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臨河街的街尾卻是最熱鬧之地,周遭掛滿了各色燈籠,其中也不乏肖宋手上的琉璃宮燈。那極盡繁華之處擺了個兩米多高的臨水高台,台上鋪著紅地毯,兩邊分別架著兩排鈴鼓,後頭垂著紅色的帷幕,下頭擺著一張古琴。

肖宋本也沒想著要到街尾來,按她的想法,如今人太多,且越來越多,空氣不好,她這花燈也看得差不多,美人也看得差不多,被找茬也找得差不多,揍人也揍得差不多……實在已經沒有繼續留下去的必要了。她打算找個邊邊角角的地方溜出去,回家睡覺!

不料這想法剛起沒多久,她還沒找到可以回去的小路,街尾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鼓聲,鼓聲勁厲,穿透耳膜,震懾心靈,響徹整個四方城,連這清水河上都泛起層層漣漪,陣陣波濤。

人群突然便沸騰了起來。

原本大家隻是在優哉遊哉地賞燈賞月賞美人,如今卻是不顧形象,整齊劃一地往街尾,也就是鼓聲傳來的方向擠去。

肖宋怕這燈被擠壞,無法,也隻能順著人流去看看那鼓聲究竟是何意思?怎麽聽到的人都像是打了雞血一樣?

結果一到街尾,除了一個兩米高台,兩排鈴鼓前站著的八名穿著黑色短衣,腰間及額上各係了一根紅色絲絛的鼓者,什麽新奇的都沒有見到。

肖宋好奇心起,便側耳傾聽周邊的討論聲。

……

“自三年前無殤公子一舞驚華,娶得了昭陽第一美人徐清韻之後,誰還敢上去獻醜?我都已經兩年沒見到有人去這高台上舞鳳囚凰了,沒想到今年竟然能碰見!著實是不虛此行啊!”這聲音很華麗,但卻有些說不出的浮華誇張,聽得肖宋眉頭一皺。她這麽正經的姑娘,最不喜歡的就是這種不正經的人了。

“也不知這回是個什麽樣的人?”這第二個人的聲音很是溫潤,感覺這少年年紀並不大,幹淨清澈,非常自然,不會讓人心生反感。

“敢趁著無殤公子名頭大盛之際上去獻舞求偶的,若非足夠驚采絕豔,便是個癡情種子。”是第一個說話的人。

“也有可能是個狂妄自大,不知所謂的!除去無殤哥哥之外,來此求凰的又有哪一個是真鳳?除去徐清韻徐姐姐外,為鳳所求的凰又有哪一個是真凰?不過都是些假鳳虛凰之輩罷了!”聲音尖利清脆,帶著點不以為然,卻是個女聲。

“噤聲!這口氣可真大,也不怕得罪了別人,被人報複了去。”第一個說話的人,帶著點調侃的意味,雖說是怕得罪別人,可那樣子,哪裏有一點點害怕的意思,反而是巴不得別人上去得罪得罪給他解悶呢——肖宋有點想套他麻袋的衝動了。

“誰敢?!”女子狂妄的聲音。

“卿卿,你這般性子確實得改一改。”溫潤的聲音。

“憑什麽!我才不要改!”

“你這般潑辣,還有哪個男人敢娶你?”第一個聲音。

“哪個男人若是娶我,必然是連我的缺點一起娶了!若是他隻想要我的好,卻不願意接受我的不好,強迫我變成另外一個人。這樣的男人,我慕容卿卿還看不上!我若是要嫁,也得嫁一個像無殤哥哥一般風華絕代的男子!一般男子,他瞧不上我,就當我瞧得上他麽?便是他富可敵國,權勢滔天,武功蓋世,天下無雙,那又如何?我照樣不稀罕!”

“說得可真好!我可期待著你未來的男人,究竟會是個什麽樣子?”

“哎……卿卿,你這般,是會吃虧的。”

……

肖宋乍聽到慕容卿卿這個名字有些吃驚,慕容卿卿什麽的,那不是蕭秋少年的四夫人麽?!她出來的時候,蕭夏姑娘連屍骨都已經寒透了!怎麽就給她遇上了呢遇上了呢?!所以說,就算是她已經被逼得躲到這個邊陲小城來了,終究還是逃不開這些個討厭的劇情人物麽?

這不科學啊!

肖宋幾乎是下意識地便往那處掃了一眼,隻瞧見那裏站著三個錦衣公子,最右邊那個個子最高,穿著一襲金色華貴的錦衣,腰間束著條鑲嵌了各色寶石的金腰帶,臉上戴了個金色馬麵具,左眼下綴著一串小巧精致的金鈴鐺,手上還拿著一把折扇,折扇打開在胸前輕搖,扇麵上是一枝灼灼燃燒的桃花。

委實是騷包至極,完全沒有愧對他那把浮誇的嗓音。

左邊那個少年個子不高,穿一襲湖藍色衣衫,青絲用一根木簪束起,除了一個普通的麵具外,渾身上下沒有多餘的飾物,看起來樸實無華。

中間那個人在三個人中個子最矮,穿著一身雪白的衣衫,雖然戴了麵具遮住了麵容,且作了男子的打扮,但一看那身形便知道是個女兒家——尼瑪以後要扮男人請先裹個胸可以麽?!

肖宋隻看了那麽一眼,很快便失去興趣,都是小角色,實在沒什麽好說的。她剛想移開視線,卻不料那穿著最騷包的男人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打量,竟循著那目光跟隨了過來,看到肖宋本人之後,先是微微一愣,大概是在想會是個什麽人竟會戴這種猙獰的麵具——那種夜叉麵具因為太過猙獰恐怖,不符合大眾的美學,買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便是有小販做了那基本就是壓箱底賣不出去的,也不知肖宋究竟是什麽樣的運氣才能讓她那麽恰好地看到一個。

真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子!

男人起了幾分興趣,唇角一勾,眼中了然,扯出一個友善但虛偽的笑容來,正想上去寒暄一番。

卻見肖宋已經別開了眼睛,整個人爆發出了生人勿近的氣場,一副“老子不想跟你多談,請絕對別過來!”的表情,他搖了搖折扇,暗忖——難道是自己看錯了,對方不是個女子?

可看她那樣,哪能不是個女子呢?!他自認自己閱“人”無數,沒可能會看錯。

於是乎——他下意識摸上了自己的麵頰,有一瞬間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魅力減少了,否則人家怎麽會這麽……不待見他呢?

興許是搞錯了吧。

他再次扯出一個完美的弧度,打算走上去與她攀談一番。

此時,高台上的鼓聲卻突然響了起來……人群頓時為之沸騰。

……

肖宋從方才的這些個三言兩語之中已經弄明白了這高台的用處,再結合以前隱約聽人提起的這個節日,已經大概猜到了這究竟是個什麽習俗了。

這天下最多的便是癡男怨女,多少人因為身份家世而不能相守在一起,被世俗拆散,落了個孔雀東南飛的結局。傳聞月神仙子心地善良,不忍見這些個男男女女一生愁苦,相愛相知卻不能相守,便下凡普度了一把眾生,為後世留下了這麽一個習俗——在拜月夜,但凡有男子願意在那高台之上當著眾人的麵舞一曲鳳求凰,他所求女子除非已心有所屬,否則便不能以門第,身份等世俗之理由拒絕於他!

這兩人若是結合,他們的婚姻必將受到月神的祝福。

科不科學合不合理不解釋。

肖宋隻覺得這月神一定是穿越過來的瑪麗蘇,居然想到這麽損的法子來惡整這些個女子。老實說,這還真是個強娶強嫁的好方法,要她是男的,看上了一個女子,偏那女子不屑於他,不肯嫁給他。此男人品再差一點,用上這樣的辦法,那女子連反駁的機會也沒有!如果實在不願意委身於他,便隻能說自己已有所愛之人……話說,在這個不是那麽江湖的南邊地區,對女子的要求還是極嚴格的,一個待嫁深閨的姑娘心裏卻有了所屬之人,這不是敗壞自家名聲麽?!以後可是要被戳脊梁骨罵的啊!

肖宋這個陰暗的姑娘再次真相了!

肖宋對男人跳舞並無太大的興趣,看與不看都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尤其是那個騷包男人的視線頻頻騷擾她,讓她有種累覺不愛之感,再忍下去就要老了!

她剛想轉身離開,鼓聲便像是知道她的去意,突然響了起來,聲聲震耳,將所有的喧囂紛雜給壓了下去。

“咚咚咚……”整齊劃一,一下一下敲進人的心底。

肖宋略略躊躇了一下,終於還是停下了腳步。

一陣起場的鼓聲過後,原本沸騰的人們慢慢安靜了下來,從台上平地卷起一陣勁風,卷起了台下人們的裙衫,高台之上的紅綢隨著兩岸的彩燈一同翻飛。

月色紛雜迷人眼,燈影繚亂惑人心。夜色靜謐美好,隱去了白日裏的熱鬧喧囂。圓月恰在此時升到正空,在台上灑下一片雪色銀光。天上月明無星,地上燈火璀璨,好似寥落一地的星子,天地相連,水光相接,分不清天上與人間。

數道紅綾從眾人頭上劃過,破空而至,卷起凜冽的風聲,修長優雅的身影踏著紅綾禦風而來,緩緩落在了台上,如同高貴的月神從清冷的月宮降至繽紛人間。

男人轉過身來,一襲血一般豔麗的紅色錦衣,衣襟隨意敞開,露出裏頭的銀白裏衫,一頭墨色青絲以一根木簪隨意挽起,些許發絲垂落在臉側,微微卷起,帶著點微微妖嬈的意味,雖戴著一張樸實的一絲花紋都無的白色麵具將整張臉都遮住,卻讓人不得不想象這麵具底下究竟是一張怎樣驚采絕豔的麵容!

那種姿態擺在那裏,卻不會有任何人會將他當作一個女子。

這是一個,美麗而危險的男人。

場上寂靜無聲,停歇下去的鼓聲驟然響起!

那人不以為意,姿態十分慵懶愜意。踏著月色,踩著鼓點,旋然起舞,舞一曲鳳求凰。

……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男子一個優雅的旋身,獵獵紅衫如血蓮一般綻開,束發的木簪被疾疾甩落出去,青絲隨之飛散開來,在腦後劃出張揚至極的弧度,更添了幾分惑人的妖嬈,在這朦朧月色下,身影翩躚,疊影重重,影影綽綽,似不再那麽清晰。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男人折身,隔著麵具,目光輕輕掃過台下,最終停留在了某處。

流水一般的琴聲在身後響起,男人用低沉的聲音附和唱起。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使我淪亡!”

……

若不能攜手相將,不若……淪亡,不若淪亡。

肖宋在他出現的那一刻,便知道情況要糟——但她沒有想過情況會變得這般糟。這當眾獻舞的這人真的是蕭秋麽?

她怎麽會覺得那麽不可思議外加難以置信呢?!

這樣的手段放在私底下做隻能是簡單粗暴,但是這麽光明正大地做,那卻是草率魯莽!兔子急了還會咬人呢!她肖宋難道真的是那種愛惜麵子勝過一切的人麽?被一而再再而三逼到這種絕境,脾氣再好的人都會暴走的好不好!何況她本就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他就不怕適得其反?!萬一她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雖然這可能性並不是特別大,但並不是沒有。不防她一時被逼急了頭暈眼花,大腦供血不足無法思考就直接給拚命了。

她不信以他的心思,會一點都沒有想到這個結果。

但他卻還是這麽做了,將事情推到無可回旋的地步,容不得她再退一步。

所以,他這是要活活逼死她也不讓她逍遙快活的節奏麽?!

……

→_→肖宋姑娘這自戀的啊!完全沒有想過人家原著裏的正牌四夫人也在現場,比她這悲劇的炮灰可來得名正言順得多。興許人家蕭秋跳舞是跳給慕容卿卿看的呢?!她還真敢想,就這麽對號入座了!果然最近大難不死,自信心有些膨脹了呢!

事實是,蕭秋終歸沒讓肖宋意外一把,大概隻要蕭夏的殼子還沒死掉,他就是鐵了心要跟她死磕到底了。

肖宋如今唯一的指望就是早死早超生了←_←!

感覺不會再愛了。

趁大家都在看台上的表演之際,肖宋看了慕容卿卿那裏一眼,果不其然,便是隔著麵具,也能看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濃濃的愛慕之情……果然是為男主量身打造的女人,不管是相遇於什麽時間什麽地點什麽情況,她永遠都能在第一眼愛上他——哪怕連臉都還沒有見到!

愛這種東西啊,實在是簡單又草率,充滿了各種意外——肖宋表示自己真的是不明白。就比如慕容卿卿這麽顯而易見地看上了蕭秋……就比如蕭秋這麽執著地要跟她……的殼子相愛相殺。不管是蕭夏姑娘也好,她也好,對待蕭秋都算不得好……對他好的大概就是於瀾了吧。

怎麽偏偏他就會那麽莫明其妙地對她這麽死心塌地——雖然是死心塌地地要殺她要害她!

果然這家夥其實就是個隱形的抖m吧!

她想偷偷離開,台上的人似察覺到了她的意圖,燕眸微微眯起,威壓直直地攏住了她。肖宋的額角一下子便沁出了汗水,腿一軟,差點沒有跌倒在地——這貨是吃什麽長大的?!怎麽短短兩個多月不見,他竟然又成長到了這個地步!

那種讓人呼吸不過來的感覺隻有一瞬間,威壓很快被撤去,難受的感覺如潮水一般褪去,她並沒受到什麽傷害。但是她硬是被嚇出了一身冷汗,知道這是他在警告她不要妄動離開的念頭——否則,後果難以想象。若是換作三年前,她恐怕還不見得會聽他的,畢竟那時的蕭秋還挺無害。

可如今,在他對她暴露出強烈的殺意之後,肖宋實在不敢再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她已經死過一次,絕不想再死第二次。

肖宋心裏恨得癢癢,可也知道以他如今的實力,便是自己有著這一身堪稱神奇的輕功,要逃出他的手掌心也沒多大可能——就像是她以為自己已經逃得很遠,再也不用見到這個人了。現實卻狠狠地打了她一個嘴巴……她至始至終,都沒有逃出過他的手掌心。

連她以為的那些自由,恐怕也隻是他施舍的。

無限愛慕怎生訴?

款款東南望,一曲鳳求凰。

腰間一緊,肖宋隻覺得身子騰空,手上一鬆,宮燈掉在了地上,而整個人失去平衡,轉瞬之間被卷到了台上,避閃不及,落入了那清冽的懷抱之中。

他隨手摘去自己臉上的麵具,露出原本的容顏來,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在底下的一眾人當中引起的轟動,隻一心一眼看著她:“師傅,我的誠意,你可高興?”

肖宋沒有理他,隻愣愣地看著那盞被她戲謔成土豪的宮燈在明明滅滅的火光中燒成了灰燼,火焰的餘光之中被照亮的是那個已經摘了麵具一臉吃驚羨慕的女人的麵孔。

蕭秋的沉吟傳來:“師傅若是喜歡,改日我便送師傅千盞萬盞,掛在你我的婚禮之上,如何?”

“蕭秋,”她回過頭,麵上並無波瀾,隻有平靜,“放開我。”

“師傅答應嫁給我,我便放開你。”

“我答應,放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