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雨腥風盡輾轉

梅苑梅娘的小屋內,梅娘輕輕幫之雪擦拭著身上斑駁的傷口,細心的敷上藥。梅娘在清晨竹林中見到她時,她背著大捆的柴木卻不知道為什麽被一個雜役抽打。梅娘實在不能想到,一向驕傲備受嬌寵的之雪居然受此折磨,心中大駭,強硬的帶神誌昏沉的之雪到房中養傷。因為她身份特殊,並未遇到誰的阻攔。

之雪昏昏沉沉的睡去,及至中午才醒。梅娘坐在床頭眼中都是淚水。

“你別哭了,我沒事。”之雪抬起瘦弱的手臂,作勢去擦梅娘眼中的淚。

梅娘咬著牙轉過身去。

“為什麽不告訴我呢?為什麽會這樣呢?都是因為我吧……”

之雪顏色蒼白身形消瘦,說話的聲音都是有氣無力的,可是卻帶了若有若無意思含糊的笑:

“傻子,你哭什麽呢?人都在這裏了,要想辦法活下去,你想那麽多幹什麽呢?我沒事的。”

梅娘定定的看著之雪,這哪裏是往日的她?那樣嬌氣、伶俐的女孩。雖是之雪大她一歲,可是在家時,所有人都覺得之雪更是像活潑調皮的妹妹的。肆無忌憚的玩樂著的小女孩呢。

梅娘一陣心酸:

“你怎麽會沒事呢?你的傷這樣重,到底為什麽才會是這樣的處境呢?”

之雪抿著嘴唇,思索了一下道,

“不會一直這樣的,我很快就沒事了。咱們的處境決不是一直這樣的。好妹妹,你別胡想,要相信我,斷不是任由人欺辱的。你隻管好好的彈琴,你得彈好琴被師傅喜歡才能平安的過下去啊……”

梅娘似懂非懂的看著她。之雪淩厲的倔強堅持的表情,深邃悠遠的眼神,說話的語氣她都覺得很陌生了。

突然,之雪一把拉過梅娘,把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上。在她耳邊輕聲說:“你等著,咱們有一天總能回家。隻要咱們有足夠的耐心和力量。”

梅娘驚異的睜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著她。原以為,這一次是再世為人,那些溫暖的回憶是隻能在夢中才有的,再不能對誰起更不能回去。

“你好好等著就好了。好好彈琴,不用擔心我。”之雪深邃堅定的眼神看著梅娘。梅娘突然覺得很安慰,很有力量。那樣的眼神,是哥哥才有的,一直安慰她們的眼神。有那樣眼神的人,可以說到做到的。

梅娘看著清瘦虛弱的之雪在院中緩步離開的身影,心痛的用手狠狠的揪住袖子。

遠處的梅心儀迎風而立,嘴角露出一絲笑容。這一次她果然沒有看錯人。

時光荏苒,轉眼就是五年。

這五年中,燕娘真的再沒有為之雪被人欺辱擔心,因為她永遠都是那麽強,比武較量,她永遠都是最後的勝利者,執行任務她從來沒有過一次失手。她的武藝遙遙走在了同進冷花宮的眾人之前,又得到梅心儀親自指點,縱橫江湖罕逢敵手。年僅十七歲便成為聚芳堂的堂主,是冷花宮創建以來最年輕的堂主。冷花寒劍在江湖中也是一個冷酷而美麗的傳說。

在江湖傳說中,在冷花宮弟子眼中眼裏,梅之雪是一個冷傲無情的人,她雖然麵容清麗秀美卻是永遠帶著寒霜,她出手狠辣從不留情,她心智過人決絕狠曆,那樣的女子是讓人敬而遠之令人生畏的。

梅苑內,之雪安靜的聽梅娘彈琴。她的琴聲清越出塵,總是讓她的心一下子安靜下來。梅娘一襲白衣坐在閣樓竹凳上,衣袖隨風而動,宛若仙子。

一曲即畢,梅娘停下手對著坐在自己身邊的之雪笑笑。

“新譜的曲子?曲風簡雅,淡然。你總有一日要成仙的。”

之雪笑道。

這些年,無路是練功多麽辛苦,或是出去辦事多久,隻要有時間之雪都會來聽梅娘彈琴。她雖並不很懂音律卻是梅娘的知音。而梅娘的琴藝在梅心儀的調教下,帶著精習的冷花宮獨傳內功,所彈之曲不僅堪比仙樂,更可以影響人的心緒乃至內力調息,若是有意為之,傷人乃至取人性命都不是難事。隻是梅娘性情淡然,多奏清幽之曲。而之雪就陶醉在這樣的樂聲中,平息著因為江湖煩擾,因為內部爭鬥帶來無窮的煩擾心緒。她們就用這樣安靜的方式相守著,給彼此以最真切的安慰。也隻有梅娘懂得,之雪冷漠的表情下,心中激蕩的感情,懂得她為有今日所付出的代價。

梅娘接過之雪端來的水,邊喝邊說。

“你胡說我什麽。倒是我新譜的,好像總是跳不出這一圈子。”

“大約是天性使然吧。我聽著很好的。”

“天性?姐姐天性也不是嗜殺的人,雙刀白家滅門,縱使他們有罪又何至於此!還有無辜的孩子呢!”

望著燕娘略帶著責怪的眼神,之雪咬咬牙沒有說話。一個月前,她奉師命剿滅了常州雙刀白家。白家在常州仗勢欺人,一向與梅花繡莊過節甚大,所謂積怨已深,師傅出手是意料之中。隻是滅門,卻是過了。然而,她沒有能改變師傅的決策但便隻能執行。雖然在冷花宮位子高高在上,可是也唯其在上,便有無數人在看她。她別無選擇。違抗師命,她知道會付出多大的代價。從卷入這裏,她便身不由己。

“天性?”之雪訕訕自嘲道:“我的手上沾滿了鮮血,身上不知道背負了多少屈死的亡靈,還敢談什麽天性?”

當啷一聲,燕娘的杯子落地。雖然知道江湖的殘酷,雖然知道之雪冷酷殘忍的名聲,可是第一次聽她這樣直白的說出來,燕娘還是不能夠接受。

之雪抬眼看著燕娘。微微的搖搖頭,帶著無奈和歉意。

燕娘躬身撿起杯子,試圖打破緊張的氣氛,可是拿到杯子便直接放到嘴邊,牙齒狠狠的咬住杯子,雙肩發抖。

之雪從她手裏拿出杯子,把燕娘擁進自己懷裏。

“你別這樣啊。江湖有江湖的規則,你不必懂,也不必擔心我,我們總是能自由的。如果有報應,我也會自做自當的,老天不會虧你的。”

燕娘已經是泣不成聲的。

“姐姐,我們要一起回去啊,我們怎麽回去呢?你不要這樣了,如果你這樣做,我們怎麽去麵對慕伯伯、奶奶、爹爹和哥哥呢?怎麽說我們是他們的孩子,怎麽對得起他們呢?”

一句話,之雪心如墜入寒潭。

她已經走得距離善良的本心太遠了,幾年來殺人的噩夢不斷,她背負了太多的血債,以至於她都覺得自己不能被原諒,這樣的她又怎麽回的去最初的簡單幸福。她又有什麽臉麵麵對自己的親人和如親人一樣易家的祖母、叔叔和對自己曾萬般憐惜的明哥哥呢。

深秋江南,細雨寒風中,一隊女子躍馬而行,幾個人俱是藍色勁裝,戴著麵紗,神秘朦朧。為首的正是之雪,剛剛處理完君子劍東風堂的事情,正急匆匆的往回趕。

冷花宮和君子劍結怨是因為去年君子劍少當家欺淩了梅花繡莊的繡娘阿悠,冷花宮斷然容不得別人的欺辱。後來她們上門去討公道,卻發現一向以名門自居的君子劍毫不講理,反誣冷花宮女子淫邪,行為不端。於是之雪和屬下暗下察訪,竟然發現君子劍很多見不得人的秘密。於是,梅心儀決定痛下殺手,隻要能贏得了君子劍,冷花宮在江湖中的地位便絕不是今天的氣象了。

剿滅君子劍之雪最開始也是意誌堅定的,可是直到到了東風堂,她卻躊躇起來了。東風和西霧堂是君子劍兩大堂。兩堂堂主地位僅次於君子劍掌門陳度的,且是誓死護衛君子劍和陳度的。可是,相比於陳度和西霧堂被查出的累累罪行,東風堂並沒有什麽極大的不可饒恕的罪過。但是,要除陳度,要滅君子劍,東風堂不可活。

她在行動的前夜在東風堂偷聽,聽到了東風堂堂主衛執友和妻子的對話。

“我總覺得蹊蹺,左家的人的確是死在君子劍的手上,可是,君子劍沒有理出手傷了左老先生,而且盜取左先生的金絲鞭。”

“這些年,君子劍怪事迭出,弟子卻不長進,唉……”

衛執一連串長歎。

他難道也不知情?之雪的心內一震。君子劍暗地行事隱秘,許多肮髒的事情都做的神不知鬼不覺,之雪也是費盡心思才查出的,可是,他們自己人也居然也有不知道的,而且是高高在上的東風堂堂主。想來此人也無甚本領。之雪心內暗嘲。

剿滅東風堂的行動,果真沒有想象的困難。君子劍創派五十餘年,傳承兩代,氣數早不如前。雖然也有遇到些忠誠之士抵抗,卻大多武功不濟,她們的行動比想象的要容易些。

可是最後麵對東風堂堂主的時候,她卻遲疑了。

夜風昏燈下,那個清臒的老人,在臨死都沒有絲毫畏懼的顏色。

“你們如此行事何以服眾,縱使真如你所說,東風堂何辜,我數百弟子何辜?”

“勝者為王,這才是江湖!冷花宮本不需要服眾,不必如君子劍陳堂主,縱使私下齷齪不堪可是表麵仍是如此道貌岸然。今日冷花宮勝了,你不服也得服!”

之雪冷漠高傲的語氣。

“你殺得了人,可你卻不能讓人心信服。你們都未女子卻未曾見一絲慈悲,你可真的說服的了你自己?”

一句話,仿佛是釘在之雪心頭的釘子,之雪一震。可是,眾弟子麵前,她又有什麽退路。

師傅梅心儀的吩咐猶在耳邊。剪除東風堂,再戰西霧堂,各個擊破一個不留才能確保萬無一失,若有失手,定不輕饒。

之雪掩飾自己心內的顫抖,長劍揚起。

“我自然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你受死吧。”

“住手!”

遠遠的傳來一聲怒斥,猛然間就有一個白衣少年站在了麵前。動作如此迅疾,輕功很是了得,之雪暗自思索。

少年清秀英氣,目光如火。他持劍站在了衛執友的前麵,怒視之雪。

“劍兒!”衛執友的聲音又驚又喜,眼中卻是滿滿的擔憂的神色。東風堂少堂主衛劍是君子劍這幾年中最傑出的人物,雖然是隻有十幾歲,可是劍術修為在武林中卻頗有讚譽。之雪也是把他看作勁敵的,隻是一路攻來,並未見到還覺奇怪呢。

“聚芳堂堂主,好美麗的女子好狠辣的心腸。”衛劍橫眉冷目。

“你不是我的對手,何必出來受死!”

“梅花繡莊阿悠與陳公子之事,縱使真如冷花宮所言,也不能累積我東風堂幾百人性命吧。姑娘視人命如草芥,我卻不能不顧忌門下弟子,若是棄眾師兄弟而逃,衛劍有何麵目為人?”

“你可真是天真呢……”之雪冷笑。“你還自以為你們自己光明正大呢。若是單單為阿悠,我自會殺了陳帆,但君子劍已經是百罪莫贖了……”

“胡說,君子劍想來光明正大,你如此濫殺無辜,才是也百罪莫屬!”

說著,拔劍刺向之雪。眾人又是混戰一團。

衛劍功力不弱,可是到底不是之雪的對手。幾十招之後便落了下鋒。

“殺了我,饒了我的門人可好?衛家今日滅門,東風堂散去,絕不會有人招姑娘報仇!東風堂一切盡歸姑娘!”

衛劍邊打邊道。

“姑娘何必一定要血流成河呢?姑娘良心何安?”

之雪心驚。以衛劍的功力,雖然不可能勝過自己,但要自己斬殺他於劍下卻非易事,可是他卻甘願引頸就戮。要救的隻是他門下弟子。

耳邊又想起梅娘的話。

“姐姐,我們要一起回去啊,我們怎麽回去呢?你不要這樣了,如果你這樣做,我們怎麽去麵對慕伯伯、奶奶、爹爹和哥哥呢?怎麽說我們是他們的孩子,怎麽對得起他們呢?”

之雪舉劍隨衛劍向樹梢飄去。

“你打傷我,帶你父母和弟子撤退。此後絕對不能再江湖露麵!”

衛劍聞言大驚。見之雪露了一個空門,衛劍顰眉抬腳正踢在之雪的胸膛,竟宛若踢在柳絮之中。心中暗道她內力竟然如此之深厚。待他要撤回腿,又覺得之雪內力回湧,正撞在他的腳上。之雪回身一口鮮血噴出,摔落在地。

衛劍暗自佩服這個女子。如此心智如此審慎。既不給對手機會趁機傷她,卻又借力使自己受傷騙過同門。更可貴的是她,並不是那個江湖中傳說的狠辣無情的人呢。

“堂主!”

冷花宮弟子圍了過來。

“衛劍武藝高強,我不是他的對手。先回繡莊,明日再作打算。!”

當日晚上,之雪竟然重傷高燒起來,夜裏不停的咳血。起床的時候也是頭昏目眩,站立不穩。陣前主帥倒下,冷花宮弟子都是束手無措。

“小霧……”

之雪輕喚站在自己身邊的小霧。從她初入冷花宮她們便相識,幾年來從練武到進入聚芳堂,她們都是未曾隔的太遠。之雪一日日的強大起來,小霧儼然是她一路走來的舊友,始終在她身邊。

“小霧,你聽著,你今日晚上再去東風堂,如此如此……”

小霧點頭答應。

回來的路上,小霧一直在思索自己慘敗的原因。原是要縱火焚燒東風堂的,可是卻讓自己陷入保衛,熊火烈焰,她們狼狽不堪的逃回了梅花繡莊。等次日清晨再去東風堂,那裏早已經是一片狼藉,人也散去。她們此次行動近乎一無所獲。

雖然之雪並未將此次的責任遷怒於她,可是宮主那裏,辦事不利,責罰也不會輕了的。想到此,感覺到滴滴落下的冷雨,小霧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之雪傷病兵並未好,一路上淒風冷雨,隻是努力撐著。到嘉興冷花宮門口前下馬,她身形一晃差一點就摔倒在階下。

“堂主”。

小霧伸手過來相扶。

之雪勉力站直了身子,推開她。

冷花宮大理石修葺的議事廳前。之雪跪倒在師傅麵前。

“之雪此行有負師命,請師傅懲罰。”

梅心儀看著跪在下麵的弟子,一聲長歎。所向無敵的之雪遇到對手了,冷花宮要麵臨一場大戰了。

東風堂既然逃脫,那麽不出數日,實力強大的西霧堂肯定會和東風堂聯合起來,君子劍和冷花宮一戰無可避免。

雖然冷花宮實力越來越強,但半百年盛譽的君子劍到底實力雄厚。梅心儀昂首望著天花板,許久不語。

冷花宮一向避世而處,若無人犯很少出手,出手必定決不留轉圜餘地,行事獨特詭異一向是傳說一般。但這一次,是必須驚天動地光明正大的幹一場了。

“之雪,你受傷了?”

良久,梅心儀問。

之雪疑惑的抬頭。她本已是做好準備接受辦事不利的嚴懲的,卻不想聽到是師傅溫和的關切的聲音。

“傷不重,謝師傅關心!”

“好好養傷,冷花宮要麵臨更大的戰爭了,下一次是絕對不能輸的,你知道嗎?”

“是。”之雪重重的應道。

沒有逃得過鞭子,戴著一身的傷,之雪倚在梅苑的回廊欄杆上,靜靜聽梅娘彈琴,看著眼前黃葉片片飛落。臉色有些蒼白,神色卻還是安詳的。

琴聲中斷,閣樓上的梅娘發現了之雪,急急走下來。

“你怎麽在這?你身上的傷還沒有好,又帶著病,怎麽在這裏吹風。”

之雪緩緩起身,勉強帶笑。

“我哪有事。不想打斷你彈琴就坐在這裏聽了。”

梅娘扶了之雪往裏走。

“想聽我彈琴,你大可以派人叫我過去。怎麽會,這次失手,輸的這樣慘?”

梅娘輕聲問到。梅娘雖然是很少與冷花宮個堂接觸,可是在師傅身邊,又是她關切的姐姐,冷花宮的一切她都是熟知的。

之雪扶著梅娘,眼中帶著苦澀的笑容。

“總是有敗的時候,誰能夠常勝不輸呢?敗也未必不好。”之雪輕咳了一下,微弱的聲音在梅娘身邊說:“這樣才能有更多可能呢?敗了於我也許是救贖呢。”

梅娘疑惑的看著之雪,突然眼神露出恐懼。

“你,你故意的……”

之雪一笑,沒有回答,算是默認。

梅娘看著之雪肩膀露出的傷口,知道她承受著怎麽樣的痛,心中也是一陣抽搐。

“我們,要怎麽樣才能自由啊……”

之雪喃喃道。

梅娘手上微微用力:“姐姐,我們一定會自由的,你付出了這麽多……”

之雪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