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塞翁失馬

外衫褪去後,三娘率先哎呀一聲,登時把我從父親懷裏推倒,又拉著父親退到幾步之後。我心下明白,胎記的秘密是保不住了。

父親不明所以,三娘驚恐道:“老爺快看,婉兒背上何來的胎記?”二娘看了幾眼,也有些懼怕之色。底下一幹侍婢丫頭竊竊私語,頗有懷疑之意。秋熙見狀說道:“難怪四小姐能死而複生,又不記得人事,性格大變,如今又出現妖印,哎呀,莫非……莫非四小姐也是妖孽?”

我腦袋裏甕的一聲,完了,這主仆三人分工明確一唱一和,想要用妖孽之說置我於死地。在這種迷信的朝代,就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了。三娘得意的看我,吩咐道:“去叫十個家將來,不拘是誰,要那身強力壯的。”她這意思,分明是要我重演裴婉當初的慘劇,我不能,絕不能坐以待斃!

我撐著爬起來,眾人都唬的往後急退,我冷眼看這些人,個個都麵露懷疑、嫌棄、驚恐、憎惡之情,隻有長姐,小純,錦心站的還算靠前。我心想,若我此時做一個德古拉血盆大口的造型,隻怕真的能嚇破幾個人的膽。不過,好玩歸好玩,小命可就不保了。

我坐在地上,背部一陣一陣抽痛,這作死的冬熙還真下的去手。“小純,扶本小姐起來。錦心,替本小姐賞秋熙一個巴掌!”小純愣了愣,忙跑過來扶起我,坐到軟榻上,可比地上舒服多了。

錦心應了,揚手便是一個脆生生的巴掌,秋熙剛想還手,我怒道:“你敢!這府裏沒王法了?燙傷了本小姐,不說延醫問藥,居然汙蔑本小姐是妖孽!你一個下等婢子,仗著三娘寵愛,越發猖狂!你若是不服,本小姐便要錦心打得你服!”

父親他們都傻站著,連三娘都沒反應過來,可能他們想不到我這個妖孽居然還能穩如泰山發號施令。

我對三娘道:“三娘你養的好丫頭!春夏秋冬四熙都是我母親從陸府帶過來的,母親走得早,把婉兒托付給你養教,三娘不但不疼婉兒,反而任由秋熙冬熙兩個丫頭對婉兒肆意妄為,三娘你想想我母親素日如何待你,你現時又是如何待婉兒?”

三娘正要反駁,隻聽廳外一陣喧鬧,原來是家將到了。眾侍婢讓開之後,三娘從家將懷裏抱過一隻金黃色小犬道:“你休想妖言惑眾,見識過國師親養的靈犬之後再做道理!”小犬一躍而下直撲我而來,我雖然不怕貓狗之類,但見它來勢凶猛,還是偏身讓過一邊。

那小犬形狀酷似臘腸,毛多而短,隻管圍著我打轉。我看它不像凶惡之輩,便伸手撫上它的背,它微微側目,露出雪白獠牙,我忙摸上它的下巴,輕輕撓動,它昂著頭,舒服的喉嚨裏發出咕嚕聲。

眾人見我不怕,靈犬也未有動作,不免驚歎,竊竊之聲四起。三娘臉色難看,我趁機對父親道:“女兒自幼深受父親寵愛,想女兒七歲那年高燒不退,父親晝夜守護在側,是何等焦慮?母親仙逝,父親不吃不喝,母親在世時極愛食櫻桃酥酪,父親見此物與女兒抱頭痛哭。這些父親都不記得了?今日卻任由他人指責女兒是不詳妖孽,女兒實難承受……”我說到傷心處,不禁大哭,眼淚大滴大滴滾落。父親見狀不忍,正欲上前卻被三娘一把扯住。

三娘冷笑道:“你也不必惺惺作態,若真不是妖孽邪祟,可否敢讓我刺穿中指取血一看?”我雖不解其意,但無愧於心,便回道:“有何不敢?”三娘命家將將我牢牢按住,拔下頭上的一根寶藍點翠蝶形簪,拉起我的右手便狠狠紮下!

鮮血,一滴滴湧出,紅的耀眼驚心。三娘臉色有異,又朝另一根手指紮去,五根手指被她紮了個遍,血依然是紅的,並沒有她所希冀的顏色。她隻管發瘋似的紮來紮去,十指連心,我已經痛得幾乎昏厥。

長姐見勢不好,忙跪下對父親說:“父親,女兒雖身居閨中,也聽過丫頭們說起妖印之事。民間傳說妖印乃是藍色黑色之印記,而妹妹背後的印記呈火焰形狀,紅的像火。靈犬與妹妹親近,紮破中指所流之血又俱是紅色,一一與妖孽之說不符。還望父親三思!”

二哥掙脫家將拉扯,不顧腿傷也跪下說:“四妹幼年頑劣,如今九死一生,自然銘感天恩脫胎換骨,性格變化也不是什麽奇事。如此便被汙為妖魔,著實讓人寒心!”

父親早把蹲在我麵前的三娘推開,將我摟入懷中道:“我的兒,那一碗酥酪為父終生難忘!難為你當時年幼,還記得你母親去世時的事情。”我嘴角泛起一絲苦笑,我哪裏知道這些,與裴婉有關的大事都是棠璃告訴我的,就為了防著三娘突然發難,想不到今天派上了用場。

我兩手垂向地麵,均是鮮血瀝瀝,父親轉頭怒視三娘,三娘嚇得拔去釵環跪倒在地:“老爺,妾身也是一時糊塗,妾身也是怕像傅家那樣,所以才疑神疑鬼!老爺,妾身錯了老爺!”

長姐望著我背後胎記又說:“父親請看妹妹這印記,可不極似火焰?妹妹大病初愈,又凸顯火焰胎記,當今聖上乃火德天下,誰說不是上天庇護,佑我東秦呢?這…莫不是大吉之兆?”她雖是疑問,但語氣卻已是肯定,府裏一向敬重長姐嫻靜大方,她說的話多少有點分量。

底下人又唧唧喳喳起來,我隻覺得天旋地轉,凳子好像海綿一樣,承受不了我的重量,開始歪來扭去。她們的臉仿佛在我麵前一張張放大,再放大,再放大。

“小姐!小姐!”在一片驚呼聲中,我終於暈了過去。

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躺在自己的沉香木雕花大床上,屋裏一片明亮。我伸手想揉揉眼睛,發現雙手都纏著布條,這才記起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若是我反應慢一點,或者事先沒有準備,又或者長姐二哥沒為我說情,那麽現在我躺在哪裏,就很難說清楚了。

“小姐醒了?”一張又是緊張又是擔憂的臉驀然出現在我麵前,是棠璃。她見我掙紮著要起身,忙一把扶住,側坐在旁問道:“小姐可覺得身上好些?”我偏頭一看,從胸至背已裹上一卷棉布,想必背後的燙傷已經診治過了。棠璃見狀說:“醫官已經來看過了,說小姐氣虛體弱,所以昨晚昏厥了過去。背後雖有燙傷,幸而不是沸水,不會留疤。承奉一早又拿了進上的藥膏來,紅腫已經消退了些。小姐十指也是皮外傷,平日注意不要擦碰,不幾日也就痊愈了。”

她拿起蹙繡桃花椅枕墊在我背後,起身端來一碗藥湯:“老爺上朝去了,臨走千叮萬囑要小姐醒來莫忘吃藥。”我看著那泛黑的藥湯子,一時怕苦有些猶豫,初蕊這時掀簾子進來,見我端著碗不喝,忙說:“小姐放心,這藥湯是婢子守著熬的,絕沒有問題。”

我禁不住笑,仰頭將藥服下。初蕊將八仙過海雕花窗戶一扇扇打開,棠璃又端上一碟蜜餞瓜條,我拈了一根入口,慢道:“昨晚的事怎麽說?”棠璃半跪在床前俯身道:“小姐暈過去之後,老爺即刻命人綁了秋熙冬熙,扔在馬房聽候發落。三夫人禁足在房裏,老爺說小姐一日不好便關一日,若不消氣恐怕也不得出。”

我冷笑道:“那我這妖孽之名可算是煙消雲散了,再也無需提心吊膽。”初蕊笑道:“可不是,現在府裏都說小姐是火德聖人下凡,是上天派來佑我東秦的。人人都想沾一點小姐的光,現在誰還敢混說?”我扔下蜜餞道:“哦?如此說來,我還算因禍得福了?昨天晚上她們可不是這麽說。若是昨晚我死了,倒真是親者痛仇者快了!”棠璃忙上來掩住我的口說:“大吉大利,不敢胡說!”

我撥開她的手笑道:“有什麽吉利不吉利呢,人早晚也是要死的。”棠璃嗔怪道:“小姐真是百無禁忌,隻是老爺聽了又要不高興。”聽了這話,初蕊忽然拍手笑道:“說起老爺不高興,我突然想起,聽說老爺昨晚賞了秋熙七八個耳刮子呢。打得她大氣不敢出一聲兒,隻管磕頭認罪。可惜我不在,若在的話我也上去啐她一口!”

棠璃正用犀角碧玉梳為我攏頭,聽見初蕊說話,便用梳子指著她道:“你這毛病還是不改,小姐麵前還‘你’呀‘我’的,你忘了去年在三夫人屋裏討的那頓打了?”初蕊吐了吐舌頭,笑的靦腆。

隻聽錦心在外廳問道:“廚房差人來問小姐醒了沒,想吃點什麽?”棠璃看我,我想想說:“也不拘什麽,我隻是口渴的很,做碗湯罷了。”初蕊出去說了,那廚房的小雜役丫頭諾諾而去。

聽見我說口渴,錦心泡了一杯廬山雲霧送進來。我和顏悅色道:“昨晚可讓你受驚了。”錦心惶恐跪下回道:“小姐說哪裏話,都是婢子不警醒才讓冬熙有機可趁傷了小姐,婢子心裏悔的不知怎麽才好,還請小姐責罰!”我笑道:“起來吧。你這傻丫頭,就算你再怎麽警醒,別人在暗我在明,一樣是防不勝防。”初蕊突然問道:“聽說昨晚你打了秋熙一個耳光?”錦心氣色一下活躍了起來:“可不,小姐讓我賞她,我便狠狠的賞了她一個耳刮子,打完我都手疼呢,夠她受的!可算出了我們這些年受的氣!”聽她說的有趣,我們都撐不住笑了起來。

我看著她們三人,覺得心裏暖暖,這種放鬆的狀態,她們曾經大概都沒有過吧。我為人人,人人為我,我這樣維護她們,她們也同樣敬愛我,這本就是人世間的法則,即使主人奴婢同樣適用,可是為什麽裴婉當初參不透這個道理,非要弄出個尊卑的款兒來立威,難道弄得人人都怕她、疏遠她,才是她追求的最佳境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