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除卻巫山
天寒色青蒼,北風叫枯桑。
厚冰無裂文,短日有冷光。
敲石不得火,壯陰奪正陽。
苦調竟何言,凍吟成此章。
人工渠裏凋零的荷花枯枝陰沉出冬季的蕭瑟,就像一麵寒夜的鏡子,透出冰冷落寞。二哥又近一步道:“我帶你走,去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男耕女織!還有件事,我現在不便對你講,你且信我……你我絕無顛倒倫常之錯。”
“可是父親那裏怎麽說?”
“顧不得了,火燒眉毛,且顧眼下!”,他打斷我的話,又堅定道:“我絕不能再失去你!”,我心中的感動掩蓋了理智,也沒聽出來“再”這個字蘊含的深意。隻是忽又愁道:“可是我們跑了,朝廷怪罪下來,豈不是連累了父親和全家?”,二哥登時默然,我抬手緩緩撫平他眉間的皺起的川字道:“總是有辦法的,你也無須太過焦慮。”,其實我又何嚐有萬全之策,隻不過因為還有拖延的時間,安慰他,也安慰我自己罷了。
棠璃遠遠的咳嗽一聲,我忙撤開手去,隻見老管事穿過扶廊直走過來道:“稟二爺,三爺來了,這會子在二爺書房裏正吃茶呢。”,二哥說聲知道了,又對著我低聲道:“你且等我,我總不負你便罷了!”,我見那管事走的人影不見,便拉住他的手婉轉道:“你也要拿捏好分寸,別讓人尋了不是,反倒不好辦了。”,他笑著點頭道:“這是自然。”
我臉頰緋紅,心內百味雜陳,一壁如小鹿亂撞,一壁如塵埃落定。止不住心中暗問,這便算是定了情麽?他既說無顛倒倫常之錯,想必另有隱情,莫非他是抱養的?我心中閃過這個念頭,以前從來不敢這樣想過,若是如此,反而許多疑團都能得到解釋。二哥曆來規行矩步,禮儀人也,若是與裴婉真有兄妹血緣,無論如何也不會對其動情,更遑論定情私奔?能讓他做這種決定,想必不是親生,兼之我在他心中還是有些分量的。
他別了我自去書房,棠璃慢慢走近,瞳仁清明望著我看。我被她看得心裏發毛,便道:“怎麽了?”她淡淡一笑並不答話,卻一副了然於胸的樣子。我心裏沒底,不知她是否看出了我與二哥間的端倪。但見她頃刻又恢複到靜謐和順,我也不好探其口風。
既然二哥這邊無事了,當下最緊要的就是找到初蕊與雙成的蹤跡。我與棠璃又趕到三娘房裏,不見其他人,隻見秋熙捧著攢盒,冬熙侍立在後,三娘端坐著不緊不慢的挑選著珠釵。媜兒坐在一旁,可是精氣神兒好像被抽走了,臉上妝容殘褪,一張玲瓏俏臉也黯淡無光。
見我去了,三娘似笑非笑道:“你來的倒快。”我微欠身請安,又走到媜兒身側喚她道:“妹妹。”,媜兒怔怔抬起慘白的小臉兒,一見是我,突然站起身擰住我的胳膊聲嘶力竭道:“你?是你!是你趕他走的,都是你!”,棠璃忙上來護著我,卻不妨被媜兒發狂一推,摔了個趔趄。
我要去拉棠璃,媜兒又拽住我的袖子哀哀道:“你怎的那麽狠心?你恨我就衝著我來,為何要向他下手?你難道不知道,他窮的叮當響,父親又發了狠,要是被抓到是要沒命的呀!”,我剛張口,三娘便冷冷道:“傻孩子,她若是不衝雙成下手,怎麽能讓你變成這樣失心瘋呢?”。
媜兒力氣極大,我一時扯不開,便索性道:“我若真的想害你,便把你私通小廝的事情告之父親,何必如此大費周章,賠了夫人又折兵的?雙成畢竟是男子,私逃出去總不過風餐露宿受點皮肉之苦!你現在跟我拉扯不清有什麽用,我勸妹妹,還是想想怎麽在父親手裏撈回他來是真!”
趁她愣神,我忙扯了衣袖道:“三娘既然不歡迎我來,近日我也不再叨擾,還望三娘好好照顧妹妹,別再煽風點火節外生枝才好!”,我與媜兒抓扯,三娘不勸,身邊的丫鬟也視若無睹,棠璃倒地也沒人扶起。我胸中悶氣瘋長,幾句話說得又脆又狠,話畢也不管她們臉色如何,拉著棠璃便拂袖而去。
走出幾步,身後隱約傳來兵兵砰砰的聲音,想是媜兒緩過神來發脾氣摔了東西。棠璃邊走邊道:“五小姐是怎麽了,真像是失心瘋了!”,我慘然笑道:“雙成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她可不是瘋了麽。”
途徑二哥書房,我心下一動,想去看看他們兄弟兩個說什麽,加之許久不見三哥,寒暄一番聽他說說笑話也是好的,總好過憋一肚子氣。便遣了棠璃先回去,自己朝書房去。走得近了,才看見原先在書房伺候的丫鬟們都在外廳闌幹上坐著嬉鬧,見我來了,忙一窩蜂的請安。
我問道:“怎麽不進去伺候?”
有那伶俐的丫鬟回道:“原先在裏麵的,上過茶後二爺便讓奴婢們出來了。”
我心中納悶,不知這兩兄弟要聊什麽梯己話兒,犯得著把丫鬟們都遣了出來。越是如此,越發好奇,便躡手躡腳往裏走。我身體貼著牆往書房裏瞅去,隻見他們兄弟兩個相對而坐正吃著茶,另外還有一個人背對著我,那熟悉的背影正是承昭。
不知道他是不是感應到了什麽,忽而扭頭朝這邊看過來,我忙一閃躲在花窗後,心跳的咚咚的,慶幸自己沒有大咧咧進去。若是隻有二哥三哥在,我便嬉笑怒罵沒有避諱。可是承昭在場,我心裏倒有些顧忌。
我怕他那灼熱的眼神和失控的情感,如果他見了我,當著二哥三哥麵前說點什麽情深意濃的話來,我才真的有理說不清。
“你那兩個妾室不也是解語花麽,何必強求不屬於自己的。”二哥語氣淡淡的,想是對承昭心有芥蒂。
承昭感覺到了他語氣裏的寒冽,冷笑道:“比起我,你似乎更沒有資格這麽說吧。別說今時皇上召她入宮,就是沒有下詔,你又能怎麽樣?你以為四妹真的就是她麽?別忘了你的身份,你們的身份!”。
二哥三哥都沒出聲,承昭又尖酸道:“說起來也是奇事一樁,每每你上心的女子都會被宮裏召了去,先是有她,現在又是四妹,你的喜好與皇上居然一致,也是天大的福分。哈哈哈……”
承昭的幹笑還沒結束,便聽到“砰”的一聲尖銳巨響,那是茶盞碎裂的聲音,不知道是他們當中誰摔了杯子,我驚得下意識貓下了身子。屋內隨即靜默,又是一室難耐的靜默。有丫鬟聽見聲音從前廳過來,我忙做手勢示意讓她們下去。
“四妹的性子,和淩雲還真有些相像,愛屋及烏,難怪你會舍不得。”,這是承昭的聲音,他這麽說是什麽意思,淩雲是誰?愛屋及烏?他的意思,莫非是說……不,不可能,絕不是什麽愛屋及烏,二哥對我,絕不是!
我聽見二哥怒道:“你也太放肆了,怎麽敢直呼皇後閨名?!”,承昭戲謔道:“放肆?我哪有你放肆?我不過是叫她的名字而已,你呢?你可是親近過這個人的!”,皇後?我忽而憶起二哥曾對我說過,“若論清雅,天下無人能與皇後並肩”,我屏住呼吸,心中有股涼意慢慢升騰起來。
三哥此時也開口說道:“二哥,你舍不得的到底是四妹還是她?若是她,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要是被人知道了,咱們闔族的腦袋都不夠砍的;若是四妹就更不行了,兄妹僭越倫常,與禽獸無異啊!”,二哥緘默不語,裏麵傳來椅子拖動之聲,想必是誰站了起來。
承昭趁熱打鐵道:“退一萬步說,若皇上朝令夕改,也還有我等在這兒。就算我娶不到四妹,她早晚也要許配人家,總不能由你這親哥哥擋在前頭。況且你們血脈相連,永世也沒有可能。你喜歡清麗的女子,我可以幫你尋覓,前些日子我還見過眉眼極像她的。四妹不過是性子像,容貌可還是天差地別。”
二哥突然幽幽道:“你前日不是進宮探寶林嗎,可曾,可曾見過……她?”,他的聲音到最後趨於囈語,若是離得稍微遠一點,也許就聽不見了。我躲在花窗後,離他不過幾步之遙,又怎麽可能聽不見。我倒是希望自己聽不見,可是他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毒蛇一樣蠕動著鑽進我心裏。
“她麽?見是沒見著,不過聽聞又病了。進宮這兩年她時常犯病,身子虛弱,那位初始雖然寵她,也不見得長久。”,承昭慢悠悠說道,似乎事不關己。二哥的聲音急促起來:“又病了?是什麽病?嚴重嗎?太醫是怎麽當的?皇後的身子是開得玩笑的嗎?”。
就算是個聾子,大概也能聽出他話裏的關切。雖然我沒看到他的表情,但是我能猜想的出來,那張我熟悉的臉上,現在定是寫滿了焦灼。而這些焦急的心情,都是為了那個閨名叫做淩雲的薛皇後,都是為了她!
手籠本是禦寒暖手之物,此刻我雙手捂在裏麵卻失去了溫度,冷的像冰一樣。
承昭的聲音帶著嘲弄的笑意:“這些事情誰敢打聽?你若是想知道,問老三,他見她的機會比我多了去了。”。
三哥插話道:“皇後自進宮以來就是如此,身子時好時壞的,生育之後更甚了,太後屢次找太醫來看,也看不出什麽毛病。”
“我回來那日在含元正殿見到她。她氣色很好,我才放了心。不過幾月,為何,為何又病了……”,二哥的聲音說不出的淒苦,想是心疼的厲害。
我頹然半歪著靠著窗下花台,隻覺得臉上濕濕的,伸手一摸,不知何時,居然已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