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月影疑流水
除夕之夜,三娘讓管事置酒於後堂大廳,又擺設好錦筵桌席,放下氈圍暖簾,鋪陳著錦繡毯獸炭火盆,又設下銷金幃帳。通晚各處佛堂並灶王供前都焚著香,供著時鮮果蔬。父親正房院內設著天地紙馬香供,二娘三娘並我們幾個子女居住的院落正門上也挑著大明角燈,兩溜高照,各處皆有路燈。上下人等也都打扮的花團錦簇,喜氣洋洋。
棠璃說按慣例晚膳後須得大家一同守歲,守歲之俗由來已久:除夕之夜,家人朋友互相贈送禮物,稱之為饋歲;設下酒食共同分食,則稱之為別歲;長幼聚會舉杯共飲祝頌,又稱為分歲;大家終夜不眠圍坐一起以待天明,便稱為守歲。年長者守歲為拜辭舊歲,珍惜光陰。年輕人守歲,則是為父母長壽而祈福。
往年裴婉桀驁不馴,即便除夕夜也隻一人在房中焚香煉丹,不與家人親近。今年既然是我代替了裴婉做這家的一份子,便由我來做好這大家閨秀該做的事。
年夜飯由外間廚房做好了一一傳上來,有燕窩冬筍燴糟鴨子熱鍋、烙潤鳩子、煎三色鮮、百宜羹、汁清雜胡魚、蟹肉雙筍絲、鬆樹猴頭蘑、五香腰果、三絲瓜卷、紅燒麒麟麵並大小菜式二三十個。
長姐皺著眉頭,隻看著這些菜便有嘔的意思,更別說吃了。我將麵前一碟藕粉桂花糖糕推到她麵前道:“姐姐試下這個,既然受了涼,便不想吃飯也罷了。”她感激的瞥我一眼,拿著三齒小銀叉叉起一塊糖糕慢慢咀嚼。三娘忽而嬌笑道:“嫻兒這樣倦怠懶食,倒讓我想起一個人來。”
她坐的離父親近,父親聽見便笑問:“你又想起什麽人?”三娘似笑非笑道:“當年夫人懷婉兒時,倦怠不堪。因是夏日,每日裏飯也不想吃,也隻喝些香薷飲了事。”父親一怔,眼神飄渺,想是憶起了往事,感慨道:“轉眼都十六年了。”
三娘這話說得輕巧,雖然隻用長姐倦怠引出陸氏,但人人心裏想的不同,便各有各的側重,父親想起了夫妻情分,我和長姐卻想到了腹內身孕。我微微側頭裝作夾菜,與長姐對視一眼,彼此都覺得心驚肉跳。
一頓飯雖是山珍海味,卻因著心中有事,吃得味同嚼蠟,食不知味。飯畢,丫鬟們上來撤下席桌,又撥亮了油燈,燃起了熏香。父親因說:“我老了,一家人圍坐爐旁的日子不知道還能看上幾回。”二娘先嗔道:“這是哪裏話,老爺正值壯年,還不到知天命的年紀,什麽老不老的!”父親麵色微微放鬆,笑道:“管你怎麽說,今年我是不能通宵守歲的了。明日還要進宮朝賀,就由你們來替我擔了這些福分吧。”
二哥笑而不答,長姐伏在我肩上,借機將腹部藏在我身後。媜兒拿根小銀簽剔指甲縫兒,淡淡的不說話。父親恰巧瞟見,便出聲問道:“你這孩子也跟嫻兒有樣學樣的,今日你通共說了不到十句話,又是誰惹了你?”媜兒神色如常道:“隻許長姐懶怠,就不許我寡言麽?”
三娘忙喝道:“這是說的什麽,你父親問你,好好回話!”媜兒打了個嗬欠道:“天氣冷了,越發困的厲害。”父親終究是寵兒女的,即便媜兒如此他也不生氣,反而帶笑道:“若是困了就在裏間偏廳榻上小憩一會兒,到了正點再叫你。”在父親眼裏,隻有輩份的高低,而沒有嫡庶之分別。即使是逢年過節也不講究。在東秦看似莊嚴肅穆的繁瑣禮儀下,恐怕是僅存的一絲溫暖。
媜兒聞言笑道:“父親說話可當真?那我就去了!”說完便笑逐顏開的向父親拜倒,腳步迅疾的去了後麵。
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天。雖然除夕守夜是舊禮,但悶悶的坐著也實在無趣。父親見我們幾個都百無聊賴的樣子,便道:“罷罷罷,你們都到正門看看煙火去。”二哥說:“我們也不小了,焰火花燈不看也罷,還是陪著父親要緊。”
父親起身笑道:“少給你老子說這些口是心非的話,你年許不回京城,在那蠻夷之地住著,能不想看看熱鬧?快去快去,隻不準走得太遠,照顧好姐姐妹妹要緊!”長姐在背後用力拉扯我的衣角,我會意,便起身給父親道了謝福了身,攙著長姐一同出門。棠璃絳珠是隨時都跟在後麵的,二哥也單獨走在後麵。
走出正門,便看到萬盞彩燈壘成燈山,漫天遍處都是花燈焰火,當真是金碧相射,錦繡交輝。大街小巷,茶坊酒肆都正門大開,齊嶄嶄的燃著燈燭。鑼鼓聲聲,鞭炮齊鳴,百裏燈火不絕,家家戶戶都懸掛五色燈彩。
街上遊人如織比肩接踵,很多戲台子和扮神佛的人載歌載舞,舞姿翩翩,萬眾圍觀。歌舞百戲,鱗鱗相切。我們站在自家府邸出頭的巷子口,身邊是絡繹不絕的人,長姐大聲對我說:“這些人要一直鼓樂遊樂,喧鬧達旦,明日清晨才算圓滿!”
我隻仰頭看著高處的花燈焰火,照耀了漆黑的天際。絳珠過來說:“小姐回去吧,外麵太吵了,對身子不好!”她說話間微微扭轉手肘輕輕用指尖碰了一下長姐的肚子,我這才意識到這麽大的噪聲對胎兒發育是非常不利的。便會意過來說:“姐姐別感染了風寒,先回去吧,我過會兒就來找姐姐一起守歲!”長姐由絳珠半扶著回去,棠璃便走到我身邊候著,又幫我擋著身邊的人。
我並沒有回身看他,他終是慢慢走了過來。
蘇合香的味道由淡轉濃,我隻凝神看著麵前的人海,裝出雀躍的樣子。他叫我,我隻做沒聽見。直到棠璃輕輕拉扯我的衣袖,我才不得不轉過臉來。二哥張嘴說著什麽,周圍語笑喧闐,爆竹劈啪,我離他間隔兩三步的距離,根本聽不見。他見我沒聽見,又走近一步。不知怎的,我下意識退後了兩步。
二哥定住了身形,看向我的眼神裏有疑惑、詫異、不解還有失望,我心裏五味雜陳,又想他過來又怕他過來。而他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再動步,就站在那個位置,離我幾步之遙的地方,堅定的站成一棵樹。
一夜人聲嘈雜,我不知道站了多久,隻覺得腳脖子酸軟的厲害,棠璃也被人群推來桑去的隔開了,我歎口氣,正想轉身回去,幾個布衣打扮的小孩舉著爆竿朝著這邊跑來,那爆竿上的炮仗劈劈啪啪燃的正旺,孩子畢竟是孩子,隻管嬉笑吵鬧,沒顧著身邊還有人,我一時躲避不及,眼看就要被爆竿的火星字衝到。
一雙手穩穩的從背後伸來,將我攔腰抱起轉了個圈,我看見四周的花燈和焰火旋轉起來,璀璨閃耀,像是年少時坐過的五彩旋轉木馬。等我心思平定雙腳落地時,那雙手也默默撤去,我已經被更換了起先的方向,現時麵朝著自家府邸大門,兩個石獅子默默的瞅著我。而喧囂熱鬧的人群則被擋在了身後。
棠璃驚慌的推開人跑了過來道:“小姐沒事吧?”她著急的查看我衣服前襟後掛,生怕沾染上了火星。我撫著胸口道:“沒事沒事。”二哥沉聲道:“哪有千金小姐看焰火看到人堆裏去的?你也算是東秦第一人了!”他才剛於擁擠人潮中撈出我來,心急氣盛,也是難免。
棠璃見我沒事,恢複了以往沉穩道:“二爺別怪小姐,小姐平日裏不出門,愛看看熱鬧也是人之常情。”二哥隻冷著臉,若是以前,我必定撒個嬌哄他高興,可今時今日,他既遠離著我,我又何必要上趕著親近他?為了避他心裏的嫌,我便是心裏如火灼燙,也再不能自取其辱。
我徐徐抬起頭來,他正看著我。我便對上他的視線,原本以為他會閃躲,沒想到今次他居然直愣愣的看著,半點退讓的意思也無。他的眼睛像一汪墨黑的寒潭,將我的影子深深鐫刻進瞳孔裏,我也被那樣專注的眼神吸引的迷離起來。
如果,如果他不是哥哥,該有多好。心裏這個念頭又一次壓抑不住的升騰起來,我凝視著他,便有千言萬語也隻能梗死在喉頭,我不能說,對任何人也不能說,相比起長姐未婚先孕的事來,傾慕自己的親生兄長,才是真正的羞恥。
月色如水,映照在我的綠色彈花暗紋錦服上,月牙白的金絲白紋曇花雨絲錦裙裾散在地上,像一層灑落的月光。棠璃咳嗽一聲,我倏然醒過神來,再看二哥,他也些微有些不自在。棠璃說:“小姐,婢子喝了風,喉嚨難受得緊,想先回去歇歇……”二哥居然搶在我前麵應承說:“去吧!”
棠璃一向精明識禮,從來不會做出不分尊卑的事來,這時說喉嚨難受要先回去,大概是以為我兄妹之間有嫌隙,故意留出空間。二哥既然搶著應承,約莫也確是有話要說。
我微微頷首,棠璃便去了。果不其然,二哥與我同肩並立,略有猶豫,還是說道:“你這些天為何一直避著我?”我不禁冷笑出聲道:“哥哥說哪裏話,我並不敢避著哥哥。”他聽了急道:“你分明刻意躲著我!”
一個極大的焰火升上了夜空,燦然綻放出菊花圖案,我站在天幕底下,波瀾不起道:“那日在雪中,哥哥不是說茲事體大,要我做好妹妹的本分嗎?離哥哥遠些,不沾染哥哥清譽,便是妹妹的本分。”他見我輕描淡寫,想是動了真氣,一把掐住我的胳膊道:“你這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