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花天錦地

長姐愁腸百結的瞅著我,似乎滿腹心酸委屈都隻想自己吞下。

我沉吟片刻,試探道:“姐姐,究竟——”,“妹妹!”她突然尖聲叫起來,我一時不防,嚇得心驚肉跳。她也意識到自己失態,微微調整了呼吸緩聲道:“妹妹,不要再說了。若是有造化,能保得孩兒平安,我便是死也值了。”

我見她言辭堅決,不免起了兔死狐悲之感,愴然道:“姐姐糊塗,先不說這肚子遮掩不住,就算瞞過去了,生產之事又如何隱瞞?退一萬步,即便身邊的人都是瞎子,讓咱們生下孩子,孩子日夜嚎哭,闔府上下豈有不知道的?父親的秉性姐姐不是不知道,若是真惱了,姐姐的命尚且保不住,何況是新生嬰兒?”

長姐聽我如是說,一味啼哭道:“這孩子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想墮掉的。可我想了良久,也終是沒有萬全之策!”我不禁蹙眉道:“須知男女情事,並非女子一人所為,姐姐為何要一味護著那惹禍的男人?”

她見我又把話繞到孩子父親身上,欲言又止,似有千般惆悵堵在胸前,終於深深吸一口氣,黯然道:“他早已說過是我自作自受。”我一驚,頓時怒道:“這是什麽混賬話?”長姐反握住我的手勸慰道:“妹妹,知道你是為我抱不平,是我自己作孽,也怪不得他。”

我見她孤苦無依的樣子,心有不忍道:“姐姐何必為那種人守口如瓶?”她隻閉口不答,我心下微有觸動,計上心頭道:“姐姐如此愚鈍,即便我有心幫姐姐保得孩兒平安,隻怕也無能為力了。”

我不過是見她母性滿溢,口口聲聲為了孩兒連命也可以不要,便存心要用孩子的安危來誘出那混賬男人的名頭來。她果然中計,瞳孔裏迸出光彩道:“妹妹有法子保得我孩兒平安?”我微帶笑意道:“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姐姐現在的危機,隻要許配人家,自然就化解了。”

她本來用心聆聽,卻不料我說出這話。便失望道:“可是孩子現在都三月有餘了,別人也都不是傻子。”她又低下頭,伏在桌上,輕聲說:“況且我也不打算嫁人……”我見她又快沉浸到自己的世界裏,忙一把拉住她道:“姐姐無憂,既然要姐姐過的快活,孩子名正言順,自然是想辦法讓姐姐嫁給這腹中孩兒的親生父親了!”

門框篤篤叩響了兩聲,絳珠揚聲來報:“二夫人讓兩位小姐早早去正廳用膳。”我高聲應了,又轉頭看長姐臉色。她陰晴不定,半晌道:“即便我肯,隻怕他也不肯吧。”我聽她說話反複,不禁冷冷道:“他若不肯,這孩子便真的留不得。姐姐說了這半日,原是真心不要這孩子。”她仰起頭愕然道:“妹妹為何如此說?”

我鬆開她的手,起身道:“姐姐牙關緊咬,就是不肯說出首作俑者來。想必姐姐也知道,隻要一味不說,拖到最後紙包不住火,孩子自然也是沒命的。”她也起身,猶一手捂著腹部道:“妹妹說哪裏話,我並無此意!”我作勢走出兩步,又道:“姐姐寧死不說,我也沒有辦法,即便我拚盡全力保下這孩子。他出生沒有父親,一輩子都是野種,仍然隻會受人羞辱欺淩。到了那時,誰也保他不得。”

長姐聽到“野種”二字,眉心微動,泫然欲泣道:“不是我不想說,隻是說了也沒有用。”她口風鬆動,我反手握住她道:“姐姐怎麽知道沒有用?”她滿臉是淚看著我說:“那晚他原是喝醉了,睡在花園深處的石階子上,我散宴便一路跟著他,隻想拉他起來,沒想到……”她臉色又緋紅起來:“後來我讓絳珠去送信給他,他的小廝回來告訴我,他說,他說……”

眼淚像泉水一般湧出長姐的眼眶,她無聲的哭泣著,話不成句:“他說,是我自作自受,他原本便沒有……喜歡過我,孩子他也不要,他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我,從來沒有!”我腦中靈光一現,突然恍然大悟道:“姐姐說的可是鍾承昭?”

她呆呆的看我,猝然大哭著點頭。我心裏嗡的一下,似乎有什麽東西轟然倒塌。

原來那日小廝來報,並非公事,實乃私情。怪不得他臉色突變六神無主。後來更是說出提親下聘的話來,想是為了以此斷絕長姐的念頭吧。雖然我對承昭並無動心,但他待人溫和有禮的樣子卻刻在心裏,常常在不經意間騙取我的同情與心軟,現在卻一波三折,對長姐始亂終棄,對我曲意利用,讓我如何不恨得牙癢?

絳珠又叩響門框催促,我附在長姐耳邊道:“姐姐放心,既都是自家人,反而好辦事了。既然已有燕好之情,又有暗結珠胎,由不得他不認!”長姐抬起淚眼道:“妹妹,我的命在妹妹手裏,此事緊要,千萬別抖摟出去!”我微微用力拍拍她的手心道:“姐姐放心!”

用完晚膳,各自回去不提。

臘月二十九日,棠璃陪我去各房裏請過安說過吉祥話,便回自己房去。雙成早出去打聽了,說是按習俗,三哥與鍾承昭年初二才來給父親拜年賀喜。長姐的事也不得不拖到那時候才能設法解決。

府中都換了門神,聯對,掛牌,又新油了桃符,處處煥然一新。從大門、儀門、大廳、暖閣、內廳、內三門、內儀門、塞門,直到正堂,一路都大開著正門。兩邊階下一色朱紅大高照燈籠,點的宛如兩條金龍一般,一派豪華喜慶。

大年三十,父親和二哥進宮朝賀,行禮領宴。因為陸氏病逝,二娘三娘皆無誥封,因此女眷全都在家宴會。進宮朝賀回來,父親又帶我們祭拜祖先,這一次卻不像臘月二十八祭神那日隻在小祠堂內,而是開了宗祠再次祭祀,捧香獻爵,焚帛奠酒。正堂前錦幔高掛,香燭輝煌。上麵正居中懸著靖國公畫像,披蟒腰玉,尊貴無倫,兩邊又還掛著幾軸列祖遺影。

俟父親拈香下拜,眾人方一齊跪下,府中管事、家將、丫鬟、雜役等等,將內外廊簷、階上階下兩丹墀內,花團錦簇塞的無一隙空地。裴婉是嫡女,因此我與二哥並排在父親身後跪下,每敬完一炷香便起身,複又跪倒再說祝詞再敬,隻聽見鏗鏘叮當金鈴玉佩微微搖曳之聲,和站起跪下等發出的靴履颯遝之響。

跪的次數多了,我開始覺得乏力,幾次都顯出力有不逮之態。二哥瞥見便伸手欲拉我一把。我自上次雪中他擺出一副義正辭嚴的做派之後,便也刻意避著他拉開距離。再說背後站著二娘三娘並姐妹和府裏有地位的管事,我和二哥若是親近半分也會有眼尖的人看到。此時,我裝作不經意般拂開他的手,另一隻手微撐地借力便站了起來。

儀式完畢,回到正廳,父親在正位坐定,二娘三娘站立在側,我和二哥、長姐、媜兒又一起跪拜叩頭。父親隻笑道:“年頭年尾都要磕頭,也難為你們了,快起來吧。”一麵說著,二娘三娘也盈盈拜倒,一起行禮。父親又笑著說:“不過應個景兒,自家人就不要這麽禮道了。”又叫春熙秋熙道:“快扶起你們夫人來。”

正廳兩旁早設下了坐席,我見二哥與長姐作揖,正不解其意,父親捧著茶杯說:“她們兄弟姊妹之間還拜來拜去的,太客套了,免了吧。”我這才明白原來是平輩間按著長幼順序挨次歸坐受禮。既然父親發了話,我們也都免了禮數,各自歸座。

又聽見外麵熱熱鬧鬧,原來是家裏的家將管事小廝丫鬟亦一一按差役的品級地位在廳門外磕頭行禮,父親放下茶杯笑著指點著下麵的人對二娘說:“你看看,打秋風的又來了。”二娘賠笑道:“都是老爺平日裏和藹,他們也是誠心來叩拜老爺的。”領頭的管事跪在最前麵說:“全托老爺夫人並少爺小姐的福,小的們才吃了幾年飽飯,小的們就是忘了自己姓什麽也不敢忘了老爺的恩情!今朝大年夜,小的們尋思也沒什麽好東西奉上,再則老爺也看不上眼——隻有多磕幾個頭祈求天帝保佑老爺闔府安康順遂,讓老爺高興高興!”

這番話父親聽了很是受用,便嗬嗬笑著連連說賞,三娘此時也一團喜氣道:“老爺寬厚,說你們平日裏伺候的還好,今年也要照著樣子來。依我說,一天到晚少裝傻賣呆混吃充愣,自然有你們的好日子!”一壁高聲吩咐秋熙冬熙散押歲錢和荷包並金銀錁子。

廚房裏一道道擺上了合歡宴,二娘三娘坐父親兩側,我和長姐媜兒坐在西邊,二哥坐東邊。不一時桌案上便上了酒,媜兒先飲,飲完偏頭看我,我正傻著,父親說:“婉兒,雖則不想飲酒,這屠蘇酒也勉強喝上一口,取個吉兆。”我這才會過意,忙端起來一氣飲盡。二哥見我喝了,也端起來一飲而盡,最後是長姐,然後三娘、二娘、父親依次飲下。我心裏暗想,這酒喝的倒是奇怪,平日裏吃菜飲酒都是先由父親開始,順序由長至幼,屠蘇酒卻偏偏反了過來,真是獨特。

長姐想是有些孕吐,喝下酒後便有些反胃,父親麵有憂色道:“嫻兒可是著了涼?”長姐撫著胸口點頭不迭,父親便歎道:“你這孩子,平日裏總是不言不語,身子悶壞了可是大事!”長姐忙強笑著回道:“原是不礙事的,許是喝了涼的,所以悶悶的。”

父親頷首道:“豔君別光顧著婉兒,也要好好照顧嫻兒。”二娘忙笑著答應。我斜斜看父親,長姐的身影倒映在他的瞳孔裏,滿是慈愛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