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別離

紅袖居。

團素站在屋子正中環視四周,她曾經和葉袖袖一起將這裏布置得清雅怡人,引得謝雲起誇讚不已。一邊想著,又邁步進入臥房。葉袖袖還沒嫁入謝家之前,還是她和謝雲起兩個人一起將這裏布置成新房。屋子裏的一桌一櫃,窗紗床幔,屏風花瓶,全是謝雲起費心挑選安置的。那個時候,恐怕謝雲起怎麽也不會想到,一年零三個月後,葉袖袖會死在這間屋子裏,跟她一起過世的,還有他們剛出世的孩子。

團素邊看邊落淚,最後逼著自己擦幹眼淚,走到桌前取出紙筆,歪歪扭扭寫了幾個字,用硯台壓好,隻等謝雲起回來看。寫完字條又打開衣櫃,取出一個灰綢包袱,在兩件襴衫間,取出那支羊脂白玉釵,小心收入袖中,又將包袱包好放回原位。

做完這些,她便離開紅袖居,悄悄往園子外麵去了。她避著人一路走到一處側門,守側門的人看是她,不敢多問,開了門放她出去了。團素站在街上,回頭看看謝府緊閉的側門,又舉目茫然四顧,略略踟躕下,一路向西行去。

這條路的兩旁,盡是枝葉繁茂的槐樹,正是五月槐花飄香時,有風吹過,潔白的花瓣雨落繽紛,行走期間,仿佛置身花雨之中。

團素看著星星點點的潔白飄落,突然就想起十年前那場冬雪。

那是一場南方罕見的大雪,讓極少見到雪的江南人興奮不已。可是那場大雪,卻是她和奶奶的催命符。

她從記事起就跟著啞巴奶奶四處討飯為生。奶奶年紀大了,身體越來越差,終於有一天病倒,高燒數日,卻又趕上這麽一場大雪。

隻有八歲大的她,看著躺在幹草堆裏有出氣沒進氣的奶奶,無助的哭起來。

就在她痛哭時,一個溫和的聲音在她頭上響起:“原來是你在哭!”

她側仰著頭看去,卻見一個身披貂裘模樣淸俊的少年眉目含笑地望著她。很久以後,她才想到該怎麽樣來形容那個少年--溫潤如玉!他真的是謙謙君子,溫良如玉!

她當時半跪在廟裏冰冷的地上,凍得渾身瑟瑟發抖,可她莫名地相信眼前的少年,她伸出凍得白裏泛青的手去牽少年的衣角:“哥哥,幫我救救奶奶!”

少年俯身看了看奶奶,卻是歎息一聲,朝她搖搖頭。

她哭得更厲害,任由淚水肆虐。

少年卻又道:“別哭別哭,奶奶好像有話說。”

她立刻停止哭泣,低頭去看奶奶。果然見老人微微睜開雙目,枯如竹枝的手指也在微微顫動。

少年扶奶奶坐起,單掌推向奶奶後背,約摸一刻鍾後,奶奶完全睜開了雙目。奶奶看看四周,一手指著她,另一隻手緊緊抓著少年胳膊,眼巴巴望著少年,渾濁的目光裏,滿是乞求。

少年立刻會意:“你是讓我照顧她?”

奶奶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這才能一下一下,僵硬而緩慢地點頭。

少年想都沒想便點頭應道:“好的,老人家隻管放心。”

奶奶這才憂心忡忡的瞧了她一眼,抬了抬手,似是有話要交代,卻終於沒了力氣,頭歪在少年懷裏,溘然長逝。

如今想來,奶奶當時也是病急亂投醫----破廟四處透風,外麵天寒地凍,她又隻是個八歲大的女娃,奶奶隻能將她托付給醒來後第一眼看到的少年。

她哭得幾乎昏死過去,少年好言好語相勸,仍舊無法撫慰她分毫。少年也不再勸,隻是解下貂裘往她身上一裹。當時隻有十五歲的少年,卻生得足有十七八歲的身量,而八歲的她卻不過五六歲的身量。少年這麽一來,便如同給她裹了一床被子,將她全身上下包的嚴嚴實實,隻露出兩隻鼻孔。她一邊哭,少年一邊隔著貂裘揉、搓她的關節,幫她回暖。

待她實在哭不出聲後,少年便帶她離開了。

廟門外有少年騎來的馬匹。少年抱著她縱身躍上馬背,逆風而行。一路上,少年一手縱韁,另一隻手始終緊緊抱著她。她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被人抱。奶奶身體一直不好,根本抱不動她,最多將她攬入自己幹瘦的懷裏。至於別人,躲她們祖孫都來不及!她這才知道,被人抱在懷裏的感覺竟是如此溫暖。天空仍有細碎的雪花飄落,落在她的鼻尖上,涼涼的,但她依靠在少年的臂彎和胸膛上,隻覺得溫暖而踏實。

少年行至鎮上,取出一錠銀子買了棺材,又雇了人幫她安葬了奶奶。做完這一切後,少年依舊與她共乘一騎,冒著風雪將她帶回家。

馬匹停在一處很氣派的人家門口。守門的人看到少年,皆麵色恭謹向他施禮。少年躍下馬背,也不管身後的馬兒,徑自抱著她跨進大門。

她這才看到少年的鬢發和眉梢上,都染了一層白霜。她從貂裘裏伸出手撫去他眉毛上的霜雪,細聲細氣問道:“哥哥冷嗎?”

少年對她笑笑:“不冷。”

那時候的少年,眼睛裏還沒有積下那麽多的陰鬱,他那時候的笑容才真的是溫和澄澈暖如春風。

就在此時,一個誇張的聲音鑽入她耳朵:“大哥,你這是抱了個什麽東西回來?”

後來她才知道,說這話的人是謝家的二少爺謝瀟華。從破廟中將她帶回家的,是謝家長子謝雲起!

謝雲起本是同夥伴去郊外踏雪尋梅,與同伴分手歸去時,聽到破廟裏傳出哭聲,他便下馬進去看個究竟,這才遇見她和垂死的奶奶。謝雲起看她一個孤女無依無靠著實可憐,便將她帶了回來。

那個取笑她的謝瀟華,其實也是個頂好的人。還是謝瀟華著人給她打來溫水淨臉,又讓人給她拿了吃的來。連“團素”這個名字,都是謝瀟華後來給她取的。她在洗臉時,對著臉盆一照,這才看見自己蓬頭垢麵灰溜溜髒兮兮的樣子---難怪謝瀟華初見她時那麽說話!

後來,她又見到了當時的謝夫人---謝雲起和謝瀟華的母親。

謝夫人看上去隻有二十多歲,容顏姣好、體態豐腴,笑起來慈眉善目。

她還清楚記得,謝川看了她一眼,不悅地蹙了蹙眉,似是對兒子隨便帶人回家的行為甚為不滿。謝川對謝雲起道:“既然你都將人帶回來了,就分她去下麵做些輕省的雜工吧。”

謝夫人忙道:“她還這麽小,哪做得了那些粗活?最多也就能端個茶倒個水的。”

謝夫人憐惜她的身世,對她格外照顧,最後拍板道:“不如以後就讓她做雲起的使喚丫頭吧!”

一旁的謝瀟華聞言,登時將剛入口的茶噴了出來:“娘,你這是讓大哥以後改行替人看孩子麽?”

尚不懂規矩的她小聲表示抗議:“夫人說的事情我都會做,我願意伺候哥哥!”

謝夫人越發中意她:“我看這小姑娘倒是挺伶俐,就給雲起做丫頭吧。雲起,你說呢?”

謝雲起笑道:“母親大人的命令,孩兒何時不從過?”

謝夫人笑嗔道:“就會跟你娘耍貧嘴!”

謝瀟華在一旁怪叫道:“完了完了,大哥真要改行帶孩子了,以後我可不要什麽使喚丫頭,免得也讓我帶孩子!”

一句話逗得一屋子人全笑得直不起腰----隻除了謝懷遠。

堂少爺謝懷遠整日陰沉著臉不愛理人,隻有對著謝夫人時才會笑一笑。謝懷遠平時最多跟謝瀟華拌拌嘴,吵吵架,堂兄弟兩個時不時搞個惡作劇,你整我一把,我作弄你一回,常常惹得謝夫人和謝雲起哭笑不得。

她到現在都記得謝家歡聚一堂其樂融融的樣子,真真羨煞旁人!

學了規矩後,她被正式分到謝雲起屋裏當差。那天,她對謝雲起跪拜道:“奴婢團素,日後甘願給公子當牛做馬,報答公子的恩情!”

從此,她便做了謝雲起的貼身婢女。隻是,她雖口稱婢女,在心底,卻十分逾矩地將他當做哥哥。她的名字是謝雲起教她寫的,她第一次在生日時收到的禮物是謝雲起送的,她穿的第一條新裙子是謝雲起著人做的……

她在謝家一天天長大,目睹了這一家人十年來所有的喜怒哀樂聚散離合。

先是謝夫人的病逝讓謝家少了很多歡聲笑語。

接著,謝家又接連發生了幾樁大事。雖然她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但她知道肯定有事發生。就是因為那些事,謝川身體每況愈下,謝雲起眼底的陰霾越聚越多,謝懷遠的臉色越來越陰沉。最後,謝瀟華常年外出遊曆很少回家,謝懷遠赴京趕考,金榜題名後再沒踏入謝家半步。隻有謝雲起仍舊留在謝家死撐。

再看到謝雲起眼底陰霾盡去,是在他大婚之日。那個叫葉袖袖的姑娘生得可真美:眉似遠黛,眸如秋水,瑤鼻櫻唇,腮如凝脂,含愁一笑,百花羞煞!也隻有這等天姿國色又聰慧溫婉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她的公子了!隻可惜紅顏薄命,造化弄人,葉袖袖的離世再次給謝雲起以重創。她隻希望謝雲起有生之年,能從那次的陰霾中走出來。

而她所能做的,就是不做他的累贅。

流言蜚語越來越多,人人皆道她是謝雲起的通房丫頭。這對一個女子來說,絕不是什麽好名聲!

她為他才服毒,為他才變啞,這些都會讓他對她十分歉疚。為了補償她,或許,他真的會娶了她吧?

她太了解謝雲起。謝雲起身上有世人所稱頌的很多美好品質----溫良恭儉讓,他樣樣做得很好,但他卻有一顆從不拘泥於世俗的心,否則當初也不會頂著那麽大的壓力堅持迎娶葉袖袖。他能娶葉袖袖,就能娶她!

若真能嫁他,怕是她十世也修不來的福氣吧?可她知道謝雲起愛的是葉袖袖,從來不是她!繼續留下去,她隻會讓謝雲起為難,成為謝雲起心頭的包袱---一個由歉疚堆積而成的大包袱!

所以,再見了,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