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獨擁餘香冷不勝

太皇太後又轉身對蕭琮說:“琮兒,今日全靠裴更衣和和敏更衣的人拚死攔著那瘋婦,這孩子的好處你也見著的,哀家腆著老臉跟你討個情,為著一巴掌,哀家要你晉她的分位,還要你給慕華館賞賜,不算逾越吧?”

蕭琮溫和道:“皇祖母說得是,朕便晉裴更衣為從四品上美人吧。賜一千金,明珠一斛,玉如意一雙,上造錦緞百匹為封賞之禮。”又道:“今日慕華館隨侍之人各賞百金,你們以後也要好好伺候美人。”

眾人諾諾謝恩,朱槿笑道:“恭喜裴美人!”

太皇太後想了想說:“還是太小家子氣了——也罷,等她侍寢之後再說封賞吧,這會子且這樣了。”她拔下頭上的白玉簪遞給我道:“哀家出來的匆忙,也沒什麽貴重東西,這根簪子你拿去,算是老太婆賀你晉位之喜。”

我忙跪倒道:“太皇太後折殺臣妾了!”

朱槿接過簪子插在我頭上,一壁用衣袖擦拭我額頭的泥漿,一壁說道:“這是和闐進貢的白玉美人醉臥簪,價值連城,若不是你與太皇太後投緣,便連見一見的福氣都是沒有的。”

太皇太後笑著合掌念了一聲佛道:“還是你知道我的心意,哀家就是看著她說不出來的喜歡。”

我盈盈拜倒重新施了大禮:“賤妾何德何能能得此封賞?請皇上、太皇太後受臣妾一拜!”

蕭琮安撫了太皇太後,忽而冷聲道:“你還要跪到什麽時候?”

我不明所以,隻見雲意緩緩起身道:“謝皇上恩典。”她聲音平平直直,仿若沒有半點感情在裏麵,全然不見昔日豪邁灑脫。

蕭琮哼了一聲,握住我雙手笑道:“裴美人,你的病可是好了?”

我幾乎快跟不上他跳躍的思維,唯有低頭回道:“謝皇上關心,臣妾感染的隻是風寒,已經痊愈八九分了。”

他瞥了一眼雲意,轉過臉來語氣鬆快道:“來人,送太皇太後回大安宮!”

太皇太後見他握著我手親昵無間的樣子,嗬嗬笑道:“正是呢,我這老婆子在這裏杵著可不是礙事麽?朱槿扶著我,那個小猴崽子——”,她指著進寶道:“別光顧著樂嗬,替哀家提好那竹籃,枇杷甘甜,哀家要回宮慢慢品去!”

太皇太後一行的身影逐漸遠去,蕭琮鬆開我,徑直走到雲意麵前:“你可無礙?”雲意福了一福道:“謝皇上關愛,臣妾無礙。”

蕭琮伸手欲攙住雲意,她看似不經意的後退半步,堪堪躲過了。蕭琮臉色冷冽起來,轉身將我扯進懷裏道:“美人,朕想去慕華館坐坐。”

他拖著我就走,棠璃錦心連忙跟上,順茗還沒回來,雲意身邊沒人伺候,隻能自己撐著羅傘。她臉上淡淡的,似乎也並不在意。我掙紮著說:“皇上,姐姐一個人在這裏呢!”蕭琮冷笑道:“敏更衣喜歡這雨霧湖景,一個人不是更好麽?無人打擾,正好欣賞!”

我心裏疑竇叢生,不是說雲意頗為受寵麽,怎麽現下看著竟像是兩人在賭氣?他突然沉著臉轉身就走,一眾宦官忙不迭的躬身在前麵兩邊開路,執拂塵的、提香爐的、打羅傘的,個個淋的狼狽不堪,隻有蕭琮近身三品大宦官康延年垂首跟隨,鎮定自若。

蕭琮的手掌包著我的手,在潮濕的雨絲裏溫暖無比。他個子頎長,我幾次三番偷偷瞄他,都隻能看到他的側臉。我總是覺得此人十分熟悉,但又說不出到底熟悉在哪裏。

他眼角一瞥便發現我的把戲,似笑不笑的說:“想看一會兒到你寢宮裏慢慢看,這會子路滑,小心跌了跤,朕可不是太醫。”

我忙紅著臉收回目光,低著頭看路。鞋麵上描金挑繡的仙桃鷓鴣鳴春圖案浸了水,紅色的鞋尖顯出了比鞋身更深一層的紅來。每一步踩在碧翠的草坪上,都像踩在我的心上,他說要去慕華館,究竟是為了與雲意賭氣,還是真的要臨幸我?若是與雲意賭氣,我還可以從中周旋替雲意說話;若是要寵幸我,對著這樣一個完全沒有感覺的人,我要用什麽樣的借口才可以躲避?

李順領著慕華館一幫人在殿外等著,見我與蕭琮牽手而歸,便齊刷刷跪在雨地裏接駕。蕭琮皺了皺眉道:“都起來吧,雨地裏跪著接駕做給誰看?”李順乍聽這話蒼白了臉,不知道哪裏做得不對又惹得這位爺不高興,好在蕭琮再無多言,牽著我直入寢殿,其他人也不敢跟進來。

我心裏突突的跳,生怕他二話不說就要臨幸我,忙擠出笑容說:“皇上剛從雨地裏過來,未免吹了些風,臣妾讓奴婢沏壺茶來驅驅寒。”

我見他坐在沉香木雕花大床上,麵無表情。言罷便要起身喚棠璃,不料蕭琮從背後一把扯住我的裙帶,我站立不穩踉蹌著往後倒,好死不死正跌入他懷裏。

一時驚魂未定,我禁不住短促的尖叫了一聲,下意識的拚命掙紮。蕭琮緊緊壓製著我,騰出右手捏住我的下巴道:“你在怕什麽?你厭惡朕?”

他的眼神惆然若失,手上的力道不自覺的加重。

我清晰的感到疼痛,在恐懼中反而慢慢冷靜下來,我不能這樣糊塗,不能在蕭琮麵前表現出強烈的反抗,這樣的抗拒非但於事無補,反而會讓他產生猜疑,張月婷就是個極好的例子,我不能像她那麽蠢,害了自己的同時還連累靖國府所有的人!

緩了緩心神,我盡量擠出聲音來:“皇上,您弄疼臣妾了。”隨之慢慢伸出手搭在蕭琮的手上,所有動作盡可能的溫柔,盡可能的親昵,隻是為了讓蕭琮放鬆,讓他減少對我的傷害。

果然,他聽到我婉轉且有些沙啞的聲音,怔了怔,忙鬆開了手,我下巴從前到後已有兩道紅痕,他大概也沒想到自己手上的勁兒這麽大,略有些歉意道:“朕,剛才失神了……”

我忙斂整儀容,盈盈跪下道:“請皇上治臣妾的罪!”

蕭琮微微後仰著靠著青龍床柱,鮫紗帳幔逶迤垂地,他的臉在紗帳後若隱若現:“治罪?你何罪之有?若是說你厭惡朕……”

“不是的!皇上,臣妾怎麽會厭惡皇上!”我忙脫口而出為自己辯護,妃嬪厭惡皇帝?這是多麽大的罪名,我又不是傻子,怎麽會默認下來?

“哦?你的意思,是對朕有意了?”蕭琮的嘴角似乎牽動了一絲。

我愣了片刻,這叫我怎麽回答?若是說不喜歡他,毫無疑問是彌天大罪,自己問罪不說,還會牽連整個靖國府陷入血海地獄;若是說喜歡他,不禁違背了自己的良心,也實在難以讓人信服,誰會對連臉龐都沒看清的人一見鍾情?何況剛才我還掙紮的那麽劇烈。

不及多想,我重重磕了一個頭道:“皇上容稟,臣妾自小養在閨中,讀多了聖賢之書,難免有些迂腐。家父兄長也教導臣妾: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行。適才皇上驟然親昵,實乃臣妾十六年來從未經曆之事,一時驚慌失儀,並非有意冒犯天家威嚴,還請皇上賜罪!”

我伏在地上,額頭重重抵在大理石雕琢成的千枝蓮花上,身體簇簇發抖,似乎真的誠惶誠恐。良久,我聽見蕭琮輕歎一聲,隨之是衣袍沙沙聲,一隻手伸到麵前攙我起來,他溫聲道:“美人弱不勝衣,這地麵冰涼,你怎麽禁得住。”我緩緩抬頭,終於看到了他的臉。

“你……你……蕭公子?!”

眉目如畫,威儀自成,這不就是當初我在晉懷寺外馬車上偶遇的蕭公子嗎?見我驚歎出聲,他微微有些得意,頷首道:“是我。裴姑娘,難道現在才知道蕭某是故人?”

他居然是我與雲意三哥當初偶遇的蕭公子,蕭公子居然是微服出宮的宣宗皇帝!怪不得之後不久雲意便被宣召入宮,怪不得三哥能突然升了員外郎,怪不得他要贈我玉佩,怪不得那福帶來的口諭裏有“將伯助孤”四個字!我怎麽就想不到,怎麽就想不到這一層!

“臣妾當初並不知道蕭公子就是皇上,請皇上恕罪!”我重又拜倒,腦子裏卻如同被捅掉的馬蜂窩,嗡嗡亂響。他既然鍾情雲意,為何又要宣我入宮,難道那次偶遇之後,讓他起了同擁娥皇女英之興?可是我入宮之後他一直淡淡的,還將我遷到這麽偏僻的慕華館,若不是我與太皇太後結了緣,隻怕今日也並不能夠得見天顏。若是說火德胎記輿論造勢,可是太後已經不喜歡了,他為什麽還要堅持內選我充實後宮。他急著宣我入宮到底是為了什麽?

蕭琮扶起我道:“美人,你急人所急,溫婉賢淑,朕怎麽舍得怪你。”他雖然這麽說,臉上淡漠的表情卻始終沒有改變。

我並沒蠢到相信他這種口是心非的話語,隻是心裏疑團急待打開,我上前半步,與他若即若離,嬌嗔道:“臣妾論容貌論德行,樣樣都比不上沈姐姐的。皇上既然有了姐姐,為何還巴巴的宣臣妾進宮,姐姐珠玉在前,反倒襯得臣妾像東施無鹽了。”

我離他極近,說話間仰起臉來看他,蕭琮看著我的眼睛,眼神裏迷離恍惚,有簇火苗慢慢升騰。“美人膚色瑩瑩如玉,又纖腰一握,闔宮無人匹敵,何須自喟自歎?”他說話間已伸手攬實了我,我見勢不妙,忙扭捏著掙出來,紅著臉道:“皇上,咱們說話歸說話,可不許這樣拉拉扯扯的,讓宮人們看了笑話。”

蕭琮微微一笑,側坐在青金瑞獸雕漆椅上:“看來你宮裏的順人並沒教過你這些。”

我拿起梅花式填漆小幾上的碧玉壺,斟了一杯自己釀的梅子酒奉給蕭琮,略略有些悵然道:“慕華館地處偏僻,臣妾初入宮就患了風寒,哪裏配有順人呢?”蕭琮正飲酒,聞言揚聲道:“康延年!”

康延年垂著手從幕簾後麵出來,恭聲道:“皇上。”

蕭琮卻又不理他,隻對我說:“這梅子酒不錯,是司釀膳新出的嗎?”我見康延年進來,想必蕭琮不會有別的心思了,我也鬆了一口大氣。因而笑著回道:“司釀膳光是準備皇室禦酒都忙不過來,臣妾怎好意思再去勞煩她們?這些梅子酒是臣妾和慕華館的人自己摘的新鮮青梅,加以砂糖並上好竹葉青釀出來的。皇上若是喜歡,臣妾外殿還有。”

蕭琮麵色如常,飲完一壺梅子酒,才緩緩說道:“你說好笑不好笑,裴美人的慕華館裏居然連個順人都沒有。”康延年回道:“今年宮裏驟添了好幾位娘娘,又並有皇子公主誕生,各宮的娘娘們都說宮人不夠使,皇後又不許在民間征集宮女,這就委屈了新進宮和位份低的娘娘們了。”

蕭琮看定他,皮笑肉不笑對我說:“美人,你看看他,朕不過問你宮裏為何沒有順人,他居然跟我絮絮說了這麽一堆。”

康延年聞言立即跪下道:“奴才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