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不負江山不負卿

“你說的這些可有真憑實據?”句龍挑著眉頭看著他。

“既無真憑,也無實據。隻是茶餘飯後的小曲兒罷了。”

“既是你胡編亂造,我就不準你這樣唱!”

“殿下不愛聽,請隨便。在下還有很多聽客等著聽下文呢,殿下請勿打擾。”

“好!老頭子,我就看你接下來還要如何唱!”句龍坐在桌子上,瞪著他。唱曲兒先生倒是不緊不慢,依舊氣定神閑地道:“話說誕產那夜,月黑風高,本是隆冬,卻在嬰兒那一聲啼叫之後,滿園春意盎然,竟如當年二人共賞的那副春色滿園圖一般……”

眾人一邊聽著先生的描述,一邊偷偷瞟著句龍。句龍也是首次聽人提及,臉上不禁露出愕然的神情。

“萱兒見孩子天生帶著大地的氣息,如暖春般沁人心脾,便取名為句龍。春神之意。伏羲並未因為句龍的誕生,而對萱兒改觀。依舊是不冷不熱,頗為不順眼。死不承認。加上街坊鄰裏的指指點點,閑話碎語,讓這個風華正茂的少女如何抗得下去?唯有終日以淚洗麵,以淚下咽。不久過後,伏羲傳來消息,少昊即刻被遣送回國,再不準踏入華胥半步!萱兒那顆心啊,就活生生地分崩離析!一對好鴛鴦,真真是良宵苦短啊……”

“回去後的少昊再沒有過問過萱兒的生活,甚至沒有見過自己兒子一眼。萱兒獨自一人撫養句龍到他七歲的時候,萱兒再也無法在華胥生存。伏羲的冷言冷語,街坊鄙夷的眼色,越發讓萱兒想重新投入愛人的懷抱,享受愛人的嗬護。於是又是一年的臘日節,萱兒帶著句龍終於來到了少昊麵前。隻是啊隻是……”

唱曲兒先生又停住了話頭,挑起了弦音。眾人卻不敢說話,畏懼著一旁看不清神色的句龍。句龍隻是覺得這種感覺很奇怪,第一次聽人提到自己的身世,卻是酒館裏麵的一個唱曲兒的老頭!

“年少輕狂的歲月,總是熬不了相思的苦。血氣方剛的少昊早已有了新歡,哪裏還記得遠在華胥還有一個萱兒!萱兒就怔怔地望著少昊……”

唱曲兒先生說至此,這一幕才漸漸的在句龍腦海裏浮現出來。

他確實記得,那一年的臘日節特別的冷,可是娘親卻絲毫不介意趁著夜晚在大風中趕路。他幾次勸過還是回家吧,小小年紀的他哪裏懂得他娘親在故土所受的委屈。他的娘也隻能攥著他的小手,使勁兒給他哈著氣,幫他驅走寒意。雙眼不知道是熬了多少個夜晚,那些紅絲密密麻麻的,像是在眼中結了幾層蜘蛛網。

兩人好不容易到了少昊在昆侖的宮邸外,守衛卻死活不讓進。他們也根本不相信眼前落魄的母子,會是華胥伏羲的後人。更不會相信會和大英雄少昊有怎樣關係。

娘帶著他就一直在外等候,想著少昊終會有出門的一日。鵝毛大的雪凍的句龍是鼻涕、眼淚刷刷齊下。看著娘滿目的期待,自己又不敢多言。一路上娘親已經多次將靈力注入自己體內,早已是消耗過度,這幾日又不眠不休,句龍少不更事也跟著悲涼起來。

“少昊!”他記得當時自己還在夢中,夢見了高床軟枕和冰糖雪梨,卻突然間被娘親的高喊聲驚醒。娘托著他來到少昊麵前,那是他第一次知道眼前人就是自己的父王。親切不足,陌生的恐懼過於。

“快點叫人啊!你這孩子……”娘越是催促他,他越是拽著娘的衣服躲在她身後,看著少昊那張尷尬蒼白的臉頰。

“少昊,你不要介意!這孩子就這樣,他是我們……”娘的話沒有說完,眼睛呆呆地看著少昊正牽著身旁妙齡少女的手,那女子一對滴水的杏仁眼,攝人心魄。句龍至今都記得,就是這個女人的惡言相加,逼得娘走投無路!死時,竟連名分都沒有。

“娘!娘!”小小年紀的句龍被人死死地拽著,他隻一心想衝進火裏救出自己的親娘。可是眾目睽睽之下,少昊並非安撫,卻是給了他一巴掌!句龍恨他,這份恨意從小就根植在他心裏,生根發芽到今時今日。

少昊畢竟隻有他一子,最終還是將自己過繼到少昊偏房名下,立為殿下。可是他生性桀驁不馴,何況是在一個完全陌生又敵對的環境裏。無人可以管製他。少昊迫於無奈,親自護送他回到了伏羲身邊,並將噩耗告知給了伏羲。

句龍看見老淚縱橫的伏羲,並不知道眼前人和自己娘親的關係。他以為伏羲是悲憫他娘,同情自己,比少昊更有人性,於是心甘情願地跟著伏羲,也不願意回去!

回憶至此,唱曲兒先生說的什麽,也再不能勾起句龍的興趣了。如若自己早一些憶起這些片段,怎會不懷疑伏羲對自己身世編的故事?他在桌上扔了些貝幣後,不顧眾人的眼色徑直離去了。半晌,他就來到了少昊的鳳雛宮外。守衛見是殿下,自不敢攔。句龍心中不禁暗自嘲笑這幫人的勢利。想著當年之景,心中更是酸楚。

“陛下。黃帝已經解除了軟禁,為何陛下還是鬱鬱寡歡?”共工小心翼翼地伺候在少昊身旁。少昊隻是對著眼前的春色滿園圖默默發呆。山水清幽的畫卷,偏偏殘缺了一部分,像是被一場大火灼燒過。焦黑泛黃的毛邊,被少昊細心地處理了。隻是再也無法回到最初的完整。破鏡不能重圓,悔恨,也隻是鏡中花,水中月……

句龍站在少昊的書房外,看著少昊睹物思人。心中便回蕩起唱曲兒先生的話語。心中悲憤難耐,大步衝進書房,嚷著:“人都死了上百年了,如今看畫有何用?”

“殿、殿下……”共工退立在了一旁。

少昊默然轉過身來,嘴角掛著笑意:“或許該稱呼你為陛下了吧?”

“陛下!”共工立馬跪在句龍麵前,行著禮。

“滾出去!”句龍嗬斥著。共工抬眼望了一眼少昊,少昊點頭應允他退下。

“難得你回來一次會來見我。說吧!無事不登三寶殿。”

“你還未回答我,死後才懷念故人,又有何用?”

“懊悔之用啊!”少昊摘下春色滿園圖,舉在自己麵前,“與你娘的結識,隻因這幅畫而起……”

“現在想給我講娘親的故事了?早些年你為何不說?隱瞞我和伏羲的關係,也是你的意思?”

“不。這是伏羲自己的意思。”少昊心平氣和地說著,“當年送你回去,伏羲聽聞噩耗,猶如山崩地裂一般。他不曾想過會把自己的孫女逼死,當然,一切都是我的過錯,我不會否認!他覺得自己無顏於你,隻能與我編纂了故事蒙騙你。讓你覺得當年是我為了避免紛爭,才把你母親送到華胥待產。”

“為何,當初你得知娘親有孕的時候,不站出來承擔責任?”

“你怎知我沒有?”少昊收起畫卷,凝重地說,“我向伏羲提過親。是他一意孤行,拒絕我倆在一起。他不願華胥和軒轅有任何姻親聯係。撒謊騙你的第二個理由,就是他不願意承認你是軒轅的血脈。他寧可掩耳盜鈴……”

句龍不信這一切都是疼他愛他的伏羲編造出來的。自始至終,句龍不覺得伏羲看他的眼神有何異樣,也不覺得伏羲有所隱瞞和痛楚。自己早先埋怨伏羲千年來為何不認自己,原來,他竟然是伏羲心中最大的傷疤和悔恨。每日見他一次,是不是心上的傷又會重幾分?這般縈繞不散的夢魘,是伏羲的自我懲罰嗎?

或許,伏羲真的是想把對娘親的愧疚全部彌補在自己身上吧!

如此這般,就算在伏羲中毒彌留之際,口中絮叨著的,還是對他娘親的摯愛與懊悔……

句龍想起了他與伏羲在大殿上的那番對話,他終於明白了——

“報應,呃,這就是我的報應……”

“你教會了百姓用結繩來記事,還用八卦為他們祈福,千百年來他們都敬仰你,怎麽會有報應呢?”

“那是你,呃,不知道……你,呃,要是知道了,你也,呃,會不給我說話的……拿來,誰讓你搶我的鼓的……”

“可是,你做了什麽事情才會有這樣的報應呢?”

“我,呃,自私、狂妄,呃,對你母親不好,非常的不好!呃……”

“從我記事起,我就知道除了娘以為,你就是對我最好的了,怎麽會對我娘不好?你仁慈,你寬宏大量,從小到大我闖了多少禍,惹了多少麻煩,都是你諄諄教誨,怎麽會說你自私狂妄呢?”

“我,呃,就是……就是自私、狂妄……”

“你可知你娘為何而死?我為何同意與伏羲一起,隱瞞你?”少昊的聲音遠遠飄來,把句龍拉回了現實。

“我娘自然是你當年那個姬妾逼死的!我看你是求之不得我永遠不知道身世!”句龍扭過臉去說著。

少昊看著此時的句龍,一絲苦笑爬上嘴角。這麽多年的細心維護,竟在自己兒子心裏,自己會是這般卑劣之人!少昊歎了歎氣,看著房外的堆雪,娓娓說道:“你娘是為你而死。大荒的風俗,你也知曉。未婚先孕的女子,往往會被棒打而死,死後還會遺臭萬年。就算有幸生下孩子,這個孩子也得不到常人的嗬護與同情,有的隻會是唾罵與指責。你娘是深知這一點,她為了能給你一個純潔的生存空間,而選擇了這條路。而我,同樣是為了這個原因,選擇了與伏羲聯手隱瞞你……至少這個善意的謊言還是有用的,讓你遠離了無謂的閑言碎語,長得如此頂天立地,想來你娘有知,也甚是安慰!”

“我沒奢望過你的理解與原諒,畢竟千年來,你也未曾享有過一刻家的溫暖。如若有一天,你肯原諒,原諒我這個自私的父親,我希望我們還能再擁有一個家……”

少昊不動聲色地離開了書房。他那一襲白衣,清冷素雅,走在皚皚的白雪中,形瘦神哀。眼下的他,亦不過是失去了至愛至親的凡人。坐擁天下又何如?早已無賞雪訪梅的伴兒了。

句龍強撐著少昊完全消失在了自己的眼裏,一顆晶瑩的淚花才在眼角處,搖搖欲墜。桌上的春色滿園圖,被少昊精心的收斂在一個木匣裏麵。句龍望著它,耳畔響著少昊離去時,親切的聲音:“若想要,你就拿走吧。是你娘唯一留下的東西了……”

不負江山不負卿,真有如此之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