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安嶽長公主
來人的腳步愈來愈近,每一步都似踩進了我們的心裏。
終於近前,那人解下羃離,唇紅齒白,輕聲喚道:“庭玉。”正是太子。
是了,計劃關鍵就在於送信的秀秀。因東宮屬外殿,已經及笄的女子按規矩不得拋頭露麵,須戴羃離。秀秀去年及笄,身量又特別高挑,與尋常男子已是不相上下,削瘦的太子穿起秀秀的衣服,竟也十分合身。秀秀先是接受盤查然後進得東宮,待得太子看完信後,他再把每日必演的發狠摔砸大大操練一遍,戍衛見狀必是著慌警戒,至於那倉惶既出的送信之人也便無人相顧了。
“冉……”庭玉眼眶都紅了。
猝然,“啪”地一聲,眾人目瞪口呆,太子竟是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
“是我牽連了你,對不起,對不起……”他順勢逮住庭玉的手就往自己臉頰拍去,庭玉慌忙掙開,伸手死死箍住對方。
太子伏在庭玉肩上,全身顫抖,聲帶哭腔:“對不住,庭玉,若不是我……我跟父皇求情,可是……”
庭玉撫著他的背,柔聲勸慰:“何苦呢?這般結果比我當初料想已是好過太多。畢竟隻要活著就有希望,不是嗎?毋要再言牽累,你我之間,究竟誰連累誰,還未一定,你偏要與我生分如此,讓庭玉情何以堪啊。”
“咳咳。”
“咳……”兩聲輕咳,我跟獨孤泓再次默契。
不是我們不識時務,實在是時間有限,如此周折把太子換出來,總不會就為了這倉促一麵吧。
“今日燕芷回京述職,父皇斷然無空去東宮,我已與秀秀約定,晚食時分她再鬧騰一番,我以送回信為名趁亂換回她。”太子緊緊攀住庭玉雙肩,終於平順了些許。
“哎,但願萬無一失。”庭玉長歎。
“目前情形,讓庭玉作這般停留已是聖上最大讓步了。這幾日我們反複商計,硬碰硬定是萬萬不可,不若暫時先順應形勢,待得日後……”
“不妥,哪裏等得!你們可知,此次燕芷回京述職隻在其次,重點卻在籌集軍費,招募新兵,這就意味著,不日將有征戰!”我話未說完,便被太子搶斷,竟是把這一軍事機密泄露出來。
庭玉慌忙捂住他的嘴,四下張望,幸而戍衛此刻正值交接,無人巡到這裏。
如此,我們先前的想法確實不妥了,既是有戰,戍邊者從來都是兵源首選,縱使如皇帝舅舅所說會照應庭玉,不讓其上戰場,可是我們又怎能放心把他放到那樣危險之地。
“索性把庭玉哥藏起來罷,我去找父親想想辦法。”小屁孩提議,不過說完神情即刻黯然,想必是省起了自家目下的處境。
“若能落跑又何用等到現在?我又不是石頭縫裏出來的,一出事首先連坐的就是趙家,除此以外,如今更是會牽累你們。”庭玉麵含歉意。
“宮裏自然是無法可想,在途中呢?”我思忖片刻提議。
“隻怕,亦難,燕芷絕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太子猶豫道。
“可這已是目前能想到的最為妥當之法了。”燕芷其人我雖未見過,他的種種卻是聽聞無數,在大漢絕對是猶如神氐的人物。但,為了庭玉的一線生機怎麽都得拚一拚罷。
“恐怕燕將軍回益州之時,就會帶走庭玉哥,時日無多了。”
“恩,如此。我們先得知道燕芷回益州的路線,才好計議。”太子低頭沉思,忽而抬頭,眼睛亮亮地看著我:“這次趙敢會隨燕允回益州,阿悠,不如你去找他……”
“不可!我大哥這人最是嚴謹,此事關聯趙家他絕不會通融,如被他覺出甚端倪,會連累阿悠的。”庭玉出聲反對。
“誰不知趙敢是汝陽侯的忠隨?讓阿悠去自是萬無一失。”
“別忙,趙敢居然是你大哥?”我打斷他們的爭執。
庭玉微怔:“你竟不知?隻不過他是嫡出,而我是庶子,我們還有個妹妹。”
我稍一聯係,大膽猜測:“你妹妹可是在樂瑤公主身邊侍讀?”
庭玉愕然點頭:“你見過?”
果是無巧不成書,我憶起水榭裏那位對燕芷思慕不已的趙千金,其父不正是中郎將嗎?
“現下扯這些不相幹的作甚,商量正事要緊,難不成你想讓趙家幫忙劫人?”阿泓搭腔。
“怎會?如若劫人,我們現在做的一切不就是無用功了,庭玉一丟,你說首先懷疑的會是誰?”我敲他的腦袋。
他伸了伸舌頭:“不是關心則亂嘛。”
“所以啊,我們才要燕允回益州的路線圖,看看能不能在途中製造出一宗‘自然事故’,讓庭玉‘消失’得理所當然,還未有後顧之憂。”太子說完看著我。
看來此項任務到真是非我莫屬了。
倏然,滾過一聲悶雷,剛剛尚是豔陽普照,此刻卻又烏雲沉沉,暗鬱的天色密密罩下來,籠出一片陰翳。
“幾位貴人,一時恐有疾雨,不若進屋再敘罷。秀秀隨我去把客室收拾出來!”蘭影突然請示,我們會意,側眼看去,一隊戍衛正巡過來。
太子迅速隨蘭影進了內室,我們回到亭內,貌似若無其事。閃電一道接一道地打下來,眾人麵色隨之映晃,皆是晦仄不明。雨並未立時下來,戍衛隊看起來也並無收隊的意思,我們正準備引開其注意,以求神不知鬼不覺地送走屋裏那位,卻不料一道尖細的通報聲傳進來,讓人猝不及防,“安嶽公主,樂瑤公主駕臨皓月閣……”
呃,目下究竟是怎樣一個狀況。
皓月閣的客室內,幾個少男少女席地端坐。上首之人麵如冠玉,眉目如畫,一身宮侍打扮,乍一看,好個美嬌娥!近來方覺,卻是翩翩公子一枚,如此不倫不類的自是我們的太子殿下了,他倚在案幾上,正蹙額深思。
在其左側,是阿芙和獨孤泓,阿芙緊緊挨著小屁孩兒,好似想說什麽,卻被小屁孩兒拒人千裏之外的氣場堵來欲言又止。
我則坐在他們旁邊,是被獨孤泓硬扯來的,他始終攢著我的衣袖不放開,根本不理會阿芙朝我頻頻扔來的哀怨眼刀。
庭玉坐在最下首,頭微垂,讓人無法揣測他在想什麽。
最後,在太子右側,一個年約二八的女子婷婷而坐,正是耳聞已久的安嶽長公主。
一刻鍾前,精心裝扮的阿芙舉步入園,是愈發地楚楚可人,簡直不似個八歲大的女童。安嶽長公主在宮人的牽引下緊隨其後,款步姍姍,嫋嫋娜娜,通身素淨,隻用一根白玉簪斜斜挽發,冰肌瑩徹,柔弱無骨,明明未施半點粉黛,顏色卻如朝霞映雪,翩然一笑,眾人隻覺如沐春風,容色逼人,她徑直到前,淡淡掃視了一圈,最後對著庭玉,隻是一句:“帶我去見太子,本宮知道他在此。”
“不……”我本欲開口辯解,未料,卻被庭玉製止,隻見他上前對安嶽公主行了一禮:“請公主入客室。”安嶽公主微微頜首,昂首向前,自始至終都未曾理會我們一眼,盈盈而過,隻餘幽韻撩人。
茶爐裏汩汩而出的沸水聲在鴉靜的空間裏分外響亮,已經一刻鍾了,太子剛見到安嶽公主和阿芙時是何其驚訝,安嶽公主輕輕一笑:“阿兄,莫要吃驚,我可是一直關注著你呢。況且此次我來,是因為我有辦法幫你,可信?”說完,她上前跟太子耳語一番,隨即太子便像這樣陷入沉思。
於是,眾人就如目下這般,靜靜而坐。反倒是安嶽公主嘴角噙笑,舉杯淺飲,一派悠然自得,好似這樣的情形與她完全無關。
終於,太子自沉思中醒過來,側頭向安嶽公主,問道:“非得如此?”
“你還有更好之法?或者,你舍得趙侍讀去益州戍邊?”
“自然不。”
“那麽有何不可?”
“我,我們……”
“阿兄,有得必有失,你自己權衡利弊罷,何況這也隻是權宜之計,日後……”
我們被這番對話弄得是暈暈呼呼,隻是傻傻聽著。突然,“叮咚”一聲,卻是庭玉碰翻了茶甌。他慌忙起身,連聲歉意,倉惶而出。“庭玉……”我們尚未來得及反應,一身宮裝的太子就緊跟著跑了出去。
我看了看依然悠閑的安嶽公主,再看看和我一樣懵懂的獨孤泓、阿芙,猶豫著要不要跟出去,要知道太子現在可是被“偷”出來的,現下如此明目張膽地出去,可該如何收場?
“不必著急,外麵本宮已然打理妥當,現在的戍衛隊什麽都不會看見。”安嶽公主自進屋後首次把目光投在我身上:“你就是父皇新近敕封的長安公主?”她隨手理了理鬢發,嘴角始終維持著一絲不苟的微笑。
“正是,阿悠見過長公主,剛才失禮了,請見諒。”我起身朝她襝衽行禮。
“免禮。”她揮了揮手。其實我們同是公主,我是不必對她行此禮的,本想謙恭一番,不想,她卻泰然接受。
我抬起頭,正與她目光相接,我極不適應她看我的眼光,就像是對著某樣有趣的事物,詭異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