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再也回不去了

三百載悠悠歲月彈指而過,當年之神已然成為人母,歲月沒有消磨她絲毫容顏,依舊唯美動人。今為一個世俗之人與自己針鋒相對,絲毫沒有寰轉餘地,修羅不知道自己還能忍受多久這樣的失落感。他看著神柔美的臉上冷若冰霜的神情,隻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三百年前那個躲在森林中看著那些武士肆虐殺戮的孩子,一股強烈的酸楚感從他鼻腔裏狠狠地湧出來,一瞬間竟像大聲哭出來。

三百年前,他還隻是一個見證族人全滅的軟弱孩子,三百年後儼然是站在世界最頂端,縱橫捭闔,執掌天下風雲變幻的梟雄。著三百年間他做了什麽,付出了什麽,失去了什麽,沒有人知道,他月不願意讓別人知道。這麽多年魂牽夢繞的人兒就站在自己眼前,他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先前準備的高傲,自信,從容,全在神那淩冽的殺意下化成齏粉。就像三百年前,自己隻是一個無助的孩子,跟在神後麵在覓露森林中采蘑菇,挖藥草……神稍稍有點不開心自己就會覺得惴惴不安,仿佛是因為自己做錯了什麽事才惹得神心煩,實際上神心裏很疼愛他這樣的孩子!

她是咒術師的女神,是最高貴的守護神!

修羅顫抖的將僅剩的左手舉到眼前,看著自己手上的血跡,暗紅暗紅的鮮血已經凝結,隨著他的動作血痂碎裂成粉末散落下來。也許自己臉上也是滿是血跡吧!三百年不見,神融入到了凡世的生活中,成為人妻,成為人母。而自己變得冷厲,乖僻,殘忍……都已不是當年的對方,都變了……就算是能把神帶回覓露森林,還會像以前那樣平和的生活麽?

‘物是人非’就是這樣一個殘酷而現實的意思吧!

覓露森林裏的金銀花,龍舌蘭,彩翼蝶,斑斕兔還有好幾人環抱粗的千年老樹,人們在樹上搭得小木屋,用森林中最甘甜的泉水和馥鬱的蜂蜜還有火紅如唇的玫瑰花瓣釀成的玫瑰蜂蜜酒……這些柔美的事物多少次出現在自己的夢境中?三百年的夜晚中出現多少次了?他記不清!可是這些唯美夢幻的夢境最後都被嘶吼的武士,潑濺的鮮血,少女的慘叫,還有那絕望如死的眼神取代……每每這時,他都會驚醒,滿眼淒厲的猩紅色……

三百年間他多麽想見到神,他從沒有忘記過神滿身鮮血神色冷漠的說:“你誰都保護不了……你誰都保護不了……你誰都保護不了……”他不是誰也保護不了啊,他隻是那時候沒有勇氣,現在他又那個膽量了,就算是瞬間殺死上萬人也不會絲毫同情,他已經變成嗜血的修羅了……可神也變了,自己這麽多年的苦苦尋覓有意義麽?

他仰起頭,看著燦爛的朝霞,淡淡的紅色光暈落在他臉上,呈現出一種狀若醉酒的緋紅色!也許真的隻要把頭揚起來,眼淚就不會落下來!可那份痛楚感依舊毫不留情的將他貫穿!自己在神麵前終究還隻是個孩子,和三百年前一模一樣膽怯懦弱的孩子!

可是看著神那冷漠淩厲的麵容,心中似乎有什麽要衝出來。就像一個潛藏在石洞裏的惡魔,自己每天都在洞裏邊填埋著土石,想將惡魔深深地埋在下麵,永遠不要出來。可惡魔就在他最虛弱的時候衝破封土,跳在他麵前對他最著鬼臉,嘲諷他最軟弱的恐懼和絕望。

“我是修羅……不再是那個什麽都保護不了的愛哭鬼……”他聲音嘶啞著說道,不似往日的懶散強調,像是脖子被撕裂開一樣。他瘋狂的揮舞著僅剩的左臂,仿佛要將什麽隻有他才能看到的東西甩開一樣。

一陣令人心悸的吼聲從他喉嚨裏發出來,整個大地都在那樣飽含憤怒絕望地吼聲下震顫。周圍離得近的武士們的一瞬間昏厥過去,不省人事,耳口鼻被震得流出猩紅的血來。

“你依然很軟弱……”神淡淡的說。她的臉上看不出感情,那張臉美的像麵具,唇線抿得緊緊地,完美的臉頰像極北經年不化的純美雪山,美的令人震撼,美的令人心寒!

“哈哈……”一串尖利的笑聲,修羅的麵容變得猙獰起來,臉上的斑斑血跡襯得他如同地獄中的魔鬼。“我很軟弱?神,你看到了麽?這都是我造成的,這場戰爭是我在幕後推動的,我可以看著這麽多人死去,沒有半點恐懼,難道還軟弱麽?我能掐著那個男人的脖子在他身上割開上萬道口子,逼你出現在我麵前,這還是軟弱麽?我是修羅,是最可怕的惡魔,我——不——軟——弱!”他最後幾個字是一個一個吼出來的,邊說邊握拳在自己赤裸的胸膛咚咚的敲著,猙獰的臉上是曲扭的模樣,可是右臂的斷出疼痛感更加劇烈。

夢梵神就站在那裏看著他瘋狂的樣子,那雙珊瑚紅的眼睛冰冷淡漠,似乎並沒有因為修羅的瘋狂有分豪動容,就像是在看與自己無關的陌生人。她純白的紗裙輕盈舞動,三千發絲飄舞如墨雲,在腥烈肮髒的戰場上分外出塵。她就那樣冷冷的看著他,看他時而安靜,時而仰頭歎息。時而瘋狂嘶吼,時而鏗鏘的捶著胸膛咆哮……在那樣淡漠的眼神下,修羅覺得三百年的別離隻是一場淡若花逝的夢境,一直苦苦追尋的神真正出現在自己麵前,這場夢也就破了,毫無意義……

他歎息一聲,落寞的說道:“神,我們回去吧……回覓露森林,再也不出來了,和三百年前一樣,好麽?”

他暗紅色的眼睛沒有那份詭異,仿佛找回兒時那份純真,弱弱的語氣近乎央求,就像三百年前想讓神為他摘一朵紫玉羅蘭花,輕拽著她的裙擺,眼神滿是渴求。隻是現在他個頭已經比神高了,可那央求的語氣依然像三百年前自己還是小孩子時一樣。

神的眼中閃過一瞬間的柔和,珊瑚紅色的眼睛不那麽冷漠了,似乎有瑩瑩的光在閃動,泛著回憶的色澤!接著她動了,一步一步的向修羅走過來,白色的裙袍被風吹到身後,神就這樣一步一步走過來。修羅的眼睛一瞬間長得大大地,好似在夢中一樣——神在笑,她在笑啊!和三百年前那溫婉動人的笑一模一樣,要是放在大陸上,多少帝王會為這一個笑容埋盡屍骨?傾盡兵戈之力?

神就這樣走過來,慢慢靠近他。莫大的喜悅感將他環繞著,神真的要和自己回去了麽?

夢梵神笑得那樣溫柔,像整個大地的鮮花都在這一笑間綻放,溫暖如春。她停在他身前,仰頭看著他完美的臉,接著伸出手捧起他剛被自己斬斷的右小臂,朱唇輕啟,柔和的咒語從齒間縈繞出來,斷臂在生長,可以從斷茬中看到新的白骨穿刺出來,上麵迅速攀附上筋脈,接著暗紅的肌肉也生長出來,最後整個手臂生長出來後,表麵凝結成溫潤如玉的皮膚。

修羅的心雀躍起來。神真的回心轉意了麽?剛他一直不能再生手臂,是因為神壓製著他的咒術力量,強的咒術師麵對較弱扥咒術師往往能壓製對方的力量,差距越大壓製效果越明顯。現在神主動為自己治好手臂,莫大的喜悅感衝的他頭腦發昏,嘴角也泛起笑容來。

突然地,夢梵神靠過來,輕輕地抱住了他,就那樣突然地擁抱過來。他的呼吸窒住了,動也不能動。他感到神輕輕放在他背上的雙手傳遞出來的溫暖,感受到她呼在自己耳邊像夏日最和煦的熏風般的氣息,甚至感到神貼在自己赤裸.胸膛上那與自己同步的心跳……

竟是和少年時一樣的感覺,小時候自己多少次被神這樣擁抱著穿過覓露森林的小徑,涉水走過激流的小溪……隻是現在自己已經比她高了,再被她像孩子一樣抱起來已經不合適了。

他顫抖的將自己的手貼在夢梵神的背後的頭發上,低下頭將臉埋在她的肩膀中,一瞬間,那股玉蘭花般的香味將他的所有感官埋沒,他再無張狂,再無邪氣,就像大海中經年不移的礁石般永恒。

他忍不住將夢梵神抱得緊些,仿佛生怕下一刻就會失去她一樣。兩個人兒就這樣在廝殺的戰場上緊緊相擁,也許冥冥中的天神終於垂青他三百年來的苦苦尋覓,莫大的喜悅感讓他都流出眼淚來。

他輕聲念叨著:“神,我們回覓露森林吧!再也不出來,好麽?”

他心髒在狂跳,他在等待神的話。隻覺得神呼在自己耳畔的氣息那樣溫柔,似乎將他心中最堅硬的冰都融化了。

那個柔柔的聲音淡淡的在他耳畔響起:“我為什麽要回去呢?傻孩子,凡世這麽繁華,我為什麽要回那幽暗陰冷的森林呢?”她輕聲笑起來,聲音如風鈴般動聽悅耳。“再說,那裏已經全是屍骨了,還有回去的價值麽?”

修羅僵住了,他感到自己渾身的血液一瞬間都凝固住,心髒也驟然停下來。

夢梵神依舊環繞著抱著他,輕輕地說:“所以我才說‘你依然很軟弱……’孩子,你要學的還很多!你在凡世這些年,難道還沒學會一種叫‘謊言’的東西麽?”

她的聲音那樣好聽,可說出來的話卻讓他像針紮一樣難受,仿佛有什麽在心中碎裂開來……

“你看你這麽輕易地讓我靠近你,就不怕我殺了你?”她俏媚的臉搭在他肩頭,咯咯的笑出聲來,聲音說不出的詭譎。

劇痛席卷而來,修羅覺得背上一陣劇痛,痛徹心扉!

夢梵神依舊輕聲說著:“我觸碰到你的心髒了……”那帶著玉蘭花香的熱氣呼在他耳邊,癢癢的。

隻見神修長白皙的手指像鋒利的匕首般插進他背中,指尖穿透皮肉,貫穿左側肩胛骨,正觸碰著他的心髒。劇痛,難以忍受的劇痛,他想喊出來,想將心中的委屈,痛苦都喊出來。可是神的空出的右手將他的頭按在自己肩頭,埋進那讓人眩暈的花香中,他動也不能動,甚至連大口吸氣都不能……

神的手像刀子一樣劃破皮膚肌肉,整個手掌都沒入他身體中,手指彎曲與手掌像籠子一樣將他的心髒握住……聲音依舊是那樣柔美,說:“咒術師最重要的就是心髒,現在你的心髒在我手中呢……!”接著神的手握緊了,一瞬間心髒快要碎裂開來,劇痛難以忍受,修羅終於咳出一大口來,濺在神的肩膀上!

“放心,我怎麽會殺你呢?是不是?你是僅存的咒術師了,我不會殺你的……”神輕柔地說,“在我眼裏,你還隻是個孩子……”

“可是你要記住,人是會變得。三百年間我變了多少?你又變了多少?都滿目瘡痍,再也不是以前的彼此,還能回去麽?我們都回不去了,隻有大步向前走,就算前麵是懸崖,也不可能回頭!”夢梵神就這樣淡淡的說,第一次從她的聲音中聽出那樣的傷感,那樣撕心裂肺的苦楚……

她緩緩地收回手,立刻,修羅的鮮血從後背那個直達心髒的血洞中飆出來。她將同樣沾滿鮮血的手捂在他背後的洞上,治愈的力量頃刻間將那個血洞修複好,可是那痛徹心扉的感覺久久不能散去!修羅無力地在神的懷裏靠著,再也沒有力氣抱緊她,心中隻剩下滿滿的冰涼,比極北最高的雪山還要冰涼……

“學會凡世中的‘謊言’吧!隻有學會了,你才能在這個世界上行走得遊刃有餘……!”這是神在他耳畔說的最後一句話,接著神猛地將他推開,修羅大步退後幾步,神情委屈又難過,鼻子中的酸楚感越來越強烈了。

他呆呆的看著神的背影,伸手捂住心口,那撕裂般的疼痛感還在啊!身上的力量仿佛被抽空了,隻留給他一具血肉之軀,他忍不住跪下來,捂著臉嚎啕大哭……三百年的苦苦尋覓就這樣的結果嗎?

滔天的哭聲與戰場上慘烈的廝殺交匯成幽幽的安魂曲,修羅的臉埋在手中,不管也不在乎周圍是怎樣的殺聲震天,仿佛這世間再沒有什麽值得他關心的了!

有什麽東西在心裏碎了,又有什麽重新生長起來。誰也不知道,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麽!隻是一直喃喃的說:“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那是很可怕的,能將整個世界淹沒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