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審判

“找到它,你必須找到它......”

“找到它,你必須找到它......”

“找到它,你必須找到它......”

巨大空曠的虛無黑暗中,一個堅定有力的聲音以不可違逆的威嚴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一次比一次雄渾,一次比一次嘹亮,直至如驚雷一般轟轟烈烈地狂暴鳴響,在這個無邊無際的幽冥世界裏回旋激蕩,經久不息。

“不,不,不,*......”

狄長離憤怒地大聲咆哮,渾身大汗淋漓地驚醒過來,大口大口急促呼吸著。

“*......”他*著額頭又憤然嘟囔了一句,意識漸漸浮出夢境的水麵回到現實。

身邊,沒有一絲風,沒有一絲光,更沒有出口,隻有冷冰冰的空氣和令人窒息的寂靜,依然是凝滯若汁的深濃黑暗。

這是一間與外界隔絕任何聯係,用來關押最危險最恐怖的聯邦重犯的特殊囚室。

時間,應該到了罷。在如無盡虛空般的幽暗死寂中,心情慢慢平靜下來的狄長離拋開夢魘的困擾暗忖。

“噝噝。”

外間電子門開啟時發出的輕微電流聲清晰地傳入耳中。

“撲通、撲通......”

全封閉式甬道裏的腳步聲密集且沉重,卻整齊而穩健地快速接近囚室。

“哢嚓。”

超合金門上被打開一個拳頭大小的正方形*,一道慘白的光線無聲地透射進囚室,宛如一條冰冷光滑的長蛇,從久遠得被遺忘的時光深淵裏寂然遊了進來。

“後退到我能看得見的安全位置......”一把似乎不帶絲毫感情色彩的嗓音冷漠地響起,卻又突然停頓住。

狄長離早已坐在了囚室最中間的地板上,唇際掛著一縷若有若無的淡然笑意,略抬了抬線條如刀刻般棱角分明的下頜,以他一貫懶洋洋的腔調說:“我知道,請繼續。”

隔了一會兒,冷漠的嗓音才又即響起,這次明顯地柔緩了一些。“我打開門,你可以自己走出來。”

“不。”狄長離搖頭謝絕了這個好意。“方業,這沒有什麽,還是遵照規定的程序來吧。”

“抱歉了。”被稱為方業的人的嗓音裏又多了些許的歉意。

“能聽到你的道歉倒是難得,我接受了。”狄長離笑起來,站起身慢吞吞地舒展一下四肢,點頭示意自己作好了準備。

“嗚......”

囚室中陡然閃過一道雪白刺眼的強光,高強度的重力場被啟動了,像是有千萬噸壓縮後的無形海水在一瞬間強行注滿這整個的幽閉空間,猝然而至的巨大強壓令得狄長離的呼吸都為之一滯,雙肩硬生生沉下數寸,連血液循環的速度都減緩下來。

狄長離深吸一口氣,不屈地挺起身來,全身骨骼都不禁發出一陣密密的劈啪輕響,因重壓而微微佝下的頎長身軀複又屹然直立,卓如峻峰。

“嗞嗞......”

高度超過五米,厚度足足達到米許的超合金門緩緩向一旁滑開,因久未啟用而發出難聽的異音。

門外深長卻絲毫不顯逼仄的寬敞甬道中,一個明顯出身良好世家,外形俊朗神情卻非常冷峻的青年率領四名手持射線槍的聯邦憲法特警默然跨入囚室,有些吃力地走近狄長離,為他套上以鈦合金所製的神經束鐐銬,之後重力場才被撤去。

狄長離渾不在意地闊步邁前,緊緊縛住全身重要關節的鐐具似對他無法造成絲毫影響。

俊朗青年眼神中流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敬佩,忍不住道:“狄長離,我現在承認,你的確比我強,難怪聯邦社會秩序局會破例將你特招進來。”

以鈦合金,是聯邦政府最新研製出來的結構極為致密的超級金屬物質,用這種新型合金製造的機甲近戰兵器,足以將人類已知的肉體最為堅固強橫的太空妖獸--蜥鱗獸的軀殼輕鬆地撕裂成碎片。所製的鐐具中更是附加了內置的脈衝粒子流裝置,能夠根據被縛者的活動區域大小,對其的痛覺神經加以不同程度的刺激,動作過大時產生的劇烈痛苦足可令承受者感覺生不如死。象狄長離這樣的動作幅度,普通人早已會痛得暈死過去。

“方業,你這算是安慰還是拍馬屁?我記得這兩者你應該都不是很擅長。”狄長離頭也不回地繼續前行。

方業望著他高大挺拔的背影,麵上泛起些許複雜難明的奇異神色,張張嘴想說些什麽,但仿佛又難以說出口來,稍稍遲疑後,最終還是保持沉默跟了上去。

押送途中再無人出聲,氣氛很是沉悶,穿行過長長的甬道,通過三道超合金電子門,再搭乘兩趟傳送梯,足足用去了十來分鍾的時間,才總算從深入地底的特殊囚室到達地麵。

數輛可以簡單變形組合的特製海陸空三棲裝甲車早已等候在寬闊的空坪上,一小隊身著輕型機械戰鬥裝甲的聯邦憲警列成標準戰鬥隊形,如臨大敵般警戒著四周的動靜。

狄長離視若無睹,臨上裝甲車前停下腳步,抬頭望向天空,眯起眼微笑道:“唔,今天的天氣還不算太糟糕。”

現在的年代是銀河曆公元4138年,羅馬殖民地行星的季節剛進入初秋。

在這顆氣候不盡人意的星球上,進入秋季後的每一個清晨,老天爺按慣例是不會給出一個好臉色。這一天的早晨亦是如此,羅馬太陽躲在漫天層層疊疊的烏雲後麵不現影蹤,雲層後麵射出的灰白光線似乎帶著濃鬱的濕氣,慘淡而壓抑,讓人感覺心頭莫名地發悸。

方業沒有催促他,頗有耐心地守候在一旁。

狄長離忽然轉過臉來問道:“方業,今天將會對我進行秘密審判,你也應該知道今天的審判結果了,等待我的必定是死刑,對嗎?”

方業吃驚地望住他,皺起眉沉吟著說:“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很好,你已經告訴我了。”狄長離笑了笑說:“謝謝你。”

“謝我什麽?”方業更是驚訝。

“為了不讓我進毒氣室,安蓓兒在外麵奔波得很辛苦,所以這幾天才會沒有來看我,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在其中也一定出了不少力。”狄長離再一次笑了笑說:“謝謝你,不過我想,恐怕我沒機會還你這個人情了。”

方業沉默了一刻,才苦澀地笑笑說:“你並不欠我什麽,你應該清楚,我其實隻是為了安蓓兒才這麽做。”

“或許吧。”狄長離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轉身登車,大聲笑道:“今天我可是當之無愧的焦點人物,想起這一點還真有點讓人興奮呐,可惜觀眾太少了,哈哈,出發罷。”

羅馬城最高聯邦法庭是一幢早期殖民時代風格的複古式建築,雄偉的主體大樓莊嚴肅穆,外觀呈尖錐形,就像兩柄巨大的長劍交叉鋒刃直指天宇,氣勢極其威嚴凜然,猶如神殿般神聖而不可侵犯,即使在遠處眺望,也給人一種逼麵而來的、讓人肅然起敬的強烈壓迫感。

來到橢圓形的大廣場前仰望時,自身的渺小與龐大建築物的對比,使得這種令人敬畏的感覺更加深刻,幾欲生出屏息膜拜之心。

狄長離非常熟悉這個地方的格局,就算閉著眼也能一步不差地走進去。因為他來過無數次,送過數不清的殺人犯、恐怖分子、強奸犯、毒梟、偷獵者、盜賊、騙子、星際走私犯等等形形色色的社會敗類殘渣來這裏接受應有的審判製裁。

那時,他是一名光榮的銀河聯邦執法衛士,而今天,他卻是一個罪犯,身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戲劇性變化,命運的河流,早已注定在這裏開始轉折逆流。

事實正如狄長離所想,這是一次秘密審判,參加的人數寥寥可數,在一個難得啟用的小庭審室裏舉行,沒有陪審團,沒有書記員,沒有指控檢察官,也沒有辯護律師,當然更沒有記者出現,甚至,沒有主審*官,最後這一點倒是出乎了狄長離的意料。

宣布審判結果的是狄長離昔日的上司,羅馬城五位大判官中列席第三的安德烈。實際上,在銀河聯邦政府的行政體係中,大判官的地位遠較*官尊崇,且屬於聯邦軍方體製,隻接受殖民星總督的調度,不歸地方政府管轄,平時隻有所屬城邦最高首長才能加以製約,擁有相當大的權限。

人類社會此時的生物基因技術十分發達,人均壽命已經接近兩百歲,而安德烈剛滿八十,正處於生命的鼎盛期。在這個年齡階段躋身於一個殖民星的政體最高層,放眼整個銀河聯邦實屬鳳毛麟角。

而且其生活作風嚴謹,執法公正廉明,從無有過濫用特權和以權謀私的行為,在聯邦公民中的口碑聲譽極佳。連聯邦最保守的媒體也曾經作過大膽的預測,聲稱五十年內,安德烈必將進入銀河聯邦政府行政核心總參部,成為銀河聯邦政府最高政體的九位委員之一,且最終有可能在萬星共和體的評議會上獲得一席之位,安德烈的聲望之隆由此可見一斑。

“狄長離,對你的所作所為,我隻能用一種心情來表達,那就是痛心、惋惜。”

安德烈的聲音低沉有力,略帶磁性,就像在雲層裏滾動的悶雷,蘊含著讓人信服的莫大力量。他的儀表更引人注目,寬廣的前額和神采奕奕的灰色眼眸顯示著無限的臒智,讓他通身都散發出可親可敬的領袖風範與權威氣派,這一點因素也為他獲得聯邦民眾普遍的好感帶來不少幫助。

站在被告席上的狄長離沉默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可以說是他少數尊敬的長者之一。雖然從小的經曆讓狄長離一貫憤世嫉俗,待人處世向來隨心所欲桀驁不羈,但是在安德烈的麵前,他始終盡力收斂自己的脾性保持應有的禮節,即使安德烈向來對他極為苛刻嚴厲。

安德烈起身走過來,擺手讓兩個貼身看押的聯邦憲警走開,凝視了狄長離一刻,才繼續說道:“在痛心和惋惜之餘,我不得不說,對於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我應該也要負有很大一部分的責任。”

“安德烈先生......”狄長離意外之極地看著他。

安德烈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感慨地說:“一直以來,在任何人眼裏,我對你的態度明顯偏於嚴苛,而且當初聯邦社會秩序局特招你成為執法衛士時,我也表示過強烈的反對,你知道是什麽原因讓我這麽做嗎?”

狄長離幹脆地答道:“這是因為我的道德品質未能達到您的要求標準,安德烈先生。”

安德烈點點頭,又搖搖頭,忽然出人意料地說:“你的天資很好,是我見過的最為努力刻苦的孩子,當然也是我最出色的下屬,雖然你才被特招成羅馬殖民星的執法衛士不久,在一千多名同僚中的資曆最淺,出身也最差,但是如果要讓我現在挑選一個接班人,那麽,這個人選毫無疑問地就是你,而且深信你不會讓我失望。”

狄長離驚愕得張大了嘴,他從來就沒有想過,安德烈對自己的期望和評價竟是如此之高,完全顛覆了他原本所料。

“天賦出眾並不算什麽,世界上比你更好的天才還有很多。”安德烈充滿感情地望住他,語氣娓娓如父親與子促膝談心。“孩子,你從小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經曆坎坷艱苦又缺乏應有的關愛,卻從不放棄上進的奮鬥理想,而是在逆境中把困苦和磨難化為拚搏的動力,這種頑強不屈的精神毅力才最為難得可貴,這是我最欣賞你的一點。”

這樣高大的正麵形像描述恐怕可以去參選聯邦十大傑出人物了,還會是自己麽?狄長離自嘲地一笑,其實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隻不過是想活得更好一點,活得更自在一點而已。

“正因為我太欣賞你,也知道你的過往讓你對這個社會有著不同於常人的看法和理解,所以才會在某些方麵對你要求過度嚴格,希望能把你以往的不良習氣糾正過來。”

說到這裏,安德烈語氣一沉,極為痛惜地說:“遺憾的是,我的方式用錯了,也太急於求成,不僅沒有改變你的脾性,反而使你變得更加偏激。是我的錯誤毀了你,毀了聯邦一個前途無量大有作為的棟梁之材,也因此傷害了我最心愛的人,這,將會是我終生的悔恨。”

狄長離的心髒驟然劇烈地一跳,感覺到有什麽在自己的身後火一般熾烈地燃燒著,他很清楚,那是一束從旁聽席上傳來的目光。

“是的,安德烈先生,您錯了。”狄長離直視安德烈,壓下心底的感激緩緩說道:“不過,您錯的是,您根本就看錯了我這個人。事實上,無論您對我做得再多,我還是我,永遠也不會改變,這個事實,在十年前,就已經終生注定。”

“你想告訴我什麽嗎?”安德烈將手從他的肩膀上收回,眼裏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疑惑地蹙起看不見一線皺紋的寬廣前額。

“不,長官。”狄長離漆黑澄澈的眸底有未明的微芒泛起。“請允許我還能這樣稱呼您。”

“當然。”安德烈微微頷首。

“嗯,我不是很擅長道歉,但今天在這裏,我還是想對您說一聲,我很抱歉。”狄長離頓了一頓,轉過身來掃視著旁聽席上的幾名聽眾--他往日曾一同出生入死過的同僚,才平靜地接著說:“這也是我一直想對大家說的話,我很抱歉。這是因為,在我心底有一個秘密,請原諒我無法告訴你們,就讓我永遠地帶走它吧。”

他沒有與那束無比熾熱與無限痛苦憂傷的目光對視,再轉過身來注視安德烈。“現在您可以對我宣判結果了。”

“你準備好了嗎?”安德烈充滿智慧的眼神變得更為犀利,似乎要穿透狄長離的內心。

“是的,我準備好了。”狄長離肯定地回答。

安德烈點點頭,再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返回審判台上。

“以聯邦之名,我--聯邦大判官安德烈,判定原聯邦執法衛士狄長離,一級謀殺罪罪名成立,剝奪聯邦公民權處以死刑。”

狄長離閉上眼吐出一口氣,默默接受了這意料之中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