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遊子尋春半出城

回到房裏,長姐已經走了,棠璃差了錦心去送,自己卻端立在屋裏等著我。我進門便見到她一臉肅色,也不知為了何事。

見我坐了,棠璃便掩了棉簾子後的門扉,又讓門口值守的丫鬟不許放人進來,我正納悶著,冷不防她一頭跪在我麵前道:“這裏沒有旁人,小姐若還當奴婢是個貼心的,就請給奴婢說句實話,小姐寧死不去宮裏,是不是心裏裝了人?”

我見她言辭懇切,素日裏又知冷知熱,穩重謹慎,早已當她是自己親姐姐一樣,既見問起,也就爽快的一口認了。

棠璃又遲疑著低聲問道:“那個人,可是,可是二爺?”

我低頭不語,俄頃道:“是。”

她驀然揚起頭來,眼睛裏竟是悲涼與不忍:“小姐糊塗,二爺與小姐雖不同母,卻是親生骨肉,如何能共結連理?!這事要是傳了出去,小姐與二爺在東秦豈有立錐之地?”

我囁嚅道:“我與他即便沒有世俗羈絆,也是走不到一起的。他心裏,原是隻有薛皇後的。”此話一出,自己隻覺得眼眶酸澀難當。

棠璃訝異道:“小姐怎麽知道的?”但她隨即又道:“既然小姐清楚,為何還要這麽自苦?五六天了,小姐吃的少睡的少,說話更少。她們隻說小姐在懼怕宮廷幽深,可是婢子知道,小姐心裏一定有事。”

我勉強使自己的嘴角勾出一個弧度,隻覺得詞窮。心裏瘋長的思念是伊甸園裏的蘋果,閃亮瑩澤,引誘我渴望細細去品嚐。但是倘使我真的放任去感受,那歡快的感覺又立即變成無盡的空虛彌蒙,陰沉沉的壓在心上,無盡的傷痛似乎要將我全部吞噬。

棠璃能看出來,未必別人不能看出來。我是不是真的太放任自己了,若是他真的心屬於我,那麽抗爭也是值得的,可是他這樣反複無常的行徑,又要我如何去權衡利弊?

我撐著頭,良久隻是無言。

二月二日新雨暗,草牙菜甲一時生。輕衫細馬青年少,十字津頭一字行。

二月初二這一天,天氣晴朗的像是六月灼日。父親破天荒的帶著全家人出外踏青,一家人分乘兩輛馬車,父親、二娘三娘乘坐一輛,我們小字輩的乘坐一輛。

媜兒一路上都低垂著頭,全然無話,連二哥也一並不搭理。長姐怕父親起疑,強撐著也出來玩耍,她已有四個月孕,胎像穩定,此時正緊靠著我。好在官道平整廣闊,並不覺得顛簸。

我對二哥心有芥蒂,他又顧忌皇家威嚴,與我互不往來已有多日。今日同坐一輛車,相距甚近,於我而言竟恍若隔世。

長姐輕輕撩起一層簾子,扭著頭對我說:“也不知道是要去哪裏踏青,這早春時節還寒著呢,妹妹也穿得太單薄了些。”

我穿著茜紅蘿花抹胸,外罩一件淺綠色鏤金絲薔薇花紋短襦,齊腰係著一條煙雲百褶裙,出門時棠璃拿了件迎春罩紗,我嫌太累贅便沒有穿。

此時聽長姐這麽說,二哥的眼神便若有似無的瞟了過來。我忙笑道:“我原是這樣體熱的人,即便冬日裏睡覺也習慣擺著兩條胳膊出來的,不妨事。”

長姐頷首道:“雖如此說,還是太小孩子心性了。”

她又扭頭朝外麵看著,我們的馬車已經接近城門,兩邊商鋪漸次減少,行人也相對稀疏。長姐忽而“咦”了一聲道:“那個人莫不是雙成?”

我還沒看到她手指的方向,媜兒已經把我搡至一旁,自己飛快的掀起車窗簾子,隻朝外麵望了那麽一眼便大喊道:“停下,快停下!”車夫趕緊勒住馬韁,車未停穩,媜兒便一躍而下。

二哥隨著跳下車去,我急忙讓長姐留在車上,自己也跟了下去。

媜兒朝一個俊秀挺拔的人影奔去,我跟在後麵,單看那人側麵確實有些像雙成,可是通身的打扮和舉手投足間的氣質又相差甚遠,連我都能看出不同來,媜兒居然不能,可見真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我看著她像小鹿一般將那人撞了個趔趄,俄而又揮動粉拳擂向那人胸口,幸好父親他們乘坐的那輛馬車已經過了城門,否則看到這從小冷冷清清斯文淡漠的女兒這個樣子,不知道要瞠目結舌到何種程度。那人身旁有好幾個隨從,立時便將媜兒隔了開來,其中一個還揚起了馬鞭作勢欲打。

二哥見情形不對,身形一掠便擎住了那隨從的手,我緊趕慢趕也到了麵前。媜兒痛哭失聲,還猶自掙紮著。我忙撼她道:“媜兒你看清楚!他不是雙成!”媜兒聞言睜大迷蒙淚眼,這才仔細打量那人,巴掌大的俏臉皺成一團,分外楚楚可憐。

那人並不生氣,隻是詫異道:“這位姑娘是認錯人了麽?”我回身做了個萬福道:“請公子見諒,隻因我妹妹近日不見了一位朋友,關心則亂,因此認錯了人。”他聽罷“哦”了一聲,也不計較。

二哥放開那隨從,又瞪了圍著媜兒的那幾人。那些人原都是些狐假虎威仗勢欺人慣了的,見二哥麵色不善,我們又要走,便旋身將我們攔住出言道:“你們好大的膽子,冒犯了駙馬想就這麽走麽?”

駙馬?

東秦公主眾多,先帝的姐妹,也就是現在皇帝宣宗的姑母,嫁在京城的就有七八個。宣宗的姐妹就更是多了,聽聞先帝後宮妃嬪九百人,有封號的公主就有三十多個,至於那些深隱於後宮永巷,沒名沒姓沒封賞的,就更不知道有多少了。

我們的家將隨從起先不知發生了何事,加之媜兒素來脾性古怪,貿然不敢跟來。現在遠遠的見情形不對,也就三五成群的擁了來。有那起滿城裏晃悠的精細小廝躲在背後低聲對我說:“這人是順平長公主府的駙馬,當今麵前的紅人。小姐勸二爺當著心,千萬別起了事端。”

我倒是沒覺出有什麽,那位麵若冠玉的駙馬反而出言阻止手下人道:“休得無禮!”那些人見他發了話,一個個的便諾諾退至一旁。

他言笑晏晏道:“公子小姐衣著華貴,不似普通人家……車廂掛著的風燈上寫著‘裴’字,可是裴尚書家的貴戚?”二哥摟著媜兒又勸又哄,根本無暇搭話,我隻有硬著頭皮回道:“戶部尚書正是家父。”

他笑著點頭,又閑話家常道:“今日可是去郊外踏青采薇的?”我應了,又想起父親的馬車不知道走到哪裏去了,臉上便露出幾絲焦灼之色,駙馬倒是觀察仔細,自己先笑了說道:“看我這人,居然忘了,既是全家踏青,怎能因為我而羈絆這麽久,罷了罷了,你們且去吧,若有閑暇崔某再去府上拜會。”

我與二哥嘴裏謙著不敢不敢,連拉帶拽的把失了神的媜兒拖上馬車。長姐伸手扶我上車,急急道:“怎麽樣了?我遠遠看不分明,是雙成不是?”

我道:“不是,姐姐原是看錯了,那人是順平公主的駙馬,長得與雙成倒是有幾分相似。”

一直懵懂的媜兒此刻忽然悟過來了似的,抬起眼皮狠狠的剜了長姐一眼,雖不說話,但那陰狠之態讓我和長姐都打了個寒顫,二哥見狀,微有慍色對媜兒道:“你這是做什麽?原是一家人都護著你,你還不足,這會兒長姐也是好心,你瞪的什麽?”

媜兒咬牙道:“我知道,你們原是想看我笑話的,如今看到,可滿意了?”

我看慣了她這樣子,又知道她對我成見頗深,便扭過頭去不加理會。長姐泫然道:“媜兒你這是什麽話?我隻是一番好心,誰知道不是他呢?”二哥溫聲道:“長姐不用理會,媜兒原就是這樣偏頗的性子。”又側臉嚴厲道:“怎可對長姐無理?再是如此,小心我稟告父親!你現在若不吃點苦頭受點教訓,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我見他發了怒,少不得又轉過身來勸解道:“好了,你也小聲點,讓外麵的丫鬟小廝們聽見了,多給媜兒長臉呢?”他斜睨我一眼,雖是不忿,聲音到底壓抑了下去。

駕車的馬夫原是慣熟京城內外道路的,不一時便揚鞭跟上了父親的車。二娘站在馬車旁望眼欲穿,見我們到了,早一步上來扶了長姐,眼神隻管碌碌在長姐腹部打轉。

我情知不妙,但見長姐含笑若素,二娘又一臉關切神色,心裏慢慢咂摸出味兒來:二娘是長姐的親生母親,父親對她又不過如此,長姐便是二娘在府裏的全部依靠。雖則未婚先孕不足為外人道,但畢竟母女連心,隻怕二娘早就察覺出來,並且和我一樣,全力為她遮掩周全。

父親坐在一處樹蔭下,遠遠招手喚我們過去,早有丫鬟擺好小繡凳,我們隻管一一坐了。父親笑說:“年年習俗如此,花朗節民間以刀尺、百穀、瓜果種籽、迎富貴果子等相問遺,咱們家人多,反而沒那麽講究,不過挑菜踏青罷了,也遂了你們心願,出來透透氣也好。”

二娘笑著打開提盒,拿出一盒麵果子散給我們道:“來,迎下富貴果子。”我接過一個蝴蝶形狀的麵果,剛咬了一口,便有丫鬟捧上托盤候著,見長姐掩口放了麵果上去,我才悟到原來迎富貴果子就隻能吃一口,剩下的反倒不能吃了。

歲歲春草生,踏青二三月。雖說初春時節,花蕾還未怎麽綻放,但春風和煦,光線適宜,看到這青草依依、清水漣漣的景色,真是讓人油然一股喜不自勝。真正是逢春不遊樂,但恐是癡人吧。

“父親,時候不早了,挑菜采薇吧。”二哥朗朗道。

我正微微前仰後合與長姐說笑,不經意間對上二哥的眼神,他那雙漆黑眼瞳深邃如淵,透著細小如針的鋒芒,紮得我心裏一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