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誰念西風獨自涼

玉櫻哭喪著臉說:“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挨不得清苦,所以才一時糊塗……”

李順一曬道:“這話就沒理了,難道我們的吃穿與你竟不一樣?別人耐得住,就你耐不住?罷罷罷,既然慕華館容不下你這尊大神,咱家即刻便去回了掖庭局,把你調到其他得臉的貴人麵前,讓你從此吃香喝辣,也讓裴更衣眼前清淨!”

我見他個子矮小,年紀輕輕,教訓起人來卻頭頭是道,威儀十足,忍不住心中暗想,棠璃雖然老成穩重,但畢竟初來乍到,於宮中事物多有生疏;錦心雖也是我的心腹,但她口快心直,未必能擔當大任;眼下我手中再無成器的侍從,李順若是調教的好,倒不失為一個得力的幫手。

錦心拍手笑道:“就是這樣吧,反正慕華館粗茶淡飯,也委屈了你!”

我見玉櫻哭得淒慘,額頭在大理石地麵上磕的砰砰作響。心裏油然不忍,便喝住錦心道:“沒看見李公公正教訓著呢,要你多嘴多舌的?”

李順眼觀六路,見我眉目間已有緩和之態,轉而說:“裴更衣仁厚,從不朝打暮罵,即便現在清苦些,就憑這性子,總有榮寵隆長的一天!你也是在宮裏當差十餘年的,換個貴人試試?衝你今日這通頂撞,皮不揭了你的!還不趕快給更衣賠禮伏罪,看更衣能不能饒了你!”

玉櫻跪著挪到我腳邊扯著裙裾,匍匐著號哭賠罪,隻說不願意去別的宮殿。

我微慍道:“東西原不是什麽要緊的,我隻見不得人說假話!我館內的人難道我不知道麽?我未承恩寵,讓你們也跟著我一徑受這些委屈,我又怎會對你們苛責為難?原本你認了,最多說你幾句,何必弄成現在嚴刑逼供的樣子?”

她不答話,隻肩頭聳動哽咽難言。

玉櫻伏在我腳邊,雙環髻已然散亂,不過三十許人,烏黑秀發間隙已有兩三根銀絲清晰可辨。一雙手雖然白皙,卻更顯出手背橫陳的粗糙紋理。宮人在宮裏操持太多,再辛苦也不敢吭聲,命攥在別人手裏,隻期盼能平安度過餘生吧。

思及此,我微聲歎息,伸手便想扶她起來。

錦心見狀嘴一撅道:“更衣就是這樣,幾句話一說又心軟了,這怎麽行!”

我正待說話,殿外響起一把清淩淩的聲音:“錦心說的不錯,妹妹未免也太好糊弄了些!”

細雨微斜,幾個宮人打著羅傘,簇擁著兩個華服美人漸次走近。為首正是沈雲意,她穿著一身色彩明麗的蘇繡織金香色襦裙,外罩一件纏枝芙蓉花絹羅紗衣。驚鵠髻上插著的碧玉迎春雙合長簪格外顯眼,垂下數串細細的金片流蘇珠珞,一步一晃,窈窕非常。

身旁女子著水綠色黃蕊蝴蝶嬉花錦繡襦裙,半腰處緋色係帶結成精致的蝴蝶活扣。容貌嬌美,身形偏瘦。通身沒有別的首飾,頭上隻斜斜別了一支鏤金蘭花簪,與雲意的滿頭珠翠形成鮮明對比。行走時飄帶翻飛,越發顯得纖腰一握,我見猶憐。

她們一行人踏步進來,底下人又慌得跪成一團。

雲意揮手示意他們起來,棠璃忙讓座看茶。

雲意拉著那綠衫女子對我笑道:“你先別管那賤坯子,先說這個妹妹美不美?”

那綠衫女子見我走近,慌得忙忙行禮。我一把攙住說:“美則美矣,隻是未免打扮的太素淨了些——不知道妹妹怎麽稱呼?”

她聲音低低如蚊子哼哼道:“嬪妾周浣娘……”

雲意輕輕推了她一把笑道:“早先給你說的又忘了,我就見不得你這樣謙卑的性子。大聲些說難道裴更衣會吃了你?”

周浣娘頓時滿臉通紅,迭聲道:“嬪妾不敢僭越!”

雲意撇嘴一笑,對我說道:“浣娘與我幾乎同時入宮,同被聖上封為禦女,平日裏我們就像自家姐妹一樣。你不在的時候多虧有她陪我,在這深宮裏才有個說話的伴兒。”

我微微頷首,大家落座,錦心已奉上新沏的雲頂雪峰來。

雲意接過茶盞,慢條斯理合著手中杯蓋道:“李順過來。”

李順忙垂手斂容上前,雲意下巴朝著玉櫻一挑,淡淡道:“我看這個宮人倒是伶俐的很呢,不知道是內庭哪位教習嬤嬤調教出來的?”

“回敏更衣的話,玉櫻原是郭充衣宮裏的,犯了事下放在暴室裏。因著皇後娘娘慈悲,又選了出來服侍裴更衣。”

雲意冷笑道:“我說呢,看起來年紀也不小了,果然是別人挑剩了撂給妹妹的!你也越發懂事了,內庭送來這樣忤逆的人你也就一聲兒不吭的收下了?”

李順忙賠笑道:“原本慕華館人手就少,就這樣都隻是勉強夠使呢。”

我也笑道:“我也用不了這麽多人,礙手礙腳的,白放在宮裏也嫌吵鬧。”

雲意正色道:“妹妹這話又糊塗了,妹妹既為五品妃嬪,即使平日裏沒什麽分派,館內也該留足人手!一則這是曆來的規矩,二則也不讓人小看了去!妹妹好歹是靖國府的嫡小姐,怎麽能任人欺負蒙騙?依我看,這宮人伶牙俐齒,倒是要讓她長點記性,不如掌嘴二十小懲大誡,妹妹覺得如何?”

我拉了她的手婉聲道:“知道姐姐關心我。原本不是什麽大事,她們日夜操勞可憐見的,弄碎了糕點也不是有意為之,說她幾句也就算了。況且棠璃錦心又是極省心的,要那麽多宮人宦官放在殿裏,進進出出的,我還嫌聒噪呢。”

浣娘見我說的真切,念了聲佛道:“裴更衣真是菩薩心腸!”

雲意瞪她一眼嗔道:“既如此,你們倆還真是五百年前修來的緣分,兩人都一樣耳根子軟,隻知道一味忍讓!”

我笑道:“史書曾說,太宗欲以呂端為相,或曰:‘端為人糊塗。’太宗曰:‘端小事糊塗,大事不糊塗。’決意相之。妹妹願以呂端為鑒,但凡能學到他一星半點大智若愚的樣子,也就罷了。”

雲意狠狠扭了我一把:“這麽厲害的嘴皮子,怎麽不用在管教下人身上?隻會引經據典笑話我們這些沒念過私塾的!”

我笑著躲閃,眼神交錯間隻見浣娘一臉懵懂,隻顧垂首絞弄蝴蝶絛子。我心下微動,若有所思。

雲意笑著抿了一口茶,突然皺眉道:“這是什麽茶?”

錦心忙回:“是奴婢在內庭司茶膳新領的雲頂雪峰。”

雲意道:“你去領的?是誰分派給你的?”

錦心不知何意,老老實實答道:“是那公公。”

雲意喃喃:“那福雖然油腔滑調,這些事情上從來不敢馬虎……”

我猶不解其意,正要開口,周浣娘細聲細氣道:“姐姐何不問問領回來的這些東西是何人保管的?”

玉櫻蜷縮的身子一抖,戰栗道:“是……是……是奴婢。”

雲意並不正眼看她,隻怒道:“你們這些奴才的膽子越發大了!”話音未落,她便反手砸了杯子,青瓷碎渣四處飛濺,旁邊的人忌憚她的威勢,也不敢躲。

她與我雖然位份相當,但進宮半年有餘,皇帝三不五時常去她的雲台館留宿,大年剛過又賜了封號“敏”,也算是炙手可熱的寵妃了,說起話來自然比我有分量。

宮裏都是些見風使舵極會看眼神行事的人,見她動了真氣,都跪倒在地告罪不已。

雲意冷聲道:“我知道你是慕華館頭一個能說會辯的,沒有真憑實據你也不會認罪!順茗,帶兩個人到她們的屋裏去搜,有什麽越了份的一應帶上來!”

她身邊一個打扮出眾的宮人應個是,帶著人退了下去。

玉櫻麵無人色,隻嚎啕著哀懇:“敏更衣饒了奴婢吧!”

雲意並不理睬,隻轉過臉來對我道:“妹妹,你被人蒙騙了!這哪裏是什麽雲頂雪峰?我品著不過比最末等的毛尖好一點罷了!那福錦心不敢偷梁換柱,這賤人倒敢!她今日既然敢做這等事,明日還不知道怎麽忤逆!妹妹你心地純善,在這些人眼裏反而成了軟弱無能的主子!”

正說著,順茗和其他人抬著一個大托盤進來。裏麵零零總總放滿了首飾玉器、金銀倮子、荷包錢袋並茶葉糕點等等。

她躬身回道:“回敏更衣,這些都是在慕華館宮人寢中搜出來的,通通是裴更衣份例之物。”

我見狀又氣又惱,那托盤中好多東西連我都不曾見過,想是根本不曾呈獻到我眼前!我平日裏自問待宮人們不薄,她們居然做出這種欺上瞞下中飽私囊之事!如是想著,不免讓我一陣心寒齒冷!

雲意拿起一個精致的龍鳳呈祥鏤空紫檀木盒,怒道:“這樣的東西你也敢偷?”棠璃眼尖,忙道:“這是咱們小姐封更衣時帝後賞賜的一套宮妝攢金蓮花首飾!”

玉櫻嚇得連連磕頭道:“奴婢不敢,奴婢隻是看這個盒子精致便鬥膽拿了!更衣饒命,奴婢並不敢昧下首飾啊!”

我冷笑道:“好一個買櫝還珠的識寶人!紫檀木何其珍貴?其質堅硬,其味芬芳,華麗內斂,乃是木中之王,非數百年不能成材!尤其宮廷所用雕琢精美,隨便也值千金,你倒是識貨!”

周浣娘蹙眉道:“即便不是名貴之物,帝後賞賜的東西焉能由宮人私自拿取?這人實在膽大包天!”

我聽她們這樣說,愈發覺得胸口堵得慌,李順賠笑說:“娘娘們說的是,後宮之中豈容蠅營狗苟?既然人贓並獲,便由娘娘們發落!”

雲意目光清亮,對李順說道:“這會子你裝沒事人來了,早前是做什麽的?慕華館大小宮役都歸你管轄,如今出了這種醜事,莫非你之前真的不知道?”

李順垂下頭恭敬回道:“宮女與宦官曆來各行其事,小的不敢說不完全不知道……小的難辭其咎!”

我半伏在椅背上,心裏一片茫茫。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我以為我是慕華館的一家之主,館內所有人的安危榮辱都由我來照拂決定,也正因為如此,我才事事寬容,處處妥協。為的,隻是別人也可以真心一片對我,就像我在靖國府時與棠璃、錦心、初蕊她們相處一樣。

原來這世上,並非你對別人好,別人就會知恩圖報,人,也分太多類。

雲意輕拍我道:“妹妹,現時人贓並獲,你說怎麽辦?”

我別過臉去:“自然是按宮裏規矩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