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爭花不待葉

淅淅瀝瀝的細雨一直未停,衝刷的整個正明宮像一幅迷離的水墨畫,雨水周密的覆蓋住這座恢宏的皇家宮殿,並未因為地位的高低而厚此薄彼。

慕華館是離承恩殿最遠的一處宮舍,也是正明宮裏最偏的所在。因為我入宮之後即大病一場,皇帝美其名曰賜我一處靜謐之地安心養息,其實是怕我重病沉屙牽連他人。

入宮已是兩月有餘,除了進宮當天和其他內選的女子跪在承恩殿,遠遠的瞥見龍椅上的那一團明黃的模糊身影,便再也沒見到東秦當朝皇帝宣宗蕭琮的影子。

內庭的人想是知道我不得寵,處處怠慢推諉。其他館所宮廷有專門的人送水、膳食、花鳥、帳褥等,我們卻要自己去拿,倘若時辰晚了些,便什麽也沒有。棠璃錦心作為隨身侍女跟著我入宮,現在卻不得不一切自食其力。時間久了,自然有那起小太監及宮女唧唧咕咕背地裏抱怨,我雖然不在意,錦心卻看不得,時常語言彈壓著,才略略好了些。

我靠在朱紅闌珊前,默默凝視著遠方此起彼伏的宮殿飛簷。心境一如這漫天細雨,飄飄灑灑,盡是牛毛般的瘋漲思緒。風悄悄地鼓動著我身上輕盈的絲製襦裙,那隨風而動的寬大衣袖,成為了此間死氣沉沉的潮濕氛圍中惟一的自由。

棠璃從後麵為我披上一件衣裳,笑著說:“小姐今日有口福了,沈更衣遣人送了一碟糕來,說是禦膳特意做的時令點心,用新鮮桃花研磨為汁調和而製,又撒了新鮮花蕊花末。沈更衣特意囑咐了,讓小姐用玉筷時小心著些,免得衣服沾染了桃花粉不好洗褪。”

我轉過身笑道:“沈姐姐那裏總有許多新鮮東西。”

棠璃低頭喃喃道:“小姐將息好了身子,也會有聖眷恩隆的那一天。”

我扯出一抹微笑道:“你知道我是不願意的。”

她極懂我的心事,勸道:“這宮裏向來不乏趨炎附勢落井下石的小人,若是小姐一直這麽守拙避寵,隻怕難免被人欺負。既然現在木已成舟,也就顧不得別的。若是有機會,小姐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靖國府打算。”

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她擁著我朝前殿走,簷下稀疏站著幾個神色黯淡的宮人,懶懶地注視著眼前鋪天蓋地的雨霧。不及走近,便聽見錦心正與人爭吵。直轉過走到前殿,看見錦心正與一個宮女對峙,地上滾落一地糕點和瓷碟碎片。

棠璃沉聲道:“你們吵什麽?不知道更衣體弱,見不得喧嘩吵鬧?”

見我來了,錦心忙道:“玉櫻打翻了沈更衣送過來的糕點,奴婢說她兩句,她還不服氣!”

我不作聲,慢慢側躺在梨花木貴妃榻上,玉櫻見我並未出聲責罵,當下梗著脖子對錦心說道:“原本就不是我打翻的,為何要我服氣?”

玉櫻三十左右,原是擁月殿郭充衣的侍女。專門伺候充衣郭鳶綰頭盤發,後來不知怎麽觸怒了郭充衣,一頓毒打之後扔到暴室。也是她的造化,近來不斷有妃嬪入宮,皇後體恤,不願再從民間挑選女子充實掖庭,說是生生拆散一家天倫太傷陰鷙,便讓掖庭局選出有經驗、過錯小的宮人分派到各處館所當值,玉櫻因此分到我的慕華館。

我看在眼裏,默不作聲。錦心道:“適才隻有你我在場,我剛轉身拿茶盞,這碟點心便摔成這樣,你還敢說不是你?”

棠璃看看我臉色,溫聲道:“玉櫻,若是你打碎的,認了便是。更衣性子溫婉,也不會責罰你的。”

我端著青玉茶盞出神,憶起小太監們給我說過,歌謠中“雙生花蕾姿色豔”,說的正是雙生姐妹郭鳶、郭芸。郭家是江南織造大家,隻因三代伺候過皇帝南巡,因此頗得宮廷垂青。

郭鳶進宮不久便升為從四品下充衣,對於不是出身官宦之家的女子來說,四品已是登峰造極的位份。相同的容貌,卻有不同的待遇,她的妹妹郭芸與她同時進宮,現在不過是個五品貴人,仍屈居她之下。

“棠璃妹妹,你初進宮,隻怕還不清楚宮裏的規矩。若是我犯的錯,我必定承認,若不是我犯的錯,我又怎麽敢胡亂應承哄騙更衣呢?”玉櫻不冷不熱道。

好一張利嘴!

聽說郭鳶甚是得寵,玉櫻在她那裏待過不短的時間,眼高於頂也不奇怪。隻可惜不該那麽沒眼色,以為我懦弱可欺,不分尊卑的鬧將起來。

我回過神來,見玉櫻有恃無恐,錦心氣的跺腳。便緩緩笑道:“別說棠璃錦心初入宮不懂規矩,便是我也不太懂的,倒是要向玉櫻你好好請教請教。”

玉櫻一時愣住,見我仍笑著,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我撩動茶盞蓋子,輕輕吹去浮沫道:“我在家中的時候,雖是小門小戶,但底下人都知道謙稱一聲‘奴’以示尊卑有別。如今進了宮才知道原來宮裏的規矩是這樣的:宮人宦官隻要稍稍有些臉麵,就可以在有位份的人麵前稱‘我’。棠璃是我的近身,位份本來高過你,隻因入宮資曆淺,如今還要稱你一聲‘姐姐’。這些個規矩我原是不懂的,想必是我孤陋寡聞。還有些什麽我沒聽說的規矩,玉櫻姑姑有了閑暇,不妨一一道來,免得本更衣以後得見龍顏,不懂規矩反失了體麵。”

玉櫻麵如土色,忙不迭跪倒在地,“奴婢該死,奴婢失言,請更衣贖罪!”又狡辯道:“奴婢碰也沒碰過那碟點心,之所以口不擇言忘了規矩,全是因為錦心誣賴奴婢!”

“誣賴?”我淡淡笑道,“棠璃已經說過,原本你自己認了,我也不會有何責罰,不過一碟子糕點,碎了便碎了,當差久了,誰能沒有個失手的時候?”

玉櫻仍強嘴道:“更衣怎麽不問問錦心便把這罪名扣到奴婢身上?錦心當時也在,焉知不是她打碎的?”

我心裏清楚,錦心在我身邊大半年,為人耿直不阿,若是她做錯了事,必定如實回報一力承當,豈有為這個撒謊遮掩的道理?玉櫻這丫頭眼神閃爍,說話避重就輕,點心必定是她弄灑在地的。現在死鴨子嘴硬,不過是欺負我在後宮沒有地位,若我不是入宮便封了從五品更衣,隻怕更要騎到我脖子上來了!

我見她油鹽不進,不免心頭火氣,隨手把茶盞朝地上一撂,冷聲道:“說你一句,你倒還出十句來了!我不過敬你是宮裏的老人,才跟你好好說了半天,你卻一味狡辯!我既為更衣,又是一館之主,難道連隨意處置你一個內侍宮人的資格都沒有了麽?”

慕華館裏約莫有十來個小太監,一個管事太監,此刻分為兩撥,正去往尚宮局領我當月的衣裳首飾,及內侍監領取館內所用。餘下七八個宮女圍在一旁看熱鬧,見我摔了茶盞,忙齊齊的跪了一屋子。

玉櫻嘴裏還嘀咕著,我挑了挑眉,存心要在這幫人麵前立威。便厲聲道:“錦心給我撩起她的袖子來!”

錦心正一肚子氣,見我發話,巴不得一聲兒答應了,麻利的攥住玉櫻的手腕,翻起袖子來。隻見袖口邊緣靠內裏的地方有一小片明顯的粉紅印漬,我冷眼看她:“這是怎麽說?”

玉櫻抖抖擻擻道:“這是…這是……”

“怎麽抖的這樣厲害?還是本更衣替你說吧!沈更衣贈與我的這碟糕點,原是花瓣研磨為汁調和而製,又撒了花蕊花末,沈更衣還特意叮囑說這種粉末容易沾染衣物不易洗去。你剛才還說碰也沒碰過,那現在這粉紅印記是什麽?!”

錦心早拉起她的袖子來聞了聞,“沒錯,這正是桃花的味道!”

玉櫻眼珠遽然轉動道:“是了,這是奴婢采摘桃花時不慎沾染到的!”

我聞言怒極反笑:“哦?原來如此。既然能沾染上如斯明顯的汁液,想必好一片桃林。”

玉櫻偷偷舒了一口氣,以為將我瞞過。

我話鋒一轉厲聲道:“你還狡辯!春雨連綿三月,正明宮內桃樹不發,你去何處采摘的新鮮桃花?”

玉櫻頓時抖如篩糠,說話間不禁流下淚來:“更衣恕罪!都是奴婢該死……更衣饒了奴婢吧!”

我見到她這個樣子,反倒不氣了,隻笑道:“哦?你何罪之有?”

玉櫻哭道:“奴婢眼皮子淺,許久不見這麽精致的糕點,原本隻想偷拿一塊,不料衣袖寬大,反把整碟打翻,奴婢一時膽怯所以不敢承認!奴婢知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更衣恕罪!”

我眉毛一挑,冰冷道:“哦?這會子知道認錯了?莫非在你們郭充衣麵前,你也是這般推三阻四抵死不認的麽?”

“她哪裏敢在郭充衣麵前做這等事?郭充衣可沒裴更衣您這麽好的性兒,幾句話下去,認不認也要被打個稀巴爛!”

我抬頭看去,原來是慕華館中管事的八品宦官李順帶著小太監們回來了。

說這話的正是李順,他雖然與棠璃差不多大,卻已進宮十來年了。如今管著館中大大小小二十來號人,為人精明幹練,平日裏嘻嘻哈哈,但做起事來一絲不苟,對我還算恭敬,並未因為我不受寵而陽奉陰違。

玉櫻見李順回來,更是伏在地上不敢聲張,李順躬身笑道:“更衣體弱,請暫且歇著,讓小的來教訓她!”

我微微頷首,李順轉臉便向玉櫻淩厲道:“宮女們在分配各宮之前,都是有教引嬤嬤教規矩的,難道說你進出一趟暴室,越發學的連規矩都忘了?打量咱們更衣性子敦厚,便拿腔拿調起來!還敢與更衣頂嘴,這要是還在擁月殿,你的舌頭還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