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起

薛縝在“萱禧堂”賴著不走,手裏端著個鈞窯的茶盞,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些無聊的話。沈璿璣心頭火起,趁葉老夫人和衛邗雙雙沒注意的時候,迅速地抬起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噗”,立在薛縝身後的小宦官卻看見了,死命忍笑,忍得身子都微微打顫。

薛縝愣住了,如果目光有力量,他此時應該已經鼻青臉腫了吧!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站起身來幹笑道,“哈,哈哈,本王來的時間長了,想來世兄的病也瞧得差不多了,這就不打擾了……”

話音未落,卻聽一個極稚氣的聲音說,“咦?好看哥哥?你咋到我們家裏來了?”

沈璿璣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睛,沈珩,怎麽哪兒都有你?

玉郎才不知道長姊心中所想,撒歡兒地跑到薛縝麵前,伸手就摸到了他臉上,算是把上次沒吃到的豆腐補完。

葉老夫人和衛邗嚇了一跳,連忙叫奶娘上去將玉郎抱回來。誰知奶娘慢了一步,他已經被薛縝抱了起來。

活到這麽大,九王爺薛縝是從沒抱過孩子的。玉郎看著小,肉可結實,一抱起來才發現死沉。九王爺輕敵了,腳下就微微一晃。

沈璿璣一個箭步躥過去,倒把奶娘擠在了一邊,“王爺!仔細……”

薛縝已經站穩了,將玉郎換了個手,笑眯眯地望著沈璿璣,“嗯?仔細什麽?”

“仔細……手疼……”沈璿璣被他眸子裏閃亮的光芒晃了一下眼,抬頭一看,隻見那對瞳仁微現琥珀色,裏麵都有一個小小的自己。

薛縝今日,直到此時,方才心滿意足,當下從善如流地把玉郎交到沈璿璣手裏,笑著走出了“萱禧堂”。

這日風也好,他又聽到了一些不該聽的:

“姐姐,那個哥哥長得那樣好看,為啥不留下來吃飯?”

“世上好看的人那麽多,你難道都要給他們飯吃麽?”……

送了薛縝出去,葉老夫人如同打了一場仗,疲憊不堪。沈璿璣不知道說些什麽,紮著手站在地下。

“你先回去吧,此事,還要從長計議……”

“是。”沈璿璣福了福身,帶著丫鬟回到“琳琅閣”。剛進了門,卻見北萱立在門口,一見她來了,滿臉堆笑地走上來,高聲喚道,“姑娘回來啦!”

沈璿璣皺著眉看看她,目光閃爍、笑容做作、身體僵硬——心裏有鬼。

北萱原本就是為了報信,裏屋裏的姚氏自然聽到了,連忙撒開瓔珞的手正襟危坐,臉上擺出一個慈祥的笑容,“你姐姐回來了。”

沈瓔珞如聞天籟,不顧儀態,躥出屋子,拉著沈璿璣的袖子,情真意切地道,“姐姐,你可回來了!”

裏屋的姚氏聞言,臉上僵了僵,她今天真是出師不利諸事不宜啊!

方才薛縝來的時候,她巴巴兒地跑到淳姨娘的屋裏,發現衛邗已經走了,又一路小跑追上了他,還沒開口,衛邗就皺著眉頭說,“你出來做什麽?快回去吧!”

姚氏叉著腰,剛要說“我是堂堂國公夫人,一品的誥命,憑什麽不能去見王爺?”衛邗就向內院推了推她,還很貼心地說,“王爺若問,我就說你頭風犯了,放心吧,王爺不會怪你失禮的!”

大六月下的,犯得什麽頭風?

看著身邊下人憋笑的臉,姚氏心情很不好,又不敢照著平日的慣例,隨便拉幾個奴才去二門上打一頓出氣,隻好憤憤地回到屋裏。

北萱看她一臉的山雨欲來,想了想還是決定死道友不要死貧道,不如禍水東引,也好保這一院子人的平安。於是便湊了上去,笑著提醒道,“這大好的天氣,太太何不去看看二姑娘呢?”

“去什麽去……”姚氏沒好氣,剛要破口大罵,突然抬眼看到博古架上放著的一隻翡翠貔貅,雕得栩栩如生、纖毫畢現。

就是個頭小了點兒,水頭也不好。

她記得她嫁進來的時候,葉老夫人房裏也有這樣一隻貔貅,足足是這個的兩倍大,料子也是老坑玻璃種,那才叫做價值連城,可惜衛酈出嫁的時候被當做陪嫁了。

等等,衛酈?陪嫁?嫁妝?二姑娘?

姚氏站起身來,重新披掛,迤迤然對北萱道,“你說得對,咱們去瞧瞧二姑娘。”

來到“琳琅閣”的時候,沈瓔珞正和沈珊瑚替玉郎做小衣服,見她來了,急忙下了榻,親自洗手倒茶。

姚氏正眼也不瞧沈珊瑚,皮笑肉不笑地道,“沈三姑娘,我和你姐姐有話說。”

沈珊瑚麵上通紅,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哭兮兮地行了個禮,方退出去,就抽泣起來。

沈瓔珞見她這樣,心裏不忿,可她是長者,也不便鬥口,隻好強笑著問道,“不知二舅母有什麽教誨?甥女必洗耳恭聽。”……

“她來找你說什麽了?”姚氏見沈璿璣回來,倒是自覺地走了,沈瓔珞扯著姐姐的手,往屋裏走。

沈瓔珞臉一紅,“不過都是些昏話,理她做什麽……”

二人說話未完,隻聽沈珊瑚的屋子裏響起一陣哭聲,沈璿璣走過去推開房門,就見珊瑚坐在床上,哭得身子一矮一矮的。她原本瘦弱,這樣看著格外可憐。

“這是怎麽了?”沈璿璣將她攬在懷裏問道。

珊瑚隻搖著頭不說,還是瓔珞低低在她耳邊說了。沈璿璣氣得緊咬銀牙,低低吐出一句,“欺人太甚!”

待到一年中最熱的那幾日,安國公府來了不速之客:姚氏的親生姐姐向姨媽,帶著一對兒女,並一駕青布蓬的馬車,和幾個箱籠,上門了。

葉老夫人倒是很淡定,笑著對姚氏道,“你和姨太太這麽多年未見,如今有機會,姐妹一起多說說話,也很好。”

衛邗就不怎麽高興了,來到姚氏屋裏,皺著眉頭低聲斥道,“不是不讓姨太太上門,隻是她那夫家是怎麽敗落的,你心裏也要有個數!”

姚氏撇撇嘴,“姐夫又沒帶著我姐姐去任上,那都是他房裏的幾個狐媚子姨娘攛掇的,他現在死了倒幹淨,我姐姐和外甥和外甥女兒孤兒寡母的,多麽可憐,老爺你也太狠心了!”

衛邗氣得無話可說,恨恨拂袖而去,生平第一次恨自己是有爵位的人,幾十年的修養,不能像市井屠戶一樣,大耳刮子抽醒這個蠢婦。

姚氏深感自己長了本事,喜滋滋地吩咐下人去將安國公府西南角的一處名喚“崇光閣”的院子收拾出來,給自己姐姐和外甥們住。

到了晚間,姚氏領著向姨媽並一對子女來給葉老夫人請安。

正好葉老夫人這兒極熱鬧,除了衛玨已經吃了藥睡下了、衛玠又不知流連在哪處秦樓楚館,衛玢兄妹、葉冬毓、沈家姐弟,連著淳姨娘,都在“萱禧堂”裏。

衛玢在碧紗櫥裏教玉郎寫字兒,葉冬毓和淳姨娘低著頭不知道裁些什麽,沈璿璣姐妹三人和衛璽都坐在葉老夫人榻邊說著話兒。

打簾子的是墨菡,她原本就麗色照人,在滿室燈光之下,更顯綽約。隻是她雖然美貌,卻心粗,也瞧不見有道目光,火辣辣地在她臉上掃了幾下。

她沒注意,不代表沒人注意。

葉老夫人從青荇手裏接過一個青花瓷的茶盞,輕輕吹了吹,過了半晌才抬起頭來,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紋道,“姨太太來了。”

姚氏見她態度冷淡,絲毫不比日前沈氏姐弟進府之時,心裏不忿,長掛子臉一冷,就要開口。

向姨媽見她要壞事,連忙伸手扯住她,笑意盈盈地道,“一向窮忙,今日才來拜望,還望老太君不要怪罪才是!”

沈璿璣聽了這話,忍不住抬頭打量,隻見這位向姨媽穿著件緗色繡梅花半新不舊的長褙子,相貌和姚氏有六七分相似,隻是膚色微黑、身材細瘦,不如姚氏常年養尊處優。

不過,她可比姚氏有腦子多了。

葉老夫人聽了這話,臉上微微好看了些,向姨媽連忙叫她的一對子女上來見禮:兒子向遠,今年十九歲,和衛玠同年,比衛玢略長;女兒向小園,瞧著和瓔珞、衛璽差不多大。

向遠穿著一件灰色長衫,瘦長臉兒,細眼薄唇,說話行禮倒是文雅,給葉老夫人行過禮又和衛玢廝見過。

向小園穿著件碧色外衫,下頭係著鵝黃色的裙子,看著也是個清秀佳人。

葉老夫人少不得拿出兩件東西來做見麵禮:給向姨媽的是兩匹雲緞、向遠的是一塊鬆煙墨、向小園的是一隻金嵌紅珊瑚的手釧。姚氏猶嫌儉薄了,微微撇嘴,把臉轉向葉冬毓。

葉冬毓微微一怔,轉顏一笑,叫品月回屋去揀幾匹緞子替向姨媽母子們做衣裳,又當著姚氏的麵,將手上套的一個粉碧璽綴翡翠珠子的手環套在向小園手上。

沈璿璣瞠目結舌地看著,都替姚氏尷尬起來了。葉老夫人不忍再看,一直低下頭喝茶。

向姨媽臉上也有些掛不住,趁人不備,悄悄瞪了姚氏一眼。沒想到卻落在衛璽眼裏,衛璽生怕自己笑出聲來,連忙縮在沈瓔珞身後;淳姨娘低著頭做無知無聞狀。

隻有衛玢是個慣讀聖賢書的少年,頗有些不知道這裏頭的彎彎繞,見了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向遠,想著日後能有人一處做學,倒是很高興。

他牽著玉郎的一隻手站在地上,穿著一身家常的月白色長袍,烏發用一隻通體透明的墨玉簪子簪髻,越發顯得麵如冠玉、長眉星目,向小園便情不自禁地瞧他臉上看了一眼。

葉老夫人這下又不高興了。沈璿璣看著她一副護犢的情態,心裏暗暗發笑。

向姨媽靈醒,見此情形,告過罪便帶著兒女告辭了;姚氏還要留下發些抱怨,也被淳姨娘哄著勸走了。

一時人都走盡了,隻留沈璿璣和梅清照料了玉郎睡下,走出碧紗櫥來向葉老夫人告辭。祖孫二人相視一眼,葉老夫人苦笑著歎道,“成日裏,就沒個閑時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