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琴悠揚,鳥叫悲

依謠莞爾一笑,又將雙手輕輕放在弦上,一陣思量後,樂音再起。

歡悅之音,如潺潺細水從依謠指尖流溢而出。流淌過漫山遍野的紅英,一枚落瓣飄在少女手中的紅傘上。白皙似雪的臉龐,翻滾起紅色的雲暈。輕濕的裙裾,沾泥的仙屐,踩著蓮步,步步生香。飄渺的雨絲,如輕薄的白衫籠在少女身上。遠遠看去,曼妙婀娜的身姿,和那青色的樹,黃色的路,灰色的天朦朧在一起,隻餘淺淺紅色依稀暈染氤氳。

恬靜的旋律,輕快的步伐。少女嬉戲在這漫天紅雨中,忘卻了時間,忘卻了滿身的水汽。柳葉黛眉彎弓處,杏核滴水眼眸中,一望無際的愛戀。依謠右手一抹,風一吹,調皮的花瓣竟粘在少女唇邊。一笑一顰,花瓣皆不願鬆手。香唇一上揚,少女便把花瓣舔到了檀口中。

芬芳如雨,雨如芬芳。

曲如畫,畫如曲。

“琴音公子……”

依謠雙手平放在弦上,卻見琴音公子神色黯然,幾次呼喚他皆沉醉不醒。依謠暗自詫異,此曲並非憂哀之調,乃歡快之曲,為何他卻是愁眉不展?

“琴音公子!”

“咳咳……”琴音回過神來,清了清嗓子,趕忙說道,“《天仙子》,出自……出自……”

“出自何人?”

琴音滿臉緋紅,不似先前模樣,說話也開始顫抖起來:“蓬、蓬萊仙姬,藍、藍祺兒。”

“琴音公子與姐姐相識?”

“故人一場……姐姐?”琴音瞪大了雙眼。

“多年前有幸在蓬萊藍祺閣生活過一段時間,視仙姬為姐。”

“她……嗯,她……還好嗎?”

“公子甚是關心姐姐,為何不親自看望呢?”依謠想起了藍祺閣終日了無人煙,淒清肅穆的日子。既然仙姬姐姐亦有故人好友,為何不見探望相聚?

“我不能……”

“為何?”

“其中緣由,他日有緣,再告知。此刻,請姑娘奏第三曲。琴音提醒姑娘,若此曲再被琴音說中,姑娘隻得罷手,不可硬闖!”

“前麵是讓你呢!最後一曲,你定不知!”

“姑娘請。”

依謠不懷好意地抿嘴一笑,輕輕地就撩動了琴弦。

最後一支曲子,不似首支的抑揚頓挫,更不似剛才的婉約輕柔,慷慨激昂中又毫無章法。時兒令人回到喧鬧非凡的崇山峻嶺,此起彼伏的鳥鳴聲,仰天長嘯的野獸聲,陣陣熱意迎麵撲來;時兒又是陡峭挺拔的禿山懸崖,鷹擊長空,好生羨慕;時兒低音沙啞,竟似孩提苦鬧不休……琴音屏氣凝神,氣走大周,勉強強撐著自己耐心聽著。

忽而曲風一轉,舒緩閑靜。細風如絲,攜鳥語花香而來。偶然騰空而起的蒲公英,旋轉著落在手心。正待陶醉一嗅,琴弦一撥,落英乍變雛鳥,嘰嘰喳喳,蹦蹦跳跳。琴音胸中熱潮澎湃的真氣,噴湧而上,他連忙睜開雙眼,踉蹌了幾步。

依謠見其狀,及時收手。

“你、你這不會是、是自己胡編亂纂的吧?”琴音揉著自己的胸口。

“這就是琴音公子給出的最後一題答案嗎?”

琴音猶豫地看向依謠,眼珠子不經意一轉,滿臉猜度之神。

“公子,可確定了?”

“是,我確定這首曲子就是你亂編的!”

“那依謠隻能替公子惋惜了,琴音公子也有世間不知的樂曲……”

“不可能!”琴音揮手打斷了眉開眼笑的依謠,“大荒六合,四方種族,絕對不會有我不知道的!你既如此說,那此曲何名,何人所作?”

“此曲名為《蜂鳥思鄉曲》,嘰喳所作。”

“什麽?”琴音皺起了川字紋,何人何曲,從未聽說。定是這女子在戲弄迷糊自己!琴音便沉下心來,嚴肅威嚴地說著:“姑娘可有證據?”

“自然有!我從來都貼身帶著嘰喳……”依謠邊說邊從衣襟深處,摸索出鳳尾蜂鳥嘰喳,放在掌心遞給琴音。嘰喳顯然一直在熟睡中,忽而被拽出了溫暖的懷抱,頗為不滿地抖了抖全身孔雀藍的羽毛,兩條長長的如花瓣一般的尾翼上下翻滾著。

“它?一隻鳥?”琴音頗為不解地看著嘰喳,又看著依謠。心中卻半信半疑著,難怪雜亂無章,盡是鳥鳴獸叫之景!

“確實為它所作。嘰喳頗有靈性,隻要有琴在它麵前,它定能奏出自己心中所想的曲子。”

“口說無憑。除非你能讓它奏出你剛所彈之曲。”

“又有何難?”依謠莞爾一笑,就把嘰喳放在了瑤琴之上。琴音雙手抱臂不削地凝視著,他就是不信一隻掌心大小的蜂鳥會彈曲兒!

“記得上回你在琴上奏的思鄉曲嗎?”依謠伸出食指,嘰喳就忙把腦袋湊上去,使勁兒蹭著依謠的指腹,“今天這位公子很想見識見識你的才能。可以,再為我們奏一曲嗎?”

蜂鳥抬起犀利的眸子,歪歪脖子,像是在思考。

“好好好!隻要嘰喳彈得好聽,我回去定獎賞你好果子吃。如何?”

依謠一語落畢,嘰喳便高興地昂著腦袋,在琴弦上蹦跳開了。小小的翅膀帶著圓滾滾的身體漂浮在琴弦上,恰足以爪子去彈撥琴弦。兩根長長的尾翼花瓣甩在琴身左邊,不緊不慢地就在琴上忙碌了起來。小爪又是托、擘、抹、挑、勾、剔,尾翼又來回上下著吟、猱,綽、注、撞。小小的身軀倒是忙得不亦樂乎,為了鍾愛的果子付出總是值得的!

依謠滿意地聆聽著與自己剛才所彈,完全一樣的調子,會心一笑。不遠的琴音,臉上可就沒那麽好看了。麵如死灰,全身僵硬,抱臂的雙手亦不知何時放在了身體兩側,雙手握拳,心有不甘地望著依謠和嘰喳。

嘰喳奮力的一曲之後,依謠立馬拍起了響亮的掌聲,看著精疲力竭的嘰喳盡是心痛。

“如何?你滿意了?”

“這也隻是證明了這隻小鳥確是會彈琴。並不能證明這首曲子,是它所作,非你而為。”琴音努力找著台階下,麵上卻始終強撐著輕蔑的神色。

“剛剛是你說讓嘰喳彈了就可以證明!如今,你出爾反爾,又有何花招?”依謠憤憤說道。

“除非,由我命題,讓這小家夥當著我的麵,再作一曲。”

“欺人太甚!你簡直就不把嘰喳放在眼裏!”依謠捧起已經累來趴下的蜂鳥,萬分憐憫地說著,“你仔細看看!剛剛一曲,幾乎就已經要了它全部精力,你怎能還說出這般的話來?蜂鳥本就嬌小,駕馭一把三尺六寸的五弦瑤琴,需要它全身協調運動,還要周轉內丹,將力量輸入全身血脈,才能勉強在空中堅持騰跳那麽久!如今,你輕描淡寫就要它重新來過?要是就算嘰喳強撐奏樂,你又出詭計,我們又當如何?”

“好!我們就定下君子協議,免得到時候你說我不講信用。”琴音笑著道,“我琴音以千年琴技發誓,鳳尾蜂鳥若能解我下題,我定不再為難,讓你們通過。如若違背,願自毀修行,斷我右臂,此生不再撫琴。”

依謠頓了頓,看他言之切切,一時也找不到理由駁回。但是俯身看向掌心的蜂鳥,依謠又於心不忍。她將蜂鳥貼在自己臉頰上,感受著嘰喳上下起伏的急喘,用自身的熱度溫暖著嘰喳。一邊嘴裏還喃喃著:“怎麽辦,嘰喳?我不舍得你再消耗內丹了……你還那麽小!怎麽辦……”

嘰喳聽著依謠的話,漸漸平下了自己的心跳。躺在依謠手心,斜歪著腦袋瞅著依謠如簾子一般稠密的睫毛,像是掛著水滴般撲扇著。嘰喳小聲低吟了幾聲,溫柔似水,暖人心脾。依謠趕忙用手背在臉上擦拭一番,抽了抽鼻子,擠著笑容對嘰喳說道:“怎麽了?太累了嗎?要不要回懷裏休息休息?”

嘰喳抖了抖自己的花瓣狀的尾巴,眼眸裏碧波蕩漾,依謠望進這池春水中,竟不願再醒來。朝夕相處的依謠自是明白嘰喳的意思,它願意為了自己再彈一曲。可是,這談何容易!如若內丹力量盡失,嘰喳就會力盡而亡。依謠不敢冒這個險!自己當初本就是看嘰喳孤苦無依,痛失雙親,才悉心照料。並不是作為自己禦敵、自衛的武器!雖說嘰喳隻把琅琊當主人,時不時還會慪依謠趕走琅琊的氣,但畢竟朝朝暮暮,念想已然浮上心頭……

“對不起……我以為隻需要你一次就可,我沒想到……”依謠柔情地摸了摸嘰喳的小頭,又說道,“我不會讓你去的!我一定有其它辦法……你……”

依謠話未說完,倔強的嘰喳迅速地一口咬在了依謠的手指上,立馬展翅又飛到了瑤琴之上。依謠回過神來時,嘰喳已經毅然決然,小小的眸子閃爍著由內而出的剛毅之氣。肉嘟嘟的胸脯高高向上挺著,帶著挑釁的鄙視之色。

琴音忽然忍俊不禁。想不到小小的鳳尾蜂鳥,也如此忠心,全然不顧自身安危也要一試!

“嘰喳!”依謠趕忙跑了過去,她從未見過嘻嘻哈哈的嘰喳會有如此神色,心中乃喜憂參半,更是驚恐萬分。嘰喳卻不耐煩地用爪子撥動了琴弦,幾聲刺耳的琴音回蕩在洞裏。好似在催促著琴音為何還不出題一般。

“既然蜂鳥都準備好了,姑娘還是不要執意強求了!”琴音娓娓而言,“這個題不難,你就以瑤琴各個音區摻雜融合在一起,奏一曲即可。”

“瑤琴散音七個,泛音九十一個,按音一百四十七個,又分高中低音。演奏技法紛繁複雜多變,你這還不難?它隻是一隻鳥,你何必恃強淩弱!”

“機會就在你麵前,你不要就算了……”琴音攤開手,聳聳肩,滿臉假裝的無奈。

依謠真恨不得上去抽他兩耳光!隻是,嘰喳卻已經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