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強說歡期
甬道上結了薄薄的冰,又鋪上一層白雪。雪花如絮般飄著,整個裴府一片沉靜。室內炭火燃燒熊熊,氣氛愜意。
長姐又羞又喜扶我一把道:“妹妹聽說了?”
我站直了道:“自然是聽說了,這些天我也身子不爽利,竟沒去恭賀姐姐大喜。”
她臉上緋紅道:“我也沒想到他竟能回心轉意,倒不用去那荒山野嶺投親靠友了。”
她嬌羞起來,眼波流轉,梨渦若隱若現。我輕輕撫她的臉頰道:“這些倒是其次,姐姐得償所願,孩子名正言順才是正理兒。”長姐垂下眼簾,翡翠梅花釵上的墜子窸窣作響。
“我也不懂他想些什麽,之前還……現在遽然讓三娘傳話說要娶我過門,問我可願意?我還被唬了一跳。”
我笑著掀動茶蓋,茶香餘韻飄散,長姐又說:“現時我的事是結了,你的又當如何?”
“我有何事?”,“少裝糊塗。”長姐蹙眉,又斜眼看看周圍。
我說:“棠璃錦心就和我的心腹一樣,姐姐有話隻管直說。”長姐這才說道:“我聽母親說起,三娘日夜在媜兒耳旁教唆,說是你存心教初蕊狐媚並誘騙雙成私奔,你聽這話,可不是立意要媜兒與你決裂麽?”
我早知三娘絕非善類,但又沒料到她竟然會不分青紅皂白到如斯地步。媜兒對雙成用情至深,突遭背叛必定刻骨銘心,三娘陰狠,把媜兒的一股子急火攻心引到我身上,勢必讓媜兒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借刀殺人,這步棋真是下的高明!
長姐又說:“若是真說起來,你的難題層疊曲壘,比起從前過之而無不及。媜兒這裏倒還罷了,可是宮裏的事怎麽辦?難道你願意去那裏與人爭強鬥狠一較短長?”
我搖頭道:“我不願意。隻是,躲明是躲不過;跑,便是欺君大罪;姐姐尚且有地方避,我卻如何是好?”
長姐沉吟半天道:“不如托病?”錦心奉上新鮮水果道:“去年七月大選,小姐正是因著狂症托病未曾參選。今年3月內選若還是這個說辭,隻怕不妥。”我也覺得錦心此言有理,當下托著腮思慮,都說君命難違,我又顧忌著裴府,若皇帝一味要宣召,也真個是避無可避。
若是不稱病,又想讓皇帝漠視我的存在,大概隻有兩條路,要麽東秦改朝換代,要麽我不存在這世上。想到這裏,自己也心下一駭,怎麽會想出這些來。但刹那似乎又看到一縷微光穿破厚重的黑暗,靈光突現。
西方有羅密歐與朱麗葉,東方有梁山伯與祝英台,都是以死抗爭,捍衛自己的愛情與尊嚴,最終在九泉下團聚,沒有任何人能束縛他們。
我自然是不想死,也不想二哥死,可是裝死卻不失為一個很好的辦法!
棠璃見我垂首想了半日,輕聲道:“小姐可要用些果子?”我仰頭問道:“昔日的丹藥都放在哪裏?”
長姐與棠璃錦心俱是一驚,我忙笑道:“不為別的,你們且聽聽這招能否行得通?”聽完了我初略的計劃,三人麵麵相覷,都有些不敢置信。長姐出了一會子神道:“不妥不妥,一則這假死藥不好找,二則走漏了風聲九族都要陪葬。妹妹心裏即便再怎麽不喜歡,也無須如此冒險啊!”
錦心也愁道:“縱使一時瞞了過去,往後怎麽辦?京城是不能住了,若說住在外邊,不防被人看到,也是死罪!”棠璃悶聲不吭,也麵露擔憂之色。
我左右為難,怔忪的伸手要茶吃,不覺碰翻了原本放在麵前的茶盞,灼熱的茶湯溢出了杯沿,燙的我手背立時紅腫起來。長姐“哎呀”一聲忙搶過手去料理,棠璃心急,去雪地裏摳出一大塊冰來為我敷上。錦心則去內室找上次我燙傷時三哥送的藥膏。
長姐一邊拂去我手上的茶葉末子,一邊輕啟朱唇慢慢吹氣。我看著她嫵媚的麵容和溫柔的舉止,想不通這樣的女子為何承昭就是不喜歡?她輕聲道:“你看你,還是這麽毛毛糙糙的。萬一留了難看的疤,看誰敢要你?”
我聽她如是說,突然又有了對應之策。自古皇帝隻愛美嬌娥,若是我毀了這張臉,憑著一張東施無鹽之貌,皇帝必定敬謝不敏!
隻不過我剛說出口,棠璃便正色道:“罷了吧,祖宗,別一天盡想著沒正形的事兒。在聖上宣召之後毀了容貌,便是對天家大不敬,別說小姐不能全身而退,便是靖國府也得被千牛衛踏到塵埃裏去!”
見我神色灰敗,錦心不忍道:“自從小姐大病初愈,也不煉丹服藥,也不形容萎頓,奴婢們隻說小姐這下子活的有精神頭了。萬沒想到宮裏一紙宣召,又讓小姐吃不下睡不著。奴婢們沒什麽見識,隻是擔心小姐身子撐不住,天子是九五之尊,說什麽就是什麽,原本是沒有轉圜的。但凡小姐想開些,也不至於這麽辛苦。”
她正說著,父親派了人來,說是宮裏又來了人送東西,叫我去謝恩領賞。我心裏雖然不情不願,動作可一點也不敢遲滯,換衣服上妝隻是須臾而就的事。隻怕拖得遲了,無意中得罪這些宮裏來的“貴人”們,回去說點不鹹不淡的暗箭傷人,我並無懼,隻是不能連累了裴府上下。
尚儀局崔尚宮在元宵節時已經來過一次,隻是當時我並未在場,因而今日才算是第一次相見。我見過大禮,又謝過皇帝賞賜的綾羅綢緞珠寶玉器,才細細看她。崔仙至三十來歲,容貌清秀端莊,穿著一件淺緋色碧霞聯珠對孔雀紋小袖短棉襦,下身束宮緞素雪絹裙,梳著簡潔古典的錐天髻,環釵佩飾,樣樣齊全。她不過是一個正五品的尚宮,服飾華麗妝容精美已至如此,遠遠望去便是一團珠光寶氣,近身更覺玉動珠搖熠熠奪目。
她身後四個宮女,皆是一樣穿戴,均著淡粉色對襟半臂高腰棉襦裙,從腰間穿過的紅色係帶打著細致的結扣,雙環望仙髻上沒有頭飾,一切都保持著驚人的一致,唯有一對兒不同的耳墜顯示出她們是有著各自性格的女孩子,而不是宮廷複製出來的木偶。
崔尚宮笑語盈盈執了我的手道:“早聽說小姐貌似謫仙,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我忙躬身道了福說:“尚宮謬讚了,小女子資質平庸,怎擔得起如此盛名?宮中貴人才真是美豔無雙,小女子不過是投尚宮眼緣罷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對於自己刻意而又自然順溜的謙和逢迎感到不習慣。有時候一番話說下來,自己都覺得心中膩歪。不知何時,我也學會了虛與委蛇,明明是厭惡這種場合的,卻不得不扮上最真誠的笑容去麵對。
崔尚宮攢起明亮的目光看著我道:“小姐真是會說話,也難怪即將添位後宮。還望小姐受寵之時,別忘了替仙至在聖駕前美言幾句才好。”她說笑間臉上卻沒有一絲喜悅,可見平日裏這種話說的極其熟練順口,並非真的對我寄予厚望。
所幸她既已將東西送出,也便是完成了使命,隻寒暄了一陣子便又款款離去,臨走時我輕聲問起雲意的近況,她略眯眼一掃,皮笑肉不笑道:“沈禦女麽,聽說當今正令皇後擬製,不日又要晉位更衣了。小姐無須擔心,沈禦女雖然出身微賤,但皇後仁厚,皇上又寵愛的緊,現時在宮裏正炙手可熱呢。”
深宮裏俱是些跟紅頂白之人,雲意的性子素來是愛憎分明的,容貌那麽明豔,家世卻又那樣低微,若是不經意間得罪了那些出生王宮貴胄的妃嬪,豈不是要吃大虧?現今聽崔尚宮如是說,想必雲意在宮裏正得盛寵,倒也沒有人敢跟她過不去吧?如是想著,我心裏微微鬆動了一些。
崔尚宮走出幾步,又驟然回頭嫣然道:“小姐生的這般清麗脫俗的模樣,通身又這般風流做派,真是老天眷顧。”她說“老天眷顧”四個字時刻意咬重了發音,我不是傻子,自然聽出有異,隻不過她用意何在尚不分明,我隻有裝作羞澀,垂下螓首揉捏起手上的絲帕來。
她的身影慢慢隱去,我長出一口氣,倒向一旁的紅木太師椅坐下,父親來到我身邊道:“這些日子身子可好些了,怎麽總是感染風寒?幸而是在家裏,還可以慢慢調養。若是進了宮還是這樣,隻怕早就挪到冷宮去了!”我撅著嘴賭氣道:“正是呢,女兒本來身子就弱,若說不想進宮,爹爹又不肯!”
父親疼惜的撫摸我的頭發,緩緩道:“我兒,並非爹爹有意送你進宮,實在是皇命難違。你姑母就曾說過,不要讓我們裴家的女孩兒做蕭家的媳婦。我但凡還有別的主意,都不會舍得送你去那深宮禁地,永世不得樂享天倫。”
他又深深歎息,臉上顯出疲累老態。他是那樣一個男人,活得隆重而愜意,並且時刻都捧出一腔熱情來呈現一個為父為夫的男子所應有的風采與承擔,然而此時我分明感到那隱藏在他眼神深處的忐忑與悲傷,如繞梁之音揮之不去。我直覺的感到,其實父親並不快樂,他雖然整日簇擁在妻妾兒女之中,卻在天長日久的扮演著一個他自己並不喜歡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