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穆穆良朝至
張月婷身邊一個耀武揚威的宮人高聲應了,便來我身邊抓扯老嬤嬤。雲意一把捏住她的手腕道:“不長眼睛的東西,更衣是你能拉扯的嗎?”
張貴人冷笑道:“這話岔了,難道隻許裴更衣縱容館內的人用果核砸本貴人,就不許本貴人身邊的人拉扯一下她了?敏更衣,別以為皇上賜了你一個‘敏’字,你就真的敏辯慧捷起來。說到底,你還是在本貴人之下!”
她這話說的雲意又氣又急,我見她漲紅了臉幾次欲辯都忍了下去,便猜到她是不想在慕華館吵鬧起來,給我添堵。
我看著張貴人毫發無損的臉頰,忍下一口氣做小伏低道:“原本是妹妹的不是,我們玩的忘了形,一時沒看到貴人姐姐來了。嬤嬤也不是有心要驚擾姐姐,實在是沒留意。,好在姐姐寬宏大量又並無大礙,妹妹替嬤嬤向姐姐陪個不是,請姐姐看在她年紀不小的份兒上,就饒了她這一遭吧。”
說完,我深深的做了個萬福,隻盼張貴人小事化無,她卻不依不饒道:“今日誰來求情也沒有用,想我金尊玉貴,任由老賤婢戕害而不作為,傳出去豈不讓六宮的人說我沒用?”
雲意氣的轉過臉去,我見她口裏不幹淨又蠻不講理,也動了怒:“嬤嬤能有多大的力氣?便是砸了你也不是有意為之,貴人如果氣不過,自可到大安宮找太皇太後求個說法,何必在此動用私刑為難一個老人?”
“喲,這話說的伶俐,你以為我不敢去大安宮找太皇太後?去,肯定要去,不過也要打完這個老賤婢再說!”張月婷厲聲道,“容香,你長在那兒了?還不給本貴人打!”
“誰敢?”我厲聲喝道,張開雙手將老嬤嬤護在身後,錦心棠璃早護住我,容香揚起手卻不知朝哪兒下去,一時間劍拔弩張。
進寶一溜煙從樹上下來,陪著笑臉打千兒道:“張貴人好,我們更衣知道張貴人喜歡吃枇杷,剛囑咐了小的摘了新鮮的枇杷給張貴人送去,沒曾想貴人倒來了。”說著舉起竹籃,裏麵滿缽滿壇的裝著黃澄澄的圓大枇杷。
張貴人劈手將竹籃打翻,枇杷骨碌碌滾的遍地都是,不少順著草茵滾進了碧波湖裏,發出咕咚的聲響。
“這會子才知道打圓場獻殷勤,晚了!”張貴人一腳將進寶踢倒在地道:“本貴人就不信憑你們護著,我連個奴婢都不能教訓了!”
她怒氣衝衝推開錦心,踹倒棠璃,兩人俱不敢躲閃反抗,揮手便朝老嬤嬤打來,雲意離我們兩步之遙,此時護救不及,我心裏想著即便她不是太皇太後的近侍,即便沒有朱槿的叮囑,我也不能讓這樣上了年紀的老人在我慕華館被張貴人掌摑,受這等奇恥大辱!
張貴人來勢洶洶,下手極快,我也不及多想,迅疾的將老嬤嬤擋在身後,硬生生受了張貴人這一巴掌。
“啪”的一聲脆響,眾人皆是驚呆。
她這一巴掌下手極重,我隻覺臉上火燒火燎,疼痛難言。我正欲反擊,老嬤嬤驚呼一聲,反手將張貴人推了個趔趄,雲意也怒道:“張月婷你太目中無人了!裴更衣是靖國公府的嫡千金,怎能容你打罵?!”
張月婷也沒想到我擋在前頭吃了巴掌,起先還有些呐呐,直到老嬤嬤發怒推了她,又梗著脖子鬧起來:“老賤婢居然敢打我!”又轉頭招呼剩下的宮人,“你們都死過去了?眼看著我被人打麽!”
我們一行因是在自己寢宮內,所以沒帶幾個人,順茗回雲台館為雲意添衣,身邊除了棠璃錦心便隻有進寶。張月婷身邊五六個宮人摩拳擦掌,倒是顯得我們寡不敵眾。
雲意已經站在張貴人麵前,擋著不許她再走近,張貴人忌憚她幾分,不敢動她,隻嚷嚷著讓宮人打。棠璃錦心和進寶與她們對峙推搡,一時吵嚷喧鬧,雞飛狗跳。
我也顧不得臉疼,隻將老嬤嬤護在身後,她附在我耳邊聲音細如蚊蟻道:“你為我得罪了這位貴人,撕破了臉不怕麽?”
我扭頭看定她那滿頭銀絲,想起已經過世的奶奶,心裏油然一股親切。溫聲道:“這樣蠻不講理喊打喊殺的人也配叫貴人麽?嬤嬤放心,即便沒有朱槿嬤嬤的囑托,我也斷然不會讓她傷害你!”
老嬤嬤眼眸閃過幾許讚賞,輕輕頷首道:“好孩子,果然是個好孩子!”
忽聽有人唱喏:“皇上駕到————”
張貴人一聽皇上駕到,忙轉身如小鳥般飛了過去,我與雲意忙走在前麵深深福身,餘下的人看到那抹明黃影子都匆忙的跪成一片。
萬籟俱寂中聽見張貴人的抽噎,她一行哭一行說:“臣妾來慕華館為皇上摘新鮮枇杷,沒曾想剛踏足進來就被慕華館的宮人打了!敏更衣和裴更衣還幫著宮人打臣妾,臣妾的陪嫁丫鬟們不懂事,隻知道替臣妾出氣,沒留心和兩位更衣的宮人推搡了起來……皇上……”
宣宗蕭琮醇厚的嗓音煞是好聽,他緩緩道:“你說有宮人打你,是哪個宮人,你指給朕看看。”他著一身明黃九龍戲珠袍,外罩香羅透明薄紗,戴蛟龍錯金紫冠,身材頎長,挺拔如鬆。因為低著頭哄張貴人,我看不清楚他的連臉龐,隻是莫名的覺得熟悉。
張月婷滿臉是淚,仿佛真的受了極大的委屈。她指著我身後的老嬤嬤道:“就是她!她看見臣妾走近,故意用枇杷果核扔到臣妾臉上,裴更衣和敏更衣不但不責罰她,反而一起責怪臣妾!臣妾原想著宮中枇杷新熟,第一捧應該獻與皇上,沒想到裴更衣居然自己吃了起來,皇上……”
雲意早說過她極受寵,此刻更是楚楚可憐,一雙柔夷緊緊貼在蕭琮胸膛,聲音婉轉猶似黃鶯,說話間又是委屈又是嬌嗔。我無意中抬頭瞥見朱槿站在蕭琮身側一言不發,心裏便涼了半截,她都不敢為老嬤嬤出言求情,何況別人?難道就任由蕭琮偏愛張貴人,不分青紅皂白要了老嬤嬤的命嗎?
我正思量著,蕭琮的聲音沒有半點波瀾,隻問道:“依你之見,該如何處置?”
“老賤婢以下犯上理應處死!裴更衣與敏更衣欺辱臣妾,無視宮規,最少也應當處以杖責,扣除份例!還有她們底下這幾個宮人,通通要處死!”張貴人聲音甜美,說的話卻惡毒不堪,像毒蛇嘶嘶吐著芯子。
我生怕蕭琮順了她的意思,金口一開便無轉圜,忙上前一步跪倒在雨地裏:“皇上容稟!這老嬤嬤並非有意冒犯張貴人,況且年事已高,難免舉動失措。慕華館一幹人等也是為了保護臣妾才與張貴人的宮人起了爭執,還請皇上開恩!”說完我重重的磕了一個頭,泥水糊在額頭也管不了了,隻希望這與我連麵也沒見過的皇帝能通情達理放過這些人。
蕭琮微微笑道:“這是你宮裏的嬤嬤?”
我誠惶誠恐道:“不是。她說自己是大安宮的嬤嬤。”
蕭琮又問:“她說?”他忽然笑了起來,“既如此說,你與她並非深交了。為何敢出言為之求情呢?你不怕朕遷怒於你麽?”
我心裏盤算了一下,此時任何爭辯都不如拍馬屁來的實在有效,便婉聲道:“臣妾不怕。臣妾在閨中便聽聞皇上是千古一帝,即便對奴仆下人,也從不會未明真相就妄下結論草菅人命,皇上英明睿智,兼心懷天下,更不會隨意遷怒於人!適才奴婢所說句句是實,還望皇上明鑒!”
雲意也哀懇道:“皇上,臣妾可以為證,張貴人所說確實有失偏頗!”
張貴人蹙眉道:“皇上日理萬機,哪有這麽多空閑聽你們胡說八道?”她見蕭琮沒有反對,便得意道:“來人,把這老賤婢拖去暴室仗斃,省得汙了皇上的眼!”
她話音未落,下巴便被蕭琮捏住,這一捏快如閃電,便是誰也沒想到。這也並非是親昵褻狹的舉動,因為蕭琮眼眸的怒火便是我也看得清清楚楚,他手上的力道一分一分加重,張貴人又嚇又痛,連句囫圇話也說不出。
骨節碎裂聲輕輕響起,蕭琮嫌惡的將張貴人摔到一旁,冷道:“賤人該死!”他這一發作極為突然,誰也不知道為什麽,雲意也嚇得跪下。
蕭琮朝我這邊走來,我深深的埋下頭,額頭上有泥水滴下。
隻聽見他自責道:“孫兒來遲,讓皇祖母受了驚嚇,請皇祖母責罰!”
靜默片刻,身後老嬤嬤的生意緩緩響起:“琮兒,何須如此動氣。”
我登時倒吸一口涼氣,原來我在紫薇花架下偶遇的這個老嬤嬤居然就是當朝太皇太後!隨即又懊悔不已,我早應該想到的!能在大安宮出入自由想走就走的人,能讓朱槿嬤嬤隨身服侍尊敬有加的人,可不就是大安宮之主太皇太後嗎?
我偷偷側臉看雲意,她也是一臉不敢置信,其他人的神情也可想而知。
張貴人驚駭萬分,一張俏臉全無人色。身上的石榴紅對聯珠福字襦裙滿是泥汙,她倒在雨幕中,雲鬢散亂,珠釵委地,滿身泥水既不敢擦拭也不敢動彈。
朱槿上前扶住太皇太後,不經意瞥了我一眼,“咦”的一聲道:“裴更衣這半邊臉是怎麽了?”
我聽她這麽說,不由得撫上臉頰,這才意識到被張貴人掌摑的臉頰紅腫了起來。太皇太後聽到,一手便扶了我起來道:“好孩子,若不是你替我挨了這一巴掌,我蕭家三四輩子的老臉也要被這瘋婦糟踐了!”
蕭琮冷笑著看向張貴人道:“賤人竟敢如此放肆!”他個子高挑,我又半垂著頭,看不見他的表情,隻聽他說:“張氏大逆不道,冒犯太皇太後,貶為庶人,即刻賜死。張氏父兄處死,一族餘者革職削爵,流放嶺南。”頓一頓又說:“拔了她的舌頭,賜給她的家人,讓他們知道以後該怎麽說話。”
羽林軍應了,拖了張氏下去,她下巴已經脫臼,拚死求饒的語言也化成了含糊不清的支吾,她手足癱軟像堆爛泥似的被羽林軍拖走,草地上隻留下了被踩踏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