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峰回路轉

約莫在床上躺了十幾天,後背和手指的創傷都好的差不多了。這段時日父親天天都來,二娘長姐常來探我,三哥也三不五時來坐坐,就連二哥也過來過一兩次,唯獨媜兒從未踏足,隻是每天讓合歡來請安問詢。

我不明白棠璃曾說“媜兒與裴婉極好”理由何在,媜兒現在對我的冷漠和疏遠連棠璃也不明所以。

正值中秋佳節,皇上賞了一筐子江南進貢的大螃蟹,聽小純說個個飽滿新鮮,清蒸了吃最合適。父親便在家裏的煙嫋亭上設下螃蟹宴,除家裏人外,還請了三哥和薛嬸娘。

煙嫋亭四麵環水,左右又有幾處小亭,跨水接岸,有曲廊相連可通。沿途路上種滿了桂花,嫩黃的花朵隱藏在層層綠葉之下,經過看不見花,隻有秋風搖落一樹花香。

侍婢們早擺好了杯箸酒具並茶筅茶盂,父親特意留空上首位子,我暗自猜度大約是留給薛嬸娘的,她乃是河西貴族薛家之後,娘家已有無數皇親貴胄,夫君是正二品輔國大將軍裴行禮,侄女又是當朝皇後,身份尊貴,父親自然把她尊在首位。

我一身家常裝束,隻披著軟毛織錦披風靠著小亭欄杆看水,遠遠望見二哥拄著拐杖走來,媜兒隻淡淡瞟了一眼,並無多話,反倒是長姐讓絳珠去扶住了。二哥在我身側坐定,他一向對我視若無睹,我也不敢親近。

等了半個時辰,嬸娘三哥還沒有來,父親去了正門等候,二娘到廚房打點,長姐遠遠的站在樹蔭下看鷗鷺,媜兒歪坐在岸邊扶廊上。我撿了個軟凳坐了,半俯在窗檻上掰下手中桂花蕊擲向水麵,引的遊魚浮上來爭搶。

二哥慢慢站起,揀了一個海棠凍石蕉葉杯,我看見,知道他要飲酒,因身邊沒人,便起身拿起案上鎏金梅花自斟壺來,二哥微笑道:“這是丫頭們做的事,怎麽能勞煩妹妹動手。”我斟上一杯遞去說:“二哥客氣了,兄友弟恭乃是本分。”二哥接過一飲而盡,我又滿上,他複飲盡道:“有些日子沒喝過紹興花雕,頗有些想念。”,我笑道:“二哥沙場征戰快意恩仇,有杜康作伴,還會想念黃酒嗎?”二哥捏著酒杯的細腳處深沉道:“一個剛烈,一個婉轉,各是各的滋味。”

我看他表情很是溫柔,似乎真是餘味無窮。不禁有些心動,便從他手中拿過那海棠杯自斟了一口,也不覺得有何特別之處。二哥望著我手中的杯子,臉色有些古怪,我才記起自己忘了古代男女授受不親的大忌,雖然是同父異母的哥哥,也不能共用一個酒杯吧。如果恰巧唇印在同樣的位置,豈不是等同於……接吻?

這樣一想,我臉色緋紅,忙擲了杯子,二哥也像被火燒了一樣慌張收回眼神。

棠璃端著一個托盤上來,托盤裏放著一個纏花瑪瑙盞,她見二哥也在,笑著施了禮。二哥掩飾的問道:“你拿的是什麽?”棠璃回道:“小姐身子弱,又連著兩次受驚,螃蟹雖然好吃,但畢竟性寒,空肚子吃了隻怕不舒服。廚房做了一盞冰糖燕窩,讓小姐先暖暖肚子。”

我嗔怪道:“要你這麽小心,人人都沒吃,獨我先吃,知道的說是你想得周到,不知道的還說是我們這房不守本分。”棠璃揭開蓋子,笑著回道:“就怕有那起不明事理的亂嚼舌根,婢子一早就回過老爺,是老爺讓做的。”二哥偏頭看了看說:“原是應該的,妹妹身體要緊。”棠璃拿銀勺子慢慢撥弄,又輕輕吹了幾口遞給我。

“我說姐姐怎麽坐的那麽遠,原來在這裏吃獨食。”一把清甜的聲音在棠璃背後響起,棠璃忙側身行禮,我定睛一看,原來是媜兒婷婷曳曳走了來。

她淡淡笑著走近,翡翠撒花洋縐裙在竹橋上逶迤生姿:“姐姐跟哥哥談的投機,沒人管妹妹了。”我笑著把燕窩遞給她說:“媜兒說哪裏話,來的正好,這裏有一盞燕窩,我們兄妹三人分食了吧。”

媜兒在二哥身旁坐下,端過那瑪瑙盞看了看,冷冷笑道:“我母親想要每日份例裏多上二錢燕窩,爹爹猶說奢侈太過。爹爹真是疼你。”她雖麵帶笑容,但一絲歡喜姿態也無,又說起三娘要燕窩不得,明是衝著我來。棠璃見勢陪笑說:“我們屋裏也是沒有的,隻是今日吃螃蟹,又等得久些,老爺怕小姐腹內受寒增了病態,才吩咐下麵做的。”

媜兒冷著臉,突又綻顏道:“果然還是姐姐房裏的丫頭細心,事事想的周到。姐姐這般體弱,是要有個貼心知事的人在身邊,若非如此,叫我們怎麽放心呢。”我正奇怪於她神情的變化,背後便響起一陣腳步聲,回頭看去,原來是三哥攙著一個三十來歲的美婦從後麵的曲廊走了上來。那女子螓首蛾眉,杏臉桃腮。一身鵝黃色描金衣裙,繡著繁複的花紋,束一條白玉鑲金彩鳳文鴛帶。淩雲髻上一支鏤空飛鳳金步搖爍爍奪目,另又點綴四蝶穿花碧鈿,彩鳳明月耳璫,一團珠光寶氣。就連一雙繡鞋也描畫著朵朵牡丹,盡顯風韻姿態。

我心下猜想這就是那家世尊貴的嬸娘了,還未動步,媜兒已經上前扶住了。二哥傷勢雖在好轉,但畢竟傷筋動骨,比不得我皮肉之傷。我見他起身艱難,忙一把攙住。媜兒嘴巴極甜:“嬸娘貴人事多,這些日子也不來家裏看看媜兒,媜兒真是想念的緊呢。”嬸娘拉住她的手說:“我是想常來探你,隻是府裏事多,你三哥又是個沒嚼子的馬。”媜兒又說:“怨不得嬸娘辛勞,誰讓嬸娘聰慧呢,又能人所不能。”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嬸娘臉色舒展,顯然媜兒的話很合胃口。我恭敬的欠了身,嬸娘隻是瞥我一眼:“你大病初愈,就無需多禮了。”

三哥撇了撇嘴,看見案上的瑪瑙盞隨口問道:“那是什麽?”棠璃忙上前垂手回道:“是老爺吩咐給四小姐預備下的燕窩。”嬸娘眉毛一挑:“今日不是螃蟹宴嗎?”棠璃回道:“是。螃蟹性寒,燕窩是用來給小姐暖胃的。”

嬸娘盯我一眼,無話。父親此時已安頓好了席桌,差人來請。一行人便又穿過曲廊,去到煙嫋亭坐下。

父親果然請嬸娘上座,嬸娘推辭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見外。依我說,把那大團圓桌放在中間,也不必拘定坐位,他們孩子家,願意怎麽坐都行,大家歡歡喜喜,豈不更好。”父親聽了,忙命仆婦上來撤了案幾,按嬸娘說的重新擺了桌凳。

二娘今天特意穿了雲雁細錦衣並煙水百花裙,緊緊束了袖口,頭發也挽成盤桓髻,穩當而一絲不亂,顯得幹練簡潔。她吩咐下人道:“螃蟹不可多拿,先拿八個來,其餘仍舊放在蒸籠裏,吃了再拿。”底下答應一聲,送上來十個螃蟹。

二娘一麵要水洗了手,一麵站在父親跟前剝蟹肉,頭次剝好的便讓與薛嬸娘,嬸娘道:“無需如此,自己剝著吃分外鮮甜——你現時身份不同,何須事事親為?”,饒是一貫聽熟了冷言冷語的二娘,聞聽此言也略略尷尬,所幸三哥打翻了薑醋汁,二娘忙叫人換了新的。

秋天的螃蟹肉厚肥嫩,且味美色香,為一年當中最鮮美。膏蟹、肉蟹、大閘蟹等,都在中秋時節長得最好,一隻隻膏似凝脂,味道鮮美,餘味無窮。雖然曾經也吃過,但是現代社會飼料圈養的螃蟹怎及古時候純天然的螃蟹鮮香呢?

二娘手裏正掰了個滿黃的螃蟹遞與父親,父親接過道:“豔君,你也吃些,不必管我。”二娘笑著搖頭,隻管伺候父親,又命小丫頭們去取菊花葉兒桂花蕊熏的綠豆麵子來,預備大家洗手。

這些日子我冷眼看去,父親雖然寵愛三娘,但三娘驕奢任性,又善於算計,父親在她那裏未必能放鬆。反觀二娘,雖是丫鬟出身,父親的衣食起居一應是她打點思量。但她從不抱怨,事無巨細又想得周到。

父親剔了一殼子肉,趁人沒注意遞與二娘。二娘接過,背著身默默吃下。再轉身時,臉頰飛起紅霞,看父親的眼神溫順憧憬,猶如少女懷春。大約是真愛極了一個人才能無怨無悔至此吧。

媜兒緊挨著嬸娘,不時為嬸娘斟酒夾菜,三哥落得清閑。二哥是沒辦法自己弄的,長姐早讓絳珠洗了手在一旁剝蟹肉伺候著。我自己拿著個母的,真費力的敲打蟹腿上的肉。

秋熙悄悄上來,附在媜兒耳邊嘀咕了幾句。媜兒揮手讓她下去,她一步幾回頭,臉上猶有淚光。嬸娘見狀問道:“這不是你母親的丫頭嗎?哭的什麽?”媜兒眼圈發紅,強笑道:“並沒有什麽。”嬸娘是何等女子,豈會看不出其中有事?她放下手裏的酒杯道:“你是極懂事的孩子,不要憋在了心裏,究竟所為何事?”

媜兒泫然道:“也沒有什麽,隻是秋熙來回說,母親病了幾日,今日聽說嬸娘要來,早早的撐起來裝扮,現時在房裏哭呢。”嬸娘驚道:“既然知道我要來,為何她反倒不來了?現在在屋裏獨自哭又是為何?”媜兒忙掩口道:“是媜兒說錯了,原本沒事。”

我聽到她那麽說,猜到她定是要借這場家宴解了三娘的禁足。果不其然,嬸娘擲下筷子道:“這倒奇了,今日你若不說個清楚,我決計不肯罷休!”因她力道過大,烏木鑲金筷子鏗鏘墜地,大家頓時安靜了下來。

媜兒嚇得起身跪下道:“是媜兒不好,嬸娘莫要生氣,原是媜兒錯了!”她身子嬌小,又是哭又是說,瑟瑟發抖,看起來好不可憐。嬸娘一把扶起她說:“你何錯之有?”父親看不下去,咳嗽一聲道:“媜兒這是做什麽,中秋佳節,你哭哭啼啼成什麽樣子!”嬸娘不氣反笑:“哥哥也不用怪媜兒。我說呢,既是家宴,玉萼為何不在?問起下人,說是病了。既然病了,怎麽裝扮起來了又在屋子裏哭?媜兒怎麽什麽話都不敢說?”

她又喝道:“少庭,你妹子不敢說,你說!”二哥隻是一言不發。我和長姐見嬸娘動怒,都站了起來,底下人也一聲鴉雀不聞。

嬸娘環視左右,指著二娘道:“你說。”二娘忙撇下手裏的螃蟹,父親許是怕二娘惹火燒身,搶著說道:“玉萼她妖言惑眾,當眾戕害婉兒,是我讓她禁足的。”嬸娘道:“戕害婉兒?這是從哪裏說起?”父親便把那日的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嬸娘緩緩坐下,想了半日,媜兒瑟縮著說:“母親性子剛強,嫉惡如仇,也是聽了外邊傳說,恰巧姐姐又出了那檔子事。母親怕傅府的慘劇重演,才一時衝昏了頭,開罪了姐姐……”

“這也無妨,本是為了闔家安寧。”嬸娘說道,“隻是玉萼行事魯莽,不該對婉兒下手太狠。”媜兒一臉惶恐忙說:“母親自小聽國師講經論道,說是邪祟之事不可心軟,否則一旦反撲後患無窮,所以才多方試探——原是母親錯了!”嬸娘隻坐著出神,一桌子人都緘默陪坐。

秋風蕭瑟,涼意一層一層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