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小鎮

藥王穀三十裏外有座小鎮,名為行醫鎮,因為沾著藥王穀的光,在人島之上頗有名氣,裏邊有著不少從各地趕來的,自認為有些能耐的郎中,指著能被藥王穀偶爾出穀遊玩的高人看上,收作弟子。

雖說有幸能被穀中那些大人物看上的少之又少,不過行醫鎮倒是出了不少舉世聞名的神醫,因此這兒也算是俗世間的醫道聖地,吸引了不少從各地趕來尋醫問藥的病罐子。

趙七尺便是這些藥罐子中的一個,雖然名字中帶著七尺二字,不過他可沒有身長七尺,相反,他的下肢在五歲之後便沒有成長過,十歲開始無法行走,至今在輪椅上度過了三十年的光陰。

正午時分。

趙七尺坐於一間小酒肆內,緊張盯著麵前兩位兀自爭吵不休的醫道大師。

一位蓄著雪白長須的老者,扶須激動道:“下肢經脈堵塞,骨骼壞死,不出五年定有生命危險,必須先將殘肢截斷,再尋替代之物,接與其上。”

另外一位老者紅光滿麵,拍桌表達自己對於長須老者意見的不滿:“這其中危險你再明白不過,上次被你醫死那個南蠻王,右腿壞死,不就是聽你的話,尋了另外一條腿接上,結果血脈未曾對上,三天之內便死了,如若當初聽我的,使用我的金針引血法,雖說無法讓他恢複原樣,但起碼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何苦白白送了一條性命。”

白須老者聽聞,不屑一顧,拍桌道:“我這斷肢再續法百之有一,哦,不,萬之有一的失敗機會都被他撞上了,隻能怪他運氣不好,何況那茹毛飲血的南蠻人,不能將他完全醫好,回到了南蠻還不是生不如死。”

另外那老者大罵道:“還萬之有一!呸!”

白須老者被氣的吹胡子瞪眼,二人聲音漸高,引來酒館內其他桌上的醫師,在旁指指點點,說來也怪,這行醫鎮上醫師不開醫館,卻獨愛在酒肆內,大庭廣眾之下把診問脈,這等奇特行徑,在人島也算是一絕,因此行醫鎮大大小小的酒肆有了個雅號,慈悲肆,取慈悲濟世之意,不過酒肆內的情況就不那麽雅致了。

正在眾人看著熱鬧之時,一位穿著樸素,風塵仆仆的黑狀少年走進了酒肆,少年膚色黝黑,一雙眸子極為靈動,背後背著個大包袱,胸前用一塊極大的柔軟布匹係成了搖籃狀,上邊仔細蓋著一層薄紗,隻是隱約間能夠看見裏邊躺著什麽。

少年方走進酒肆,便被這熱鬧景象嚇了一跳,不過旋即反應過來,小心護著胸前搖籃,不讓他人碰到,然後湊了上去。

才聽了三兩句,便明白裏邊在說些什麽了,蹙眉思索片刻,他忽然道:“你倆為什麽不合作?一位續肢,一位通脈。”

話音方落,四周頓時安靜了下來,不過旋即爆發出一陣哄笑,方才還吵的正歡的兩位老者麵色突然變的難看起來,似乎是感到了極大的侮辱,不約而同拍桌怒斥,齊聲道:“哪兒來的黃毛小子,你懂什麽,速速離去!”

趙七尺這時候也回過神來,望著外邊那個黑壯少年,眼裏充滿好奇,對方似乎根本不了解這裏的規矩,相互拆台,互拚醫道是家常便飯,這也是行醫鎮醫術進步,從而一直在人島俗塵保持著極為高水準的原因。

不過黑壯少年說的也並非毫無道理,如若這兩人聯手,自己想必可以順利過上普通人的生活,不夠這種可能實在是微乎其微。

黑壯少年見鬧了個大笑話,也不尷尬,輕咳兩聲,選了個靠裏的桌子坐了下來,喚來店小二,想了片刻,不知要了什麽東西,聽得店小二說話之後,麵色竟然憤怒起來,拍著桌子和小二爭辯著,麵紅耳赤,片刻之後終於敗下陣來,衝小二點點頭,安靜而坐。

趙七尺看得少年古怪模樣,心生好奇,不過眼下還是自個的病重要,於是便將注意力集中在了麵前兩位兀自爭吵不休的老者身上。

結果這時候兩位老者終於停止爭吵,卻是憤怒站了起來,互瞪著對方,一聲冷哼,接著理都不理趙七尺,憤而奪門而出。

趙七尺無奈一笑,知道行醫鎮醫師盡是這種古怪性子,也不生氣,這幾日他經曆過太多這種事兒了,於是擺了擺手,示意身後仆人推著輪椅再去酒肆內其他桌碰碰運氣。

沒想到繞了一圈都沒人搭理他,趙七尺歎了口氣,心說,這群俗塵醫師雖說比起藥王穀那些神仙差了十萬八千裏,卻是將藥王穀的處事風格學了個十成十。

不過他正準備出酒肆的時候,見到方才那位黑壯少年正坐在椅子上就著一碟鹹菜啃著饅頭,一口一口吃的極認真,似乎不準備浪費一分一毫。

趙七尺見狀,嗬嗬一笑,仿佛從少年身上依稀見到自己過去的影子,於是示意仆人將自己推到對方那邊去。

“行醫鎮醫師都是這些臭脾氣,明明醫術隻夠在我們這些凡人麵前逞逞威風,卻硬是要擺出一副不同常人的模樣。”趙七尺衝著黑壯少年笑道。

黑壯少年麵露疑惑,將手中尚未啃完的饅頭小心擱在桌上,低聲問道:“你是誰?”

“君子國買賣人,賺了些銅臭,現在來行醫鎮尋醫問藥。”趙七尺拍拍早已枯萎的雙腿,開朗道。

少年哦了一聲,便沒再說話,拿起了那塊沒啃完的饅頭,認真吃了起來。

趙七尺忽然對麵前這個少年的興趣濃厚起來,沉吟片刻,問道:“……你先前跟小二吵什麽呢?”

黑壯少年聽得這話,臉色一下變的極為難看,身上肌肉很明顯緊繃了起來,惡狠狠吞下最後一口饅頭,咬牙切齒道。

“……這饅頭真他奶奶的貴……”

……

……

烈陽高掛。

行醫鎮某間小酒廝內,一個穿著粗布衣的黑壯少年與一位坐在輪椅上的中年男人相談甚歡,不時拍桌大笑,惹來周遭怒目以視。

二人渾不在意,麵前桌上已經空了好幾壇子酒,中年男人酒量頗大,隻是有些微醉意,黑壯少年更是驚人,連續幾杯酒下肚麵不改色。

中年男人正是趙七尺,他發現麵前這個少年實在健談,於是又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這行醫鎮賣的東西大多與醫有關,別看隻是幾個饅頭,裏頭學問大著,賣你一兩銀子不虧。”趙七尺頗為老道,雖然隻是比黑壯少年早來行醫鎮幾日,但君子國最大商賈的名頭可不虛,早已將行醫鎮內的彎彎繞搞清。

“一兩銀子,夠買二石大米了,四百來斤啊,在這行醫鎮居然隻能買到四個饅頭,再怎麽貴也太宰人了吧!”黑壯少年憤憤不平,一臉肉痛表情。

趙七尺笑了笑,挽起袖子,夾了顆醋白菜,放入嘴中細細嚼著,然後低聲惆悵道:“這算什麽,行醫鎮這群家夥不缺錢,我十萬兩紋銀求人治我這雙腿都沒人願意。”

黑壯少年吃了一驚,小聲不知嘀咕著什麽,隨後皺眉問道:“那你怎麽不去藥王穀試試?”

趙七尺聽罷幹笑一聲,一口幹掉杯中酒,道:“行醫鎮這些凡人都不理我,藥王穀那群神仙更不會待見了。”

黑壯少年眉頭蹙的更緊了,給自個倒了杯酒,又將趙七尺麵前的空杯滿上了,然後接著問道:“藥王穀裏的神仙這麽難見?”

趙七尺歎了口氣,又將杯中酒飲盡,小聲道:“你不知道,前些日子商蘭國小王爺自以為身份尊貴,足夠拜見藥王穀的神仙,於是帶著幾個仆從往藥王穀行去了,可你知道他們怎麽了?”

黑壯少年眉頭再蹙,額間幾道極深的皺紋豎在其中,看起來頗為愁苦:“怎麽了?”

“……還離著藥王穀五裏的時候,一行五人走著走著便化為了白骨,從腳掌開始,自身竟然沒有絲毫察覺,直到遠處幾位偶爾路過的行人見著大叫起來,那小王爺才發覺,驚叫兩聲,迅速化為了一灘白骨,到現在還留在那兒沒人敢去收屍。”趙七尺極小聲道,心裏也是害怕之極。

黑壯少年聽完這話,本緊鎖著的眉頭忽然鬆開了,不過表情更顯嚴肅。

“他從哪邊去藥王穀的?”

“藥王穀可隻有一個入口,還能從哪兒去。”趙七尺看著少年懷中連吃飯都不肯放下來的,用布係成的搖籃,忽然想要一個極可怕的問題:“你不是要去藥王穀吧。”

黑壯少年嗬嗬一笑,撚了一快醬牛肉送入嘴中,細細嚼著,然後才答道:“我連請行醫鎮這群神醫看病的錢都沒,更別提去藥王穀了。”

趙七尺一想也是,於是不再追問,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這時候一直站在他身後的忠心仆人戰戰兢兢湊了上來,鼓起勇氣恭敬道:“老爺,再喝下去您的身子會受不了。”

黑壯少年識趣的停下筷子,看著趙七尺左右為難的樣子,笑道:“叨擾你太久了。”

趙七尺尷尬一咳嗽,以他的身體確實無法繼續喝下去,於是喚來了掌櫃,一算賬,這一頓二人竟然吃了二百多兩銀子,不過想來也是,幾個饅頭都一兩紋銀了,這頓飯也差不多。

趙七尺大方結了帳,黑壯少年一臉肉痛,不過想到這頓飯自個根本沒花半個銅子,又開心了起來。

小二正收拾桌子,黑壯少年腆著臉湊了上來,小聲道:“…沒吃完的給我打個包吧。”

……

……

黑壯少年因為有些事得去別處,所以趙七尺便與他在酒肆門前告了別。

“小友,可否告知姓名?”

因為天氣炎熱,少年將袖子被挽了起來,露出結實小臂,沉默片刻,一抱拳道:“後會有期。”

沒有得到答複,趙七尺並沒生氣,他看的出麵前這少年一定有苦衷,於是同樣一抱拳道:“後會有期。”

黑壯少年轉身離去,腳步堅定。

趙七尺看著少年結實的背影,心裏有種預感,他們一定會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