靜止在空中的雨刀雨劍一把一把摘下來,雨刀雨劍在剛觸到他指尖時,瞬間化為冰刀冰劍,待被他握在手裏時,已經變成金刀金劍。

他隨意把金刀金劍往山坳裏一丟,一片嗚嗚的破空聲中,刀劍向鬼眸等人飛去,在半途中化為火刀火劍,直直刺進十來雙奄奄一息的邪眼體內,不見蹤影。

老丐拍了拍手,笑道:“除惡務盡,這些妖物可不是僅靠生石灰就能消滅的。”

他話剛落音,轟轟轟!山坳裏冒起七八團大火球,在嘰嘰怪叫的響聲裏,火球迅速*,爆炸開來,化為一道道黑煙,被大雨澆得灰飛煙滅。

“老先生教訓得對!是佑之的疏忽。”天佑之恭恭敬敬的向老丐一揖為禮,然後垂手肅立。

老丐哼了一聲道:“屁個老先生,不過是人見人厭狗見狗咬的老叫花子罷了。”

龍丘明走上前,關切道:“大哥,下這麽大的雨,你怎麽在這裏睡著了?”

老丐怒氣衝衝的道:“兄弟,你有所不知,我在酒館裏一覺醒來,見你還沒回來,放心不下,就來找你。

“到這裏時,見一群妖眼正在圍攻一個小姑娘與一個老婆娘,那老婆娘躺在地上,不知生死。我見兄弟你埋伏在近旁,有心讓你大逞神威,便沒有插手,隻是偷偷把這個老婆娘救了出來,誰知這個老悍婦一醒來,就衝我吐口水,還罵我是老色鬼,奶奶的,老子認識的女人不知多少,哪一個不比她好上萬倍。

“哥哥我心裏又是委屈又是生氣,正要分辨,沒想到這老婆娘冷不丁的朝我撒了一包粉末,我就當場昏睡過去了。”

聽完老丐的講述,龍丘明哈哈笑道:“誤會誤會,一切都是誤會,大哥,我爸爸在酒館還好吧。”

老丐笑道:“我已經送叔父回家了,兄弟不必為此掛懷。”

老丐雖然比龍丘澤大了許多,但然與龍丘明拜了把子,他便視其父為長輩,神情之間,並沒有絲毫勉強之色。

老丐說完話,把目光轉向天佑之,微微點頭,說道:“你是那個小院子裏的院長?”

天佑之躬身行禮道:“晚輩忝居白鹿崖書院院長一職。”

聽到白鹿崖書院五個字,公孫婆婆身子不禁一震,喃喃道:“怪不得我會敗在你手上,怪不得。”

龍丘明把公孫婆婆的反應看在眼裏,心裏納罕,“不知道這白鹿崖書院是個什麽地方,竟然把那老貨都震懾住了。嘿嘿,沒想到天兄還是個大有來有的。”

老丐雙眸如電,在天佑之身上掃了掃,天佑之心裏不禁打了一個突。

“你那破院子雖然一年不如一年,但好歹也頂個修行的名兒,對付鬼眸這種小角色,至於讓你親自出馬嗎?”老丐鼻子裏哼了一聲,眼裏卻是戲謔之色。

天佑之抹了抹額頭,他原以為有冷汗冒出,但觸手處卻是一片幹爽,一抬頭,才發現大雨不知何時已經停止,這時東方漸白,天邊露出一抹暗紅霞光。

“書院知道近日會有太虛境的尊長駕臨,不敢怠慢,因此……”

“因此你就見天兒的跟蹤我?”老丐笑著問天佑之。

天佑之一揖到地,“晚輩豈敢。”

老丐不再理他,伸手拉著龍丘明的手,笑道:“兄弟咱們去那邊說話。”

兩人向山坳東邊走去,這時一輪紅日欲浮還沉,幾隻黑色廣翼大鳥翩翩飛過滿天的朝霞,晨風雖然稍微有些涼意,但這般清潔寬廣的境地,比血腥的山坳雨夜強得多了。

離山坳越遠,龍丘明越覺得呼吸暢快,走了一段路,他回過頭,見天佑之施施然走在後麵,公孫婆婆與修魚微在其後緩慢漫行。既見修魚微已經醒了,龍丘明怡然清爽的心境更加酣暢了幾分。

漸漸遠離失魂嶺,道路兩旁的樹木花草慢慢多了起來,時而可見一道掛瀑瀉在峰前,幾隻珍禽叼食鬆子。走到一棵亭亭如蓋的老鬆樹前,老丐一指樹下的兩塊青石,說道:“兄弟,咱們稍微坐一會兒吧。”

龍丘明點頭道:“也好。”

兩人坐定,龍丘明扭過頭,遠遠望見修魚微跟公孫婆婆也在一塊石上坐下來,修魚微正往他這邊注視。龍丘明心裏一喜,向她揮手致意。而天佑之則不知何時站在一掛瀑布旁邊,負手看著深潭。

“兄弟,你知道太虛境是個什麽地方嗎?”老丐側臉問道。

朝陽映照下,龍丘明這才看清他的長相:劍眉入鬢,星目如漆,三絡長須垂在胸前,山根端秀,準頭豐滿,如膽懸往。若不是一臉髒汙,令人不忍直視,這麵相便可稱為天人之相了。

龍丘明回過神來,笑道:“我聽你們提到修行什麽的,太虛境大概是座道觀吧。”

老丐哈哈一笑,然後道:“兄弟,你自小在江邊漁村長大,可知道天底下的事情?”

龍丘明撓了撓頭,“我隻知道我生活在龍國,龍國很大,龍國之外,還有許多小國。咱們這會兒在上京郊外,上京是一座頂大的城,城裏住著龍國的君主和他的許多老婆與許多孩子。我還知道除了鵝蹼村外,天底下有很多像鵝蹼村一樣的村莊,那些村莊裏偶爾也有像我這般的小孩兒,雖從小不招人喜歡,但仍舊堅強快樂得像隻尋覓到一條蝗蟲大腿的小螞蟻一樣。”

老丐認真地看了龍丘明良久,微微一笑,“兄弟,你年紀雖小,卻俠骨丹心,重情重義,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姑娘,雨夜奔走五百裏,以一己之力,大戰妖眼六七人,困境下仍然談笑風生,談笑間,揚鞭退敵。這份單量,這份風度,連老哥哥我也忍不住要翹起大拇指,說一聲,真真是條漢子。”

龍丘明有些臉紅,難為情的說道:“大哥,您別說得這麽煽情成嗎。”

老丐嗬嗬笑了笑,抬頭指著青天,“這蒼穹之下,劃分為三塊大陸,分別是雷澤、大荒、太虛境。這蒼穹之上,據說是雲上洲,乃是遠古神人的地盤,是真是假,我也琢磨不透。”

龍丘明聽得新鮮,問道:“大哥,那龍國在哪塊大陸之上?”

老丐收回目光,轉眼看著龍丘明,正色道:“在你眼裏,龍國很大,在我眼裏,龍國小如芥子,龍國所在的大陸,也不過是彈丸之地,外麵的世界很大很大,你我既然有緣結為兄弟,那你就跟我走吧,去外麵的世界闖一闖,如何?”

龍丘明笑道:“既然在我眼裏,這裏就是很大很大的世界,那我又何必去在你眼裏很大很大的世界呢。我在這裏雖然總是受人嘲笑,被人稱為怪物小駝子,但是大哥,改天你來鵝蹼村,當你看到夏夜裏那鋪在大江之上的月光,那些在月光與波紋之間熱鬧快活的過江之鯽,手揮長鞭,擊打在魚腦袋上的那聲鈍響,還有在大江兩岸呼嘯而過的清風燈火人家,你就知道,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已經足夠大,我就是跑上十年二十年也跑不到頭。”

老丐聽著龍丘明侃侃而談,一直麵帶微笑,待他說完,輕聲道:“兄弟,其實我也沒打算帶你離開這裏,腳長在你腿上,路總得要你來走。等你長大了,會發現,隻有離開一個地方,一個人才有故鄉,一旦離開,便再也回不去了。所以我覺得,你應該再好好享受幾年,沒有故鄉牽絆的人,是多麽幸福的人那。”

龍丘明聽得似懂非懂,打起了哈欠,他跟邪眼大戰了一夜,早就全身困乏,又跟老丐扯了大半天大陸劃分板塊圖,眼皮子沉沉如鉛墜,於是歪倒在石頭上,喃喃道:“大哥,我先眯會兒眼,咱們再來談故鄉,就眯一會兒。”

然後,他就睡了過去。

注一:倒峽瀉河一般比喻文筆酣暢氣勢磅礴,這裏用作本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