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紫薇姑娘

我不知道趙小肆是以怎樣的顏麵出現在我的麵前,我知道的,卻是我恨他。也許不該用恨,是憎。我憎他,恨不得否認當年喜歡過他的自己,恨不得自己當年都未曾活過。

可是他怎麽可以這樣沒臉沒皮地嬉笑著出現在我麵前,又裝出這樣一幅深情款款的樣子,他怎麽可以這樣,害羞柔弱,一如從前?仿佛我們之間,那冗長的歲月都不曾存在……仿佛,他那肮髒的身子,沒碰過別人。他以為,他還是那個,裝模作樣,欺騙世人,騙了我半生的趙小肆嗎?

果然是人至賤則無敵。

“你自己看著辦吧。反正,我要他們都安全!”我的瞌睡蟲都跑光了。這一群人,既然從太太手裏接過來了,就得給他們一個交代才是……我才承認,這是故意給他出難題!當然,看著他吃癟,我也是很開心的。

“秀秀,我……”他猶猶豫豫。我以前怎麽沒覺得,他是這麽地娘娘腔呢?

“怎麽?你不行?”我冷笑,“這是你欠我的,活該你替我去辦!”

他以前就討厭我這樣的性格,內心中不知道多厭惡。我們之間,那一決裂之後,不是本來就該橋歸橋,路歸路了嗎?他自己犯賤,居然還要救我一命……哼,反正,我是一點都不會感激他的!

“不是,秀秀我……”他正在扭捏,外麵忽然傳來了一個柔弱的女聲:“夏哥兒在嗎?”

這院落很小,外麵那女人嬌柔的聲音很快就傳了進來,然後,輕輕的足音響起,越來越近,“丁泠泠——”是珠簾被她撩起的聲音,我還沒來得及往那邊瞧去,那邊卻已經驚訝地笑了起來:“夏哥兒,你這裏有客?”我尚未反應,她已經輕飄飄地來到了床前,帶來一身的脂粉氣,歪著頭抱住了趙小肆的胳膊,撒嬌道:“夏哥兒,奴家吃醋了呢。”

我一愣——

腦中來不及反應,已經說將道:“趙小肆,這是你姘頭?”已出口,才覺得不妥,卻見趙小肆的一張臉兒一陣青一陣白,那女子卻大大方方地對我露齒而笑:“妹妹你好,你叫我紫薇就好。”

……紫薇……

好名字!

“紫薇姐姐。”我微笑起來,“不過我可不是你的妹妹呢。”

趙小肆早就臉臭得不像話,他一把甩開那女子的手,把她拉到角落裏去,那形狀,鬼鬼祟祟的:“紫薇,你怎麽來了?”

那紫薇相當委屈:“我怎麽就不能來?你都好久沒有找過奴家了。奴家想你想得緊。”

“你沒看我正忙嗎?”

“忙啊!你這個冤家!我對你那麽好哦,你平日裏甜言蜜語那麽多,現在又這樣……”

兩人一陣嘰裏咕嚕,聲音越來越低。其實本姨太正八卦著呢,恨不得湊近兩人聽個分明——隻是趙小肆那廝,偏偏把聲音壓得死低,我正要放棄,卻被那紫薇一聲大喝給驚倒——

“什麽?你要拋棄了我?夏哥兒,咱們要把話說清楚。你說說,你平時來上咱們千金樓,我有沒有收過你一次銀子?不收你銀子不說,我還倒貼你不少?你現在想拋棄我就拋棄我?你以為我紫薇是個煙花女子,是你想睡就能睡的嗎?”

……本姨太徹底震驚了!

原來趙小肆這廝還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本姨太徹底激動,那趙小肆的臉漲得通紅,不安地瞧了我一眼,又哄起紫薇來:“你別這樣,說這些被人誤會的話……”

“誤會?誤會什麽?”那紫薇倒也不是個吃素的,“媽媽常常跟我們說,人人都說婊-子無情,可是世上最無情的,卻是你們這些恩客啊。奴家對你一片真心,你竟然要這樣對我……嗚嗚嗚……”

這紫薇能屈能伸,能罵人也能懷柔,真是令本姨太歎為觀止。我已經禁不住為此奇女子的本領所傾倒了。我不禁感懷,若我是紫薇,我也能如此地遊刃有餘嗎?果然,風月場所,頗能鍛煉人呐!

趙小肆是真的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了。他笑得尷尬,瞧瞧我,又瞧瞧紫薇……最終咬咬牙,把那紫薇拉了出去,我聽見他在外麵說了句什麽,紫薇卻帶著哭腔叫起來:“什麽,你讓我別來了?你喲,你這個狠心的郎君,狠心的豺狼!”

珠簾都要被這哭聲給震動。

我忙從床上爬了起來。不行,這樣的事情怎麽可以沒有本姨太的參與!

可是還沒來得及我走到門外,那趙小肆已經匆匆回轉,與急急忙忙的本姨太撞了個滿懷,他伸出手要揉揉我的頭,“秀秀,你還好吧?”

我瞪他:“紫薇呢?”

“她跟我沒有關係的,秀秀……”

切!鬼才信!我再問一次:“紫薇呢?”

他眼神閃爍,分明是顧左右而言他:“她啊,走了呀。她就是一個認識的朋友……朋友……”

“朋友?”我笑笑,“千金樓的朋友?你經常上那裏,跟她徹夜長談,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對不對?”

他無語,口直訥訥不成言:“額……嗯,這個……好像……”

“哈哈哈——”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良家女子哪能這樣隨意地去找男人?也就是我,那時候年紀小,咱們倆又一起長大,才那樣不避嫌。”趙小肆,想要撒謊,也是那樣拙劣——所以我不明白,如果他連這樣的謊都撒不好的話,當初又怎能夠,欺騙我那麽多年?

我自然知道,老不死的在其中出了幾分力氣……可是趙小肆也不是什麽好鳥。要不是他本心裏就差的話,也不會就那樣經不得誘惑。他當年甩掉我這個小尾巴,花費了那樣大的氣力,如今,居然又扮演氣浪子回頭來了。

真是好笑。

“秀秀,我……”他又那樣,用那雙如同小鹿般無辜的眼看著我。他知道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他這樣的眼神。以前,每當他想要什麽東西的時候,就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然後我就總會心軟,即使省下脂粉錢,也要讓他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似乎,我們之間,一直都是他可憐,然後我攢銀子給他花……

那麽多年,都沒有變過。

他見著我眼神流離,倒狠狠心,咬牙說起來:“秀秀,你莫要氣惱。我現在已經不比往前,這個宅子,都是我的,我還存了些銀子,夠咱們倆好好過日子了。”

這些話,昨兒個在馬上,我昏昏沉沉,他似乎也說過——我還以為是他的夢話。不過想想,做夢的是我,又不是他。他怎麽能說出這樣的混話來?

我嗤笑一聲:“趙小肆,你有多少銀子?”

他看了我一眼,又走出去把院子的大門給別上,然後從院子東角裏拿把鋤頭來,往院子的西北角走去——那裏,屋子的簷柱下,有一個大水缸,他吃力地把水缸挪開,然後用鋤頭開始“踏踏——”地開墾起來,直到刨出很大的一個坑,才罷手,又用手往裏麵挖去,半晌之後,他一手汙泥,手裏捧著一個瓦罐,獻寶似的看著我:“秀秀,這是我攢的銀子。”

我將信將疑地走過去,把那蓋子給掀開——

那黃橙橙的金子瞬間亮瞎了我的眼睛!

“趙小肆,你哪裏來的那麽多銀子?”不對,不是銀子,是金子!哪裏來的金子,可是搶來的?哪裏可以搶?

他帶點靦腆地笑笑:“你也知道,淩雲城被破之後,咱們這些突厥兵,來錢比較容易……”

感情真是搶來的!

我恨聲道:“這些不義之財,該讓我替你保管才是!”

他帶點猶豫不舍的,摸摸那金子好幾把,才閉眼把罐子往這邊推過來:“嗯,秀秀你替我保管吧!”

……額,這個……

不對,我又想起一個問題:“你都有那麽多錢,為什麽去青樓還不給銀子?”聽那紫薇的話,他不僅嫖女人不給錢,他還拿人家的錢呢!這真是太過分了!

“秀秀,你都聽到了?”他很不安地說道,“其實,我就是舍不得銀子……”

趙小肆其人,前半生,都在受沒有銀子的苦楚。“其實在以前,我但凡有一點點銀子,也不會央嗎替我付錢……真的,秀秀,我,我其實也知道不好的。”

可是我不信。今日的紫薇,就是當日的李良秀。我把瓦罐放到腳下。這瓦罐真髒,把我的手都給弄髒了。我很小心地,從脖子裏麵掏出了那個玉佩,非常辛苦地把它扯了下來——那一枚,上麵刻了個“囚”字的玉佩——

“趙小肆,你可能不記得這個東西了吧?我當日說好,要給你一塊玉的。”

他的眼中射出光亮來:“你竟還記得?”說著,就要伸手接過。我也微笑,任由他接過去,看他帶著笑意打量:“秀秀,上麵還有你的體溫呢。這是塊好玉啊,可值不少銀子吧。”

他翻來覆去地看,口中嘀咕著,估摸著玉佩的價值,我的心中一片酸澀——

“趙小肆啊,你就那麽愛銀子?”

在很久之前的時候,他就是這樣一幅模樣。當時我憐他家貧,看他見了貴重東西走不動的樣子,隻覺得可憐又可愛,心中隻覺得要對他更加好。可是誰能料到,他竟然不僅僅是愛銀子,他是隻愛銀子……

“趙小肆,這東西,我已經不準備送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