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張 處方單
33第三十一張處方單
長達一周,我都沒再見過江醫生一麵,他忙工作,我忙論文,每天就傳傳簡訊,打打電話,彼此仿佛是由著對方悉心飼養和照看的一隻手機寵物。近在咫尺的同城也能談成異地戀模式,我們這樣的配對大概真的很少見吧。
這幾天裏,我非常厚道地分出一半心給畢業論文,關乎學位,是重中之重,我的定題也特別寬泛,偏文藝理論方向,《中西文藝批評方法比較》;相較起我,康喬的開題就顯得具體化形象化多了——《美國“黑色幽默”小說研究》,她剛從實習單位請假歸校,就整天泡在圖書館裏,和約瑟夫·海勒啊馮尼古特之類的黑幽默小說家,在密密麻麻的油墨印刷字裏完成每日一幽會。
我曾在通話中跟江醫生八過我的開題,他煞有其事地評判,“聽上去很高端。”
也不知道這個理化生是真誇還是在小諷,我回敬:“那你的論文都是什麽選題啊?”
“我寫過很多論文,”江醫生輕描淡寫答,又正經兮兮問:“得看具體是哪一篇。”
我登時想起他高掛粉牆分外湯姆蘇的專家介紹框了:“哦,我都忘了,江大醫師可是有許多論文都在醫學期刊上發表過呢,來斯(厲害)得一比,”江承淮是這樣值得驕傲的伴侶,我在自家爺們帶來的虛榮和自驕裏頭興致勃發,勃發到都不由忘卻普通話,持起本地方言大拍馬屁。
接著,我才含笑縮小範疇:“就說說你的碩士論文好了。”
“哦,那個……《腦脊液腺苷脫氨酶聯合實時熒光定量聚合酶鏈反應在老年結核性腦膜炎診斷中的應用》。”江醫生慢條斯理,卻不帶換氣兒地講完。六、七年前的論文了吧,在他的記憶裏竟還如此清晰,熟稔到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程度。
“……”我無語了,真後悔問他這個問題,心塞啊,一大串題目的豆子砸過來,我隻能咀嚼消化進去“老年結核性腦膜炎”八個字。
我也學他,故意正經地評價:“聽上去也很高端,一點也不輸於我誒。看來我們果然是夫妻同心其利斷金,在選題上都高端得心有靈犀一點通。”
“嗯,這話不假。”江醫生附議,他在電話裏的聲音愈顯穩重低磁,但流露出來的那份熟悉的笑意,卻又讓他的回答罩上了一層亮彩和絨光。這是他個性裏始終無法擺脫的順和,再冷的冰天雪地,都能讓人發自肺腑地,就回溫了。
江醫生每天上午九點都會發短信固定問我一句,把你今天的安排說來聽聽,看看夠不夠健康。要是躺床上,玩電腦,改論文,睡覺,吃飯這樣的,就算了
——因為我前三天都是這麽敷衍回答的。
老男人就是愛管人。我今天換了個投機取巧恬不知恥的答案。就把食指壓在九鍵上,反複地,反複地,反反複複地叩擊著一樣的字母,像把糖漿加進摩卡裏一圈接一圈地攪拌隻為了讓它的口感更加甜蜜:今天全天的安排是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你覺得夠健康嗎?
江醫生:不夠健康,中醫裏麵講過,過度思慮易傷及脾髒
我:喔,那我們可以平攤,我想你半天,你想我半天,這樣傷害應該會降低一點,你看怎麽樣?
江醫生:批準了
你要不要搞得像跟輔導員開假條一樣啊。
應該怎麽樣
應該說……“不用了,我來給你分擔全天的量,你一心一意忙自己的畢業論文就好”——這才是男朋友的標準回答
這種話我二十歲也可以答,但現在的我隻能告訴你,平衡的感情才能長遠
沒趣!你導師附體麽,這麽正經嚴肅的回複和說教!
這幾天的確沒辦法從導師的身份脫離出來,審你們畢業生的論文初稿審得頭疼。年輕人都很有膽識,不檢查一下也敢發來我郵箱耗費我時間,光是格式就一堆錯——我掃描著這條短信,禁不住地洋洋得意,江醫生在學生麵前可都是非常正兒八經zhuangbi1ity地師者傳道授業解惑,在我這個小女朋友跟頭,卻可以無所顧慮的吐槽和抱怨。
那我每天發短信騷擾你是不是會加深你的頭疼啊?
不會,會緩解
單單五個字,讓我一次又一次地竭力抿緊嘴唇,不希望讓自己齜牙咧嘴笑得幅度太大太猙獰太不能見人,盡管短信那頭的人根本就看不到呀。我在心裏跟著短信一齊應答和嘿然出聲音:嘿嘿,那我每天多發幾條好了。我特怕我這段時間,每天發短信打電話騷擾你好多次,會讓你覺得太黏人太煩人了。
江醫生沒有再回我,大概是去忙病患的事了吧。
但我依舊沒有把手機擱到一邊,很快,它就不負我望地震開來,長長的,就一下,是簡訊的提示,隻是這條短信並不來自江醫生,是移動係統的充值提醒:“尊敬的動感地帶客戶您好:您已通過空中充值成功充值2oo元,歡迎你您再次使用空中充值業務。”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誰給我充的。
我立即發信息給財大氣粗的始作俑者:真闊綽啊江地主,不是說平等的愛情才能長久嗎?突然平白無故給我2oo塊錢小費,首先在金錢方麵就不平衡。
很平等,這是你每天幫助我緩解頭疼的醫療費和感謝金他一筆帶過,理由卻極度令人信服。
噢……搜得斯捏……我故作恍然大悟地語氣回。
搜得斯捏?
枉你年少輕狂時期看那麽多島國動作片了,是日語的“原來如此”
一個南京人總把日本話掛嘴邊,不是好現象
這叫深入敵情才能消滅敵人。真偏激真憤青,我覺得你不應該叫江承淮,應該叫江愛國。
我已經三十,這時候改名也晚了。這樣吧,留給以後的小孩子好了
太俗了吧,才不要!
……
“我靠,老男人果然高段位!”我把充話費這事在微信裏用語音講給康喬聽,這是她回過來的第一反應,很是歎為觀止,她又以分析文章主旨的態勢,打字傳達給我她理解的意誌:“深諳給女人錢=給她安全感,還超縱容地表達出你可以盡情騷擾他,太高段位了。”
我繼續按著語音鍵樂不可支地錄話,張嘴的瞬間身體裏沸騰出洶湧的喜悅,我把它們全部交付到了喋喋不休地感歎誇讚中:“江承淮怎麽會這麽完美,他到底有沒有缺點啊?康喬,你告訴我!你快點告訴我!”
康喬不愧為我的好噴友,她以風一般的速度找準要點半開玩笑半譏嘲,但那種發自內心的祝福意味又是那樣真切:“他女朋友是二筆可以算缺點麽?”
那些變傻變二變可笑的少女心情啊,真是讓我完全放棄了做人的原則和底線,我居然還嬉皮笑臉地承認了:“好吧,對!你說的對!太棒了!可以!”
晚上,我又把和康喬的交談過程一五一十在短信裏告知江醫生。
他雖然不愛用標點,但每次用起來都依舊是生動的,他回了個省略:“……”像一條不會講話的魚吐出水泡,看起來是真的無語了,他在短信交談裏很少會無言以對的。
我洗地自己的能力超強,馬上給自己懸上天使的光環,戴上神官的高帽,厚著臉皮把自己吹成獨一無二天上有地下無的稀世珍寶:“你點點點個什麽勁哦,我變成你唯一的缺點了,要珍惜。”
“好。”江老年人擅長一字秒殺的招式,他的發揮也向來穩定。
我繼續加深此間的羈絆,就隻是為了討他開心,那些愛情裏不由自主的討好和迎合啊,已經寄宿進了我的肌理和血液:“為了達到天仙配情侶檔的效果,我決定讓你成為我全部的優點,唯一的缺點x全部的優點,真是吉祥如意的一對。”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每一個形容的措辭,每一個具體的標點,我都大費周折地編織成優美的詩篇,亦或者逗趣的笑言,小說三要素之一的人物隻有我和他,二人世界——就隻是為了讓它們順理成章,順理成章跑進對麵人的瞳孔裏麵,大腦深處,能讓他的每一根神經,每一下脈搏都震顫出與我相一致的,源自愛戀的,信心和蜜意。
發給導師初稿的第二天,我總算得了空暇,首要任務就是跑到醫院去探望自家男人。
考慮到教授間的同病相憐性,這紙初稿,我可是仔仔細細前前後後檢查了格式和標點的,確保萬無一失。
康喬又躺槍成為我私會情郎高舉的旗幟的幌子,跟爺爺奶奶臉不紅心不跳地說了聲跟康喬逛街後,我就一鼓作氣溜到了省人醫的十八樓。
我挑選的時間段相當合理妥當,上午下班前十五分鍾,也沒率先通知江醫生,權當給他一個驚喜。
出電梯後,我往神內的住院病區走,目標明確,目不斜視,就向著那個人,眼裏也隻有那個人。
好巧不巧地,我在走廊裏碰見了一個許久不曾碰麵的對象,鵪鶉蛋,季弘。
第一次見到他穿白大褂,還挺像模像樣的。
我和他視線相觸的下一秒,他就笑開了。
之前說過,季弘的笑真的很有感染力,他不隻是嘴巴在笑,他的臉蛋,他的周身都仿佛笑了起來。沉澱如暮雪的白袍,一下子就被這種盛夏一樣的笑容烤化,順其自然流動開來。
醫院總歸脫不開死氣沉沉,但圍繞著他的那一段氛圍,就憑空被他一整個人帶動得熱鬧又生機。
要見江醫生,我的心情本身就出奇好,同他打招呼的氣息也分外昂揚:“季弘,又碰麵了。”
他單手放在白大褂兜裏,笑靨不減:“你怎麽搶我台詞,讓我接下來怎麽說?”
“就簡單打個招呼。”
“怎麽來醫院了?”
“啊?哦……”我一手擰著另一手的食指,像是要細細碎碎的緊張從指尖排擠出去:“來找江醫生,拿藥啊,我爺爺是他的病人,幫我爺爺拿的。”
“哦,江老師好像在辦公室,”季弘輕而易舉地相信了我,這讓我有些羞赧。他邊講著,邊笑眯眯往神內辦公室那邊看,眼睛嘴巴都不落下:“誒?江老師出來了。”
我的雙眼跟著心頭一亮,順著他目光看過去。
果然,江醫生剛從辦公室出來。他應該是下班了,已經換上一身便服,白襯衣黑長褲,整棟高層都因為他帥裂蒼穹。
“江老師——”季弘秉承著熱心學子作風,老遠地就呼喚他。
江醫生偏頭,麵容平淡地望過來,他分明看見我了,但麵上依舊止水一般,見不到一絲波瀾。
我隻能拿金馬影後,而他直接手握奧斯卡小金人,笑傲群雄。
他朝著我和季弘走過來,最終停在我們身側,我趕忙不動聲色調整方位,不再和季弘麵對麵,正向江醫生,他才是我今天要找的主線任務npc。
“江主任,”我禮貌地叫他,裝模作樣陳述今天到來的緣由:“我來幫我爺爺拿藥的。”
他的醫者態度把持得非常到位:“你爺爺怎麽不自己過來?”
“老人家嘛,偶爾偷懶一下也很正常。”我微微笑。
“我這會已經下班了,下午再來吧。”往江醫生臉上塗點黑粉再往他腦門印個月亮他就可以直接去出演鐵麵無私包青天了。
“誒誒,老師您也太嚴肅刻板了吧,您也不看看吳含和我什麽關係,我和您又是什麽關係,”季弘完全是一個好心腸不知情的局外人:“您老就紆尊降貴回辦公室幫她開下藥唄,反正耽誤不了幾分鍾。”
“下午吧,我有急事。”江醫生言簡意賅地堅持著一樣的回答,還煞有其事地對接上一個借口。
說完,他就遠離本來的等邊三角形小圈子,不疾不徐地朝安全通道口走去。我和季弘又淪為一條直線。
“江老師平常就這樣,”季弘小天使,開始為自己的導師辯護:“按點上班,到點下班,不收紅包不開小灶,工作作風很嚴謹的。”
“沒事,是我的問題,早上睡過頭了到現在才來,也不能怪江主任,”我這顆端頭也要趕緊去追上江頂點的步伐啦,“算了,下午再來了,我先回去吃午飯。”
“要不我請你吃飯?”季弘總能在溝通裏找準要素順水推舟。
“不用了,今天謝謝你了,”江醫生的身形已拐出我的餘光,這讓我油然生出一種把控不住局勢的焦慮感,我隻能顛來倒去地致謝,把它層層疊疊加深,渲染成道別的意圖:“季弘,真的謝謝了,不過我真得回去了。”
“行吧,以後有的是機會。”季弘彎著眼睛,白色的牆麵兜在他漆黑的瞳仁裏,像糅進了幾顆雪粒。
也不管季弘會不會奇怪我為什麽不走電梯而要衝向安全出口了,拐進熟悉的樓道,江醫生已經走到通向十七層的第二級了。
此刻樓道裏空無一人,就算是平均人口流動最密集的下班高峰期,也鮮有人會經過這裏。
但我依然是謹慎的,沒吭聲,當然更不會大聲叫他,就和他保持十級階梯的距離,老老實實跟在他後頭。安之若素,步伐的速率也不約而同。
就這麽一前一後距離適中地走了兩層,我原本因為江醫生脫出視野而不安到筋疲力盡的思緒安穩了下來。海麵無風,前麵的人就像足夠信賴的燈塔一樣,引誘著我在一寸一寸亮度提高的光輝裏,延伸著走下去。
他肯定知道我走在後麵,就如他在我眼下的存在感一般強盛。
一樓……
大廳……
最後走向停車場……
江醫生今天大概是把車停在了地下停車場,他沿著人行斜坡往下邊走,按道理說,一個人一輛車在下坡的時候,速度都會因為慣性和重力不由自主加快,近乎能擔得起一個“衝”字,但江醫生卻意外地放緩了,隔著一個走道的車輛都匆匆穿行而過唯恐慢了,唯有他那一塊忽然播放起慢鏡頭。
他走得愈發緩慢,隨時可以停下來,想怎麽頓身駐足都不會突兀。他井然不燥的動作,讓他寬厚的背脊看上去格外穩重,它們都是刻意表現給我的,關乎等待的邀請卡函。
江醫生在等我,等我過去。
我基本是小跑了起來,下坡路讓我的腳尖毫不費勁。地下車庫比起外麵的晴天朗日,毫無疑問是陰暗的,可是我就是那麽不帶遲滯地,衝進了溫暖的黑暗裏。
我跑到江醫生近在咫尺的方位,四舍五入一下的話,姑且能算得上是並肩同行。
氣息因為小跑有些微微地急促,我剛貯備抬高小臂拍拍因為運動和心動劇烈起伏的胸口,我的手,忽然就猝不及防地被握住了。
是江醫生的手。
我的心馬上就爆炸了,一點也不比強吻江醫生那次平息。
這個拉手就跟江醫生的人一樣,不漏出一絲動靜,姿態也非強硬的圈禁,就是單純地溫和地拉個小手。他的掌心幹燥,有適宜的熱度,還有就是,專屬於男性的寬厚和穩妥。
我當即反扣回去,流暢自然地跟他的五根手指交叉到一起,這是好久之前就在計劃之中的理想了,有好多次,無數次,我都想去牽一牽他的手,這幾根手指頭,它們寫過數以萬計的硬筆字,撕過薯片包裝袋,擰過醬料堅韌不拔的瓶蓋,它們為了生活為了生存必然是辛苦的,但又是幸運的,它們在最好的時間裏找到了最好的皈依,最相匹的人,伸縮自如,情投意合。
江醫生一定不知道我覬覦過他的手多少回。
他不說話,就和我在車庫裏穿行。梁靜茹的歌,大手拉小手。
我微微低頭,抿緊嘴巴,抵擋住快要擠破唇隙的心滿意足。
這裏基本沒人,隻有兩邊停駐的全部轎車頂著又大又圓的雙重車燈大眼睛盯向我們,像是突然就會鳴起笛用喇叭奏樂偽作口哨調侃新人那樣,我被這個牽手的動作下了咒,似乎在經曆鄭重其事的婚禮現場,新娘新郎被目送著入洞房,接吻都沒這麽讓人害羞。
“你怎麽不說話啊……”我擠著眼睛和鼻梁,問江醫生。怎樣才能克製住自己傻乎乎的笑,根本沒有辦法,不治之症,無藥可醫,戀愛就是一場博弈之中的絕殺。
“我在考慮一件事。”江醫生一本正經答。
“什麽事?”
“季弘的出科評分,我是不是應該給他打個良好。”
“打啊,不是挺好的嗎?”
“其餘同學都是優秀。”
東亞老醋王!我立刻就被窒息性的欣喜淹沒了,但表麵還是嘴硬:“……江教授啊,都三十歲了還這麽小心眼,還跟學生吃醋,一點也不成熟!”
“說笑罷了。”笑意讓江醫生原本故意繃成嚴謹狀態的嗓音化成波光粼粼的樣子,他找到了自己的車,我和他停在車跟前,我們的倆的手依舊沒有鬆開的跡象,或者說,大概是沒有人想率先放手吧。
“還上不上車了啊?”我環顧四下,防止會有閑雜人等忽然從地縫鑽出來。
“上車。”江醫生在回答之前,嗬歎了一下,輕不可察。但他終究還是鬆開了手,在鬆懈前,他的指腹很刻意,又極其自然地在我手背肉上緊了緊,像是某種寬慰,又仿佛在烙下不舍的遺跡。我縮回手,仔細審視和撫擦著那一塊,被按壓過的小片肌膚在短暫的泛白後很快紅起來,還微微發著熱,如同被純粹而有力的火光燃燒包裹。
還有什麽能比這個更能夠表現出幸福?
這是真實還是夢境?如果是夢,就拜托老天,永遠,永遠不要讓我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