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棋局

夜國都城。

一名黑衣斥候單膝跪地,雙手抱拳,恭敬的說道:“將軍,屬下還是沒有找到少將軍的屍體……整個斥候軍團和將軍派來的五千步旅武士已經找了快二十天,什麽也沒有發現!”

難得一見將軍卸下鎧甲的樣子,換上一襲月白長袍,烏黑如瀑的頭發用蔚藍的發呆束在腦後,眉宇間那股英挺少了殺伐之氣,看起來像是個文質彬彬的學士。將軍踏著絲履來回踱步,臉上的神情說不出的陰鬱。他凝視跪在地上的斥候,說道:“五千人加上一千多斥候,連那麽一片戰場都搜索不出來麽?”

斥候聽出將軍語氣中那份不滿,連忙將頭低下來,聲音顫抖的回應:“將軍,屬下們已經將伊寧城戰場掘地三尺了……的確沒有少將軍的遺體!不過,也可能……”斥候的語氣有些猶豫,吞吞吐吐不敢再說。

“說下去!”將軍微微眯著眼,擺手讓他不要有所顧忌。

“也有可能是少將軍的遺體已經腐敗,就算是屬下們找到了,也辨別不出……現在已經過了二十天之多,而且伊寧城下了好幾天雨,戰場那些來不及撒白灰掩埋的屍體都長蟲了……”斥候說道,小心的抬起頭看了眼將軍!夢陽中,所有武士敬畏鎮天大將軍大過於畏懼縹緲城皇族。

將軍神色黯然下來,這麽多天都找不到,應該是已經腐爛了吧……可將軍心裏還有那麽一絲僥幸——要是淵鴻還沒死呢?可呢個君王已經告訴自己,夜淵鴻是被斬首的,必死無疑!連淵鴻胸前的保命鎖都落在赤那思王子手中……

身為父親,想起自己的兒子的遺體在烏鴉滿地,屍骸遍野的戰場上慢慢腐爛,這是多麽殘酷的事情!雖然那樣下場的武士不在少數,可將軍心裏就是過不去那個坎,他心裏是很愛很愛這個兒子的!一直以來,他都想為這個長子做些什麽補償——小時候不懂事,廢黜他的世子之位,可能還不覺得有什麽。可這個孩子長大了,懂得的事情多了起來。知道罷黜自己世子身份意味著失去整個夜國,失去世襲大將軍的地位!

原以為他們父子間,還有淵鴻與星辰兄弟間關係會緊張,可這個長子出人意料的懂事,從不和弟弟爭什麽,不哭不鬧,像是認命了般。可是夜淵鴻越這樣,他這個做父親的心裏就越難受,越想為孩子補償些什麽!可現在再也沒有機會了!

將軍突然覺得很累很累,甚至比與十萬赤那思武士大戰過後還要累,連拳頭都握不緊!一種失無所失的感覺。就算是自己是權傾朝野舉手投足間山河動容的鎮天大將軍,就算自己能與赤那思的君王殺的難解難分,就算自己功勳赫赫受了皇帝的‘九錫’大賜名垂青史,可自己的兒子現在死了,這些還有意義麽?

他虛弱的說道:“再找找吧……”聲音裏的疲憊感聽得斥候心中都酸楚起來。在崢嶸鏗鏘的武士,都會有輾轉柔腸的時候。愈是堅硬兮,愈是柔情時。

斥候站起來鞠躬退下。空空的大殿中隻有將軍的甲胄和寶劍,十月的秋陽流轉出的光像是融化的黃金,可將軍卻感不到絲毫暖意,像是周身都是冰冷的雪窼……大戰之後,身心俱疲,還有滿心冰涼……

將軍慢慢的在空蕩蕩的大殿中來回走著,像是困在這方天地中的囚徒,走路也沒有往日那種虎踞龍躍的瀟灑感,像是老了很多。他第一次有這種力不從心的感覺。

自從赤那思入侵以來,這個三皇子萬俟君橫空出世,殺死太子和二皇子,逼死神羅皇帝以上位,淵鴻隕落,伊寧城與赤那思第一次大戰,秋月國試圖刺殺他與赤那思君王,然後南梁國主被刺殺,接著申國滅了南梁,申國又與赤那思結盟,再下來申國與赤那思攻打帝都,大大小小的戰鬥,還有那個掐著他脖子在自己身上切割開上萬道傷口的神秘紅衣男子,到現在的淩風烈被殺,淩國被滅……

這些事情一下子湧出來,好像是在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推動著,可始終不知道是誰。他不敢想象真的有人在以整個夢陽的版圖為棋盤,在布下一個驚世大局。在這個棋盤裏,那些諸侯王,帝都大臣都是棋子,可有可無的棋子,就連自己這個鎮天大將軍都是棋子。好像生命的軌跡在別人手中掌控著,沒有辦法違抗。

透過這些事情,他隱隱能看出些輪廓——有人想滅掉所有的諸侯國,讓夢陽歸於皇族的統治!畢竟,諸侯國的國主們躍過皇帝在籠絡人心,在皇帝眼中就是叛心!難道真的是林夕皇帝在掌控著一切麽?將軍怎麽也想象不到這個年僅二十歲,一個月前還是個不被看好的三皇子的年輕人有這樣的心智魄力?甚至將軍覺得皇帝都是個棋子……有人想利用皇帝先控製夢陽,再以夢陽為根據擴張麽?

夢陽的位置其實很特殊,北麵是荒和山脈,翻過荒和山脈就是極北一望無際的草原,還有那條被蠻族人奉為神河的還日拉娜河。南麵是無邊無際的森林。可是很少有人知道森林中有怎樣可怕的存在,三百年前的夢陽開國皇帝帶著十萬武士踏進那片叫做‘覓露’的森林,最後隻有不到一千人護衛著流年皇帝回來,而流年皇帝在回來一個月後就鬱鬱寡花死掉了……夢陽西麵是海,據說海中也有很多神奇的種族,一些海島上甚至有數不清的財富,而海的另一邊,還是一片大陸,甚至是可以與這片大陸比肩而論的繁華之地。至於夢陽的東麵,就是梵陽了,梵陽王朝,實力不下於夢陽的王朝。

一般來說夢陽王朝,梵陽王朝,赤那思部落,這三方就代表這片大陸的全部了。而夢陽就處在這樣與四麵八方接壤的位置中,得到夢陽,完全可以以此為踏板向四麵八方擴張!

可問題是,誰在規劃這一切呢?將軍實在想不出來是誰在暗中推動這樣可怕的事情。好像沒有人能阻止這一切,已經死了那麽多大臣諸侯王,眼看著夢陽的諸侯國隻剩下夜國和秋月了,任何膽敢忤逆那個幕後之人的都會被殺戮。這實在太可怕了,將軍突然覺得自己無比渺小……渺小的像是一粒塵土,一顆沙粒。

申孤嵐,淩風烈,梁安之,還有退去的赤那思……這些亂世英雄都隻是棋子麽?那這局棋難道像夜空一樣浩大麽?他們就是那一顆顆星辰,有星星升起來,就會有墜落的……而自己死去的兒子,連的棋子都算不上,就像是一個無知少年興衝衝的舉著武器加入成年人的戰團中,結果被橫飛的箭矢無意中命中,慘淡結束性命……毫無意義。

將軍很想喊出來,可喉嚨像是被一個爪子狠狠的攫著,發不出絲毫聲音。有一種無比厭世的感覺從心裏升騰起來,什麽也不願意去想,去看,去聽……就想一個人躺在原野中靜靜麵朝天空安睡,而身邊的野草就在他睡著的這一會兒生長,抽芽,開花,然後花落,再變得枯黃,最後覆上一層冰雪……一遍一遍的輪回……而他就這樣安睡著,等醒來時,世間匆匆已過百年,滄桑變遷,這些人這些事都變成黃土枯骨,隻有自己一如往昔……可這隻能想想而已……隻能是想象而已。

像是有光芒照在他身上,將軍轉過身看去,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逆光站在大殿門口。柔和的秋日陽光在這個瘦小的身影周圍打上一圈金黃的光暈,如瀑的長發隨著柔和的風飄舞著,陽光照在那青黛的發絲上反射出七彩的色彩。那個身影站在那裏,手扶著宮殿的朱紅大門,靜靜的立在那裏看著將軍,像一尊無比美好的神祗。那股高貴的氣質,甚至比皇族都貴氣許多。

隻聽一個小小的聲音柔柔的喚道:“爸爸……”

一瞬間,將軍覺得身邊冰冷的雪窠一下子融化了,周圍溫暖如春。像是圍繞著溫暖的火環,剛才那無比消極的厭世感也消失不見,隻有滿滿的安詳靜謐。

將軍陰鬱的麵容流露出溫和的笑容,是發自內心的笑。臉上像是一朵花在綻放開來……他彎下腰,伸出手來,笑道:“星辰,來……”

孩子滿滿走進來,精致的麵容讓將軍一下子想起那個女神——兩個人長得太過相像,甚至將軍覺得星辰長大後,絕對會擁有他母親那樣的容顏……可將軍心中又泛起一股心悸感來。他眼前又浮現出那個渾身猩紅色長袍的妖異男子,那同樣精致的麵龐,尖利的笑聲,暗紅的瞳孔……而自己在縹緲城南門戰場上就那樣無力的被那個紅衣男子捏在手中,切開無數傷口……

星辰和那個紅衣男子長的也很相似……尤其是那股高貴的氣質……世俗中的帝王都無法比擬的高貴感……

孩子一步一步走過來,將軍眼前突然覺得那個女神,紅衣男子,還有星辰……他們三個都是一樣的,都是神秘強大的咒術師,是行走在雲端的神祗,而他這個凡人怎麽奢求能得到神的垂青?

可孩子還是一步一步走來了,伸出纖細的胳膊,柔聲叫著:“爸爸……”將軍隻感到心中一陣慰藉,他再也管不了那麽多,這是他的兒子,流著他夜家的血!誰也奪不走這個孩子。

將軍嗬嗬的笑著,伸手扶住孩子的腋窩,將他高高的舉過頭頂原地旋轉著。孩子歡樂的笑聲像風鈴一般悅耳好聽……將軍滿足的笑著,這種久違的人倫之樂多久都沒有感受過了?整日握著刀劍,身披鎧甲,連心都冷硬起來,這種溫馨感讓他覺得這就是仙府之境!

他慢慢將孩子放下來,孩子興奮的臉色緋紅,頭發也淩亂起來。抱著他的腰咯咯笑著,這個十二歲的小兒子就是這樣簡單,有人陪他他就會快樂的笑,沒有人時候,就一個人安安靜靜的玩,從不哭鬧。將軍有些黯然了,平日他很忙的時候,都是夜淵鴻在陪伴這個孩子,現在淵鴻不再了,星辰心裏也很不好受吧……看到孩子現在興奮的笑臉,將軍突然一陣心疼!

這個孩子將來可是要站在高處萬人敬仰的神祗啊!將軍隻能期盼這個孩子能快點成長起來……

夜星辰白皙的皮膚像一塊羊脂美玉,臉上的笑容是漣漪般動人。這就是世間最美好的事物了吧!

將軍的手扶著星辰的腦袋,剛想說些什麽,可是大殿門外又站著一個佻佻挺立的影子。那雙清寒的眼睛直視著將軍,完美無瑕的麵容像極北那終年不化的雪山。孩子扭過頭去,對著那個身影叫道:“媽媽……”

孩子臉上無比興奮,因為他們三個人很少呆在一起過,尤其是隻有他們三個人的時候。現在爸爸媽媽都在身邊,這就是最好的事情了。

可是白顏王後對著星辰招招手,露出一個不染纖塵的笑,說道:“星辰,過來,出去玩一會……”她的聲音難得能這麽柔和,隻有對星辰說話時才會這麽柔聲細語吧。

孩子歡樂的神色明顯黯淡了些,有些奄奄的‘哦’了一聲。送父親懷抱滑出去,衝著父親招招手,跑著離開了。

將軍看著夜星辰的身影融進大殿外金色的陽光中遠去,然後看著清寒的白顏,什麽也說不出來。好像白顏的出現一下子將他從剛才的快樂中扯回現實,那股沉重,倦怠,厭世的感覺又將他包圍起來。

白顏淡漠的聲音想起來,說道:“有些事情需要對你說清楚,也許你就能明白這一切是誰布下的局,還有你是多麽不足為道……你不可能阻止,我隻想要你和星辰活下去,其餘人的生死,我不過問!”

她的聲音像是鋒利的冰淩,直直的錐進將軍耳中。隱隱約約,一股恐懼感抵著將軍的心髒,他隻覺得自己的心髒撞著胸膛,跳的那麽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