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陌生人的敘述

黃昏時分的酒館永遠是勞作一天的農夫,放鬆精神的傭兵,以及一些想要獲得勞動成果的吟遊詩人們的天下。

一名年輕的吟遊詩人百無聊賴的撥弄著自己的七弦琴,由於自己出道並不久,而且並沒有吸引人們聚攏過來的美妙故事,所以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獲得過讓自己滿意的收入——而且,如果再不想辦法賺些錢的話,自己隻能被迫換個職業謀生了。

看著自己麵前桌子上那杯並沒有多少泡沫的淡黃色酒液,這種最便宜的飲料很受低層人士歡迎——雖然他們都知道,這裏麵摻了不少的水,但總比沒有好不是嗎?

酒館那仿佛從未修好過的大門發出難聽的吱呀聲,老成的傭兵們首先將頭轉過去,在看到進來的並不是什麽讓他們感興趣的人後,興致缺缺的轉回去繼續吹噓著自己那莫須有的榮耀。

年輕人穿過嘈雜無比的傭兵集群,在酒保那裏要來兩杯黑金啤酒——一種一個半金幣一杯的高級貨——之後,徑直往坐在角落裏默不作聲的吟遊詩人走來,然後將一杯依舊泛著誘人香氣的啤酒放在他麵前的桌子上,輕柔的動作並未讓那杯滿的快溢出來的酒液撒出。

“你好,我可以坐在這裏嗎?”年輕人很有禮貌的問道,但他並不等吟遊詩人回答,徑自坐了下來,淺嚐一口大木杯裏麵的黑色**自言自語道:“看起來挺像是可樂的……味道卻和家鄉的酒一樣……”

吟遊詩人終於醒悟過來,他一把將麵前的酒杯抱住,仔細的嗅了嗅,再一次確認這的確是真正的鎮店之寶的時候,不好意思的放下酒杯,剛才他的樣子一定很像是嗜酒如命的矮人。

“沒關係。”年輕人繼續微笑者,這是一種無比禮貌但卻拒人三尺的笑容,無比隨和卻又難以靠近。

“因為你的樣子很像是我曾經的一位戰友——雖然他後來被巴雷特……不,一杆騎士長槍戳成了兩截。”

吟遊詩人不禁仔細的打量了一下年輕人的裝束,普普通通的布衣,腰間一把實用的單手劍,除此之外沒有一點點的防護,而他放在桌子上的右手虎口處連一絲老繭都沒有,顯然並不是經常使用武器的人。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我必須要認真的指出——這具身體我使用的時間並不長,而在那之前他剛剛死過,並且他並不是什麽會戰鬥的人……對了,我並不是那些奇怪的生物,更不是專精死靈的法師。恩,我發誓。”

看到吟遊詩人聽著自己的話不斷的扭動著身體,年輕人再次喝了一口杯中的**。

“這樣吧,因為你是吟遊詩人我才找你說些故事,你可以中途問一些問題,但我不能保證你是否聽得懂。”年輕人示意已經被嚇道(他確信,是驚喜到了)的新手喝口酒壓壓驚。

新手咽了咽口水,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那麽,先生……”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平常“為何要選擇我這麽一個沒什麽名氣的人呢?據我所知……”

“別擔心,我隻是圖方便而已。”年輕人打斷了吟遊詩人的發言,並且敲了敲桌子示意自己要開始說些故事了。新手趕忙放下杯子,從擱在椅子下的背包裏拿出一卷羊皮紙以及一隻木杆筆,一小瓶劣質墨水。

“那麽,從我能夠記得的最初的地方開始吧……當然了,如果你實在覺得匪夷所思的話,就全當我是在創作就好。”

年輕人不複剛才平和的樣子,慢悠悠的品嚐著杯中的美酒,雙眼漸漸的失去焦距。

“在我最早的記憶中,我是一名傭兵,出生在貧窮家庭裏的小鬼都隻有那麽幾個選擇……當小偷,被奴隸販子帶走,當傭兵炮灰……或者被‘好心’的法師們用幾塊寶石帶走作為法術試驗的材料。”

“而我則是非常幸運的從傭兵炮灰被提了上去,成為一名正式的傭兵,每天每天跟著自己的團隊到處奔波勞累,看著富人們雇傭我們,花著那對他們來說不值一提但卻是我們要冒著生命危險才能賺來的錢——當時的我,心中充滿了不服,為什麽我會是一名窮人?為什麽我就必須拿著生命來賺錢?為什麽……”

即使說著這種語句裏充滿怨恨的話,年輕人依舊是那幅慢悠悠的樣子,就像自己說的是別人一樣。

“之後,我的年齡慢慢的變大,心也一點點的麻木,我離開了傭兵團自己一個人過活,誰給我錢我就幫誰做事——直到我四十歲的時候。”

年輕的吟遊詩人忍不住插了一句“你遇到了自己一生最愛的人?”

年輕人好笑的看了他一眼“如果你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的話,我差點以為你是經常看X點小說的穿越者呢——哦,你不知道什麽是穿越者吧,那個先不談,我們繼續。”他潤了潤喉嚨,繼續敘述著。

“……那一年,我接到一個任務,目標是和同樣接到任務的‘夥伴’們去襲擊一個商隊,就像神在看著一樣,我們全部都被早有準備的商隊反伏擊,同伴們一個個的死在刀槍之下,我由於是帶隊的緣故被活捉,提到商隊主人——也就是一個胖子的麵前,看著他得意的嘴臉,我不服,但這是必然,我憤怒,但我早已做好了死掉的準備……”

新手迷惑的看著年輕人,他無法想象麵前這位溫文爾雅的人居然已經四十歲了?

“這時,我在那個胖子的身後看到了一個纖細的身影,我努力的抬起頭,看到的是一名罕見的黑發女孩,幾乎及地的順直長發,雖然瘦弱但卻有種讓人想要嗬護的身體,以及嬌好美麗,我隻能用三月中的銀月來形容的麵容,還有……就是那雙深黑色的,既沒有厭惡,也沒有好奇,同樣沒有了然……總之就是一雙沒有任何感情卻讓人感覺到自己被看透了的眼睛,那是我一輩子……不,所有輩子都無法忘記的眼睛,當時,她披著一件純白的鬥篷,在看到我看著她的時候,僅僅隻是略微低頭看了看我,便走回車廂了。”

“那麽,那位便是你一生……”

“我說什麽來著?你上輩子一定是X點YY小說讀者。”年輕人端起杯子,發現裏麵的酒液已經幹涸了。“酒保,再來一杯!”

“好吧,我們繼續,當時我已經完全呆住了,但並不是如同常人那種見到美女的驚豔,而是一種完全無法理解的感情,但我能夠確認,那和性一毛錢的關係都沒有。”

“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就死了啊?”年輕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全然不在意新手那幅見到鬼了的表情。

“恩,然後我就被幹脆利落的一刀砍死,當時在死前的一瞬,我沒有回憶什麽,因為我的腦子裏充滿了讓我同意的聲音,於是我下意識的認同了……”

吟遊詩人大口大口的喝下杯中自己從未有機會喝到的酒液,很快的就讓它見了底,年輕人再次幫他叫了一杯。

“好了,之後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哈,當時我的表情一定很豐富,你知道我看到什麽了嗎?我看到了一頭巨龍!一頭銀色的,巨大的,古老的巨龍!”

吟遊詩人不能想象當時年輕人的表情,但他能想象他自己現在的表情,那一定很精彩。

“沒錯,你沒聽錯,我成為了一頭剛剛出生的,連人皮都咬不破的幼龍!”

“之後的故事很無聊了,總之就是學習龍的生活,然後搬出父母的居所,然後自己找個地方住下,接著就是布置自己的巢穴。成為巨龍之後我同樣擁有喜歡閃亮亮的東西的習慣,所以我也很認真的去搜集它們,一百年,兩百年,五百年……總之,我從青年龍成長為成年龍,我已經記不清到底多少年了。”

“而在當時,我便擁有了豐裕的時間來思考一個問題——我究竟是為什麽會變成巨龍?是因為神明聽到了我的祈求?當然不可能,畢竟我從未向神明祈求過什麽,有也是有限的咒罵罷了。”

年輕人摸了摸鼻子,看著吟遊詩人奮筆疾書,等到他寫到這裏來“然後我想了個辦法,我故意透漏出風聲說我這裏有一隻很好欺負的巨龍,目標麽——當然是想有人能殺死我!”

“很瘋狂吧,但是你無法理解一個擁有人心的家夥變成龍之後的感覺。我對於龍語魔法完全沒興趣,生活中除了收集這些亮晶晶的東西以及睡覺吃喝之外沒有任何變數。老套到我想就此死去。這在人類看來,一定很蠢吧。”

吟遊詩人下意識的點點頭,然後努力的搖了搖頭。

年輕人失笑的搖了搖手中的木杯,繼續講述。

“很順利的,我終於在打跑一大堆的屠龍者之後,碰到了一個我看的很順眼的小家夥繼承了我得所有財產,然後被他殺掉。恩,我記得當時他也夠強了,能和我打個平手,估計拿著財產出去也不會被人幹掉吧。”

“恩?這段寫完了?那好,我們繼續。”年輕人很滿意新手的寫作速度,仔細的回憶了一會“這樣,如果接下來的東西你聽不懂就按照你的理解來寫吧。”在看到新手點頭之後,年輕人再次嚐了嚐杯中的酒,帶著暖味不明微笑繼續講下去——

“不出我所料的,我的確以另一個人的方式複活了,這次的世界卻讓我完全無法理解。”年輕人有些苦惱的按著額頭“怎麽說呢,這個世界沒有魔法,沒有吟遊詩人,有的隻是一個個以城為國的國家,最為神奇的是——這些國家的文明發展方式簡直就不是一個層麵上的!”

年輕人比劃了一下“比方說吧,一個國家的建築物能做到一百層以上,完全自動化的生產生活,人們隻需要安心享樂以及進行一些不必要的工作就行了,而另一個國家卻是依舊住著土木工程建造起來的房屋,過著農耕的生活……這樣說,你能明白吧?”

雖然不是很懂,但是吟遊詩人還是點了點頭。

“……恩,怎麽說呢,那一次我成為了那個世界最為普遍的冒險者,當然了,他們的說法叫做……“旅行者”?反正就那個意思,人們都攜帶著一種叫做‘槍’的奇械防身,我自然也不例外。”

年輕人靈巧的手指在桌子上用未幹的水漬勾勒出一個短小的器械,有著細長的圓管與十分貼和手形的握把。據說隻要扣動握把與圓管交匯處多出來的一個叫做‘扳機’的東西就能發射出超高速的鐵片——在沒有魔法的地區,這種東西一定無比實用。

“那時我的處境比大部分旅行者好多了,我不僅有一輛性能優越的汽車——汽車麽,你就當是不需要馬拉不需要休息隻需要魔法驅動的馬車就行了。”形容很直白,吟遊詩人表示自己能聽懂。

“在我旅行的第二年,一個大雪封山連車都別想開出去的上午,太陽終於從雲層後麵露出來了,我給汽車的輪胎裝上防滑鏈之後繼續往南方前行,希望能在油料耗盡之前找到一個發達一點的城市補充一下儲備,之前那個將外人當成魔鬼的地方我已經呆夠了,如果不是我的槍用的好估計已經被掛在城外的樹上了吧。”

“在爬上一個小丘陵之後,我看到一個冒險者正以一敵三幹脆利落的將三個看起來是一路的中年人幹掉,然後放下了什麽騎著摩托車離去了,別問我摩托車是什麽,你就當是和汽車一樣的東西就行。”

年輕人大口大口的將啤酒灌進嘴裏,然後愉快的放下酒杯“那三個死人先不管,這個有意思的旅行者居然沒有拿走一絲一毫的財物,剛才放下的則是一枚戒指。也許是錯覺吧,我下意識的認為那個人是好人——而且直到我看了三個死人的卡車車廂之後,我更確定了。”

新人就是新人,無論什麽都無比好奇“那麽,那輛‘卡車’的車廂裏裝著什麽?”

“……‘曾經’裝著一個少女,那三個人是人販子,至於為什麽是曾經麽……我隻看到了一堆殘骸,為什麽斷定是少女的原因則是掛在車廂內裏的一件漂亮的洋裝,而且那三個人販子還將吃得隻剩下頭骨和金色長發的頭掛在橫杆上。”

年輕人一臉嫌惡的喝酒,仿佛不願意回憶那一幕似的。

“哦對了,其實這沒什麽,我講這個的原因隻是因為接近兩三年之後,我再次碰到了那位旅行者……作為敵人的立場。”

“我們有四個人,四個身經百戰並且熟練使用槍械的旅行者,接到一個消滅某地某人的命令,雖然看那個發布任務的人非常不爽,但是當時也的確是沒錢了——最重要的是,我當時一個談的很愉快的好友就在其中。”

新手努力的在羊皮紙上寫下這些自己熟悉或者不熟悉的文字,唯恐抄漏了什麽,看這個樣子,年輕人也不為難他,而是叫來一些下酒菜慢悠悠的品嚐,那幅悠哉遊哉的表情,完全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麽。

“好了,接下來的戰鬥你自己琢磨著寫吧,反正我是不會說出來的……戰果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是第三個死的,那個朋友被我推進了車裏,而我被從背後一槍打穿心髒,連回頭的機會都沒有——也許是天意吧,兩次為人死掉居然都是被人從背後幹掉。”

“再之後,就像我曾經說過的那樣,我不斷的在不同的世界出生或者出現,然後順著時代的潮流做一些完全無用的事情然後死去,我做過男人,做過女人,當過吸血鬼,服侍過所謂的舊日支配者,經驗一次比一次豐富,生存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即使在一個充滿了絕望的二十人小隊裏,我也能活到最後。”

聽到年輕人承認自己做過女人的時候,吟遊詩人下意識的往後靠了靠,還是小聲的問了一句“那個……當女人的時候有沒有……有沒有……呃……”

年輕人臉色有些不自然“我當然有自己的原則,所以即使是當女人的時候我依舊喜歡著女人,當然了,當時有很多人反對就是了。”

眼看故事算是講完了,吟遊詩人獲得了如此之多的素材,還有那些雖然並不詳細但卻能讓自己開動腦子自己創作的材料,他十分滿足。

“那麽……”

“恩,能等一會嗎?聽我說一些心裏話。”年輕人招手叫過酒保,第X次添上酒水。

“其實,這麽多的死亡再複活已經讓我疲倦了,我無時不刻的想要再見到我的第一生所見到的那位少女,因為我相信就是從見到她開始我才會變成這樣,但我並不恨她——如此之多的輪回讓我明白了無數的道理,所以我隻是想感謝她而已。”

吟遊詩人收起筆墨,非常真誠的說道:“雖然有些冒昧,不過我相信既然那位少女讓你經曆如此之多,那麽一定有她的道理,就像是我想要收集這些故事以養家糊口一樣,她也一定是有著什麽目的吧——但是,我相信那一定不是什麽邪惡的目的。”

兩人慢慢的喝著杯中的酒液,年輕人難得的收起了那幅輕鬆自若的神態,良久之後,依然時那幅曖昧不明的笑容。

“這樣吧,我再講兩個有意思的故事,就全當是給你的贈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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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時分的街頭冷清異常,除了偶爾路過的巡邏隊以及酒鬼之外,連鬼影子都看不到一個。

年輕人慢慢的在街道上散步消食,偶爾抬頭看看天上半圓的兩輪月亮,不由得再次想起已經完全記不得樣貌的少女,唯有那雙仿佛什麽都不關心但又什麽都能看穿的墨色雙瞳,依舊記憶猶新。

“……你好,願意給我,一個,故事……嗎。”一個淡漠,沒有起伏並且斷句奇怪的少女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年輕人猛然回身,看到的是純白的長袍,大大的兜帽看不清臉孔,但兩縷從兜帽下流瀉到地的漆黑長發,以及似乎透過兜帽都能感覺到的雙瞳,年輕人難得的流出了眼淚——這是與這個世界分離一千二百年的眼淚。

微微低下頭,年輕人保持著平淡的微笑。

“當然沒問題……我已經等您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