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命終處始還生

卻說承平十年前,山東有個張老漢。老漢有兒又有女,兒孝女乖羨煞人。村民紛紛賀老漢,命裏注定福滿天,老漢口裏稱沒有,心裏卻是樂滋滋。眼看兒子比爹高,肩寬能挑水十擔。眼看女兒比母賢,手巧能織過冬棉。老漢捋須暗得意,白天睡覺起的晚。兩耳不聞高堂事,清清貧貧卻悠閑。

哪知天子聽讒言,一怒發兵百十萬。將士流血在前線,父母家中事事難。兒被抓丁生未還,老爺官員還沒完。又搶地來又征稅,米缸見底鼠逃難。十室九空離鄉難,餓殍滿地人命廉。好漢借此燎原勢,揭竿而起學楚漢。不管鄉鄰苦和難,持刀搶劫劃地盤。前是官家虎屁股,後有好漢豺狼眼。

欲哭無淚問蒼天,蒼天默默不做顏。生無可戀死不甘,拜佛求道望成仙。神仙不理凡間事,亂世銅爐人為炭。再看此時張老漢,西山坡上墳連天。歎歎歎歎歎歎歎!

詩中說的是承平十年間發生的事情,十年前,承平帝聽信讒言,貿然發動了對塞外匈奴的戰爭。十年戰爭,讓大化朝由繁榮陷入了困頓。民不聊生,盜賊四起,百姓苦不堪言。無處逃生之下,百姓信佛信道之人漸漸增多,或修來生,或修今世,想逃避這悲慘的世界。

承平帝雖不聰明,也知道大化朝已經危若累卵,但這個軟弱的皇帝不知如何解決當前的諸多問題,隻好拜佛許願,終日和觀音彌勒在一起,求佛祖五指山一巴掌拍死敵國,於是,政事日漸荒蕪。

皇帝信奉如來,於是大化朝的佛教一飛衝天,上行下效之下,佛教稱為大化朝的第一宗教。

但第一宗教的信仰代價較高,拜佛拜菩薩拜佛陀,價格分明,出得什麽錢,便拜什麽佛。百姓度日艱難,哪有閑錢給你。這倒給道教留下了一線生機,道教根植於廣大老百姓的肥沃土壤,任佛教一再打壓,仍然是微而不滅,頑強生長著。

山東省近海處有一個叫日照的小城,城外有座山叫五蓮山,據說天氣晴朗之日,可以登山頂而觀滄海。

山上有個道觀叫青天道觀,坐落在五蓮山的主峰上,青天道觀一院一堂三側房,攏共有半畝地大小。道觀雖小,卻是供奉著真武大帝,平日裏香火卻還興盛。但佛教興起之後,真武大帝雖然法力無邊,卻也阻不住百姓離去的腳步。

青天道觀東邊不遠處一座山峰,比青天道觀所在的山峰稍低,上麵坐落著一座寺院,名叫萬名寺。萬名寺之前和清風道觀差不多大小,但現在萬名寺香火鼎盛,在彌勒佛爺的感召下,鄉鄰出錢出力出糧食,萬名寺占地由半畝地擴展到三畝半,看來笑眯眯的彌勒佛爺其實胸藏大智慧,平日不表現出來罷了。卻不知真武大帝被彌勒佛搶了信眾,在上麵會不會找找佛爺的麻煩。

這一日平安無事,青天道觀的觀主範青衣拈著胡須,吩咐弟子關門。關門說明要吃晚飯了,早就饑腸轆轆的眾弟子那還不高興,三弟子劉向立刻跑了出去將門關上。

大弟子張林望向師傅,範青衣頷首同意,張林便道:“二師弟,今天輪著你做飯了。”

被叫做二師弟的青年應了一聲,向廚房走去,張林摩擦著手掌,道:“我去幫幫你吧!”

這時,範青衣說道:“今晚多放些米。”

張林重重嗯了一聲,到廚房幫忙去了。

範青衣坐在大堂上,臉上卻沒有半分高興,沒了信眾,便沒了香火錢和糧食。亂世裏糧食又稀缺,逼得範青衣不得不辭退了奴仆廚師,隻留下了三個弟子,大弟子張林,二弟子關山,三弟子劉向。即便如此,範青衣也嚴格控製每天的吃食。現在是五月份,再有一個多月,麥子就熟了,怎麽著也得將就著手頭的糧食熬到割麥子。

範青衣心頭歎了口氣,不禁想起了承平十年之前的日子,雖不大富大貴,卻也是衣食無憂,百姓見到自己也得恭恭敬敬的鞠躬叫一聲“範道長”,哪像現在,十天半月見不到人。

正在想時,張林叫道:“師傅,吃飯了!”

範青衣整整心神,看了看外麵微黑的天,朝真武大帝告聲罪,一口氣將蠟燭吹滅,轉身直奔廚房而去。

身後隻剩下真武大帝孤零零的一個人坐在高案上,不知道有沒有怪罪弟子沒有燃起蠟燭。

飯桌上除了四隻碗四雙筷子,還有一小碟鹹菜。

範青衣一揮手,說道:“吃吧!”說完便坐下吃了起來。

三個弟子見師傅開吃,才坐下吃了起來。

正當師徒四人吃的正歡的時候,卻響起了敲門聲,咚咚的敲門聲在夜裏聽起來格外清晰。

師徒四人一下子停下了手裏的動作,三個弟子一起看向範青衣,範青衣一咬牙,說道:“吃飯,不用理他。”

敲門聲一直沒停,待四人心驚膽戰的吃晚飯,敲門聲也戛然而止,仿佛適才是為四人吃飯配樂一樣。

範青衣修道多年,卻也恨得牙癢癢,心說這是誰如此、如此調皮!卻終究說不出混蛋二字。

但範青衣心裏也踏實了許多,心說看來不是萬名寺那幫禿驢。別怪範道長火氣大,實在是這幾年被萬名寺欺負慘了。

最初幾年萬名寺僧人大搖大擺的堵在青天道觀的門口,不讓信眾進觀拜見真武大帝,並勸說信眾改信彌勒佛,隻要心誠必定脫離苦海,榮登極樂世界,享不盡榮華富貴。並說彌勒佛法力廣大,隻排在如來佛祖下麵,那就是榜眼級別的,比狀元也差不了多少。

百姓哪知道彌勒佛和真武大帝到底是怎麽回事,隻想著都是天上的神仙,說不定還是一家人呢?但百姓知道如來佛祖的厲害,又聽得狀元榜眼的比較,才恍然大悟,原來彌勒佛是二當家的,便紛紛改投彌勒佛門下,將不知排第幾把交易的真武大帝晾在了一邊。

近幾年青天道觀的信眾幾近於無,萬名寺也懶得來堵門口了,卻改成了借糧搶糧。沒了信眾,青天道觀沒了來源,卻攢了些糧食,再在道觀後麵開幾畝地,養活道觀裏的幾個人還是不成問題的。

但萬名寺豈能讓青天道觀如願,起先是借糧,但萬名寺借了不還,再借就難了。萬名寺的僧人毫不氣餒,便改成了搶糧,這可是想要範青衣的命啊。被搶了幾次後,範青衣學乖了,將糧食藏在真武大帝的肚子裏,心說這幫禿子總不能將真武大帝給翻了吧。

這樣果然有效,再也沒被萬名寺的和尚搶到過糧食。但萬名寺的和尚商量後覺得青衣道觀還有糧食,於是在範青衣他們吃飯時候去青天道觀串門。果然範青衣他們被抓了個現行,一碗碗的白米飯出賣了他們。

萬名寺的和尚不幹了,首席大弟子法善說道:“範道長,出家人不打誑語,上次我師弟來借糧你不是說沒有了嗎?”說著法善一指米飯,厲聲道:“這是什麽?”

被如此逼問,範青衣臉色鐵青,說不出話來。

張林一看,忙道:“上次確實沒有了,這是山下信眾剛剛供奉的。”

法善看了一眼萬名寺的僧人,心說,你們打包票說沒有人上山,現在是怎麽回事?

萬名寺的一眾僧人紛紛低下頭,暗道千萬別找我,千萬別找我。

幸好法善大局為重,對範青衣合十道:“罪過罪過,貧僧誤會道長了,請道長海涵。這次來主要是向貴觀借點米,敝寺人口眾多,人多嘴雜,實在是糧食不夠,還請道長看在我們修行之人同是跳出五行不在三界的方外之人,發發善心。阿彌陀佛。”

範青衣黑著臉看法善表演,卻沒說一句話。

張林看了師傅一眼,說道:“應該的,應該的。但我們也沒多少餘糧,還請師兄不要嫌少。”

法善笑眯眯道:“不會不會,米在哪兒?我隨你們去拿。”

張林道:“不敢勞煩師兄,米已經備好了。”

法善回頭看到劉向提著一個小袋子笑嗬嗬的望著自己,心中無比鬱悶:這小子什麽時候從我眼皮底下溜出去的。轉念一想,不能逼老範太甚,一次借完就沒意思了,還是慢工出細活。

接過劉向手中的米,率領眾僧離去。

待法善他們離去,三個人一起看著師傅,範青衣恨恨道:“以後吃飯之前,先把門關了。”說著把手一揮,氣勢非凡。

三個弟子一起頷首稱善。

於是,青天道觀便形成了吃飯關門的習慣,並且是範青衣執行度最好的決策。

且說範青衣心裏尋思不是萬名寺的禿驢,這麽晚了會是誰呢?此刻沒了敲門聲,範青衣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不想去開門查看。

這時,卻響起了一聲嘶叫。嘶叫不像嘶叫,倒像是野獸發出的聲音。

師徒四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劉向最膽小,問道:“大師兄,這是什麽野獸啊?”

張林搖搖頭,卻在聽那嘶叫聲。

四人不再說話,隻聽那聲音在黑夜裏越來越大,最後像是充滿了天地間一樣,震得四人耳朵嗡嗡作響。

四個人相顧失色,不知這是什麽東西發出的聲音。

還是範青衣比較鎮定,聽了一會,他失聲道:“是有人在唱歌,你們仔細聽。”

三個弟子使勁聽去,果然是有人在唱歌,隻不過聲音嘶啞尖銳,刺耳之極。

隻聽歌聲唱道:“十室九空離鄉難,餓殍滿地人命廉。好漢借此燎原勢,揭竿而起學楚漢。不管鄉鄰苦和難,持刀搶劫劃地盤……”

聽到這裏,師徒四人相對無語,卻也知道這歌唱的是實情,又加上此人聲音無比尖銳,聽的四人臉色均不好看。

後麵唱道:“……欲哭無淚問蒼天,蒼天默默不做顏。生無可戀死不甘,拜佛求道望成仙。神仙不理凡間事,亂世銅爐人為炭……”前四句越來越高亢,歌聲中的激憤之情深達人心,待到神仙句,又讓人察覺到那份深深的無奈,聲音也由此漸漸低沉下去,人為炭三個字更顯得有氣無力,仿佛唱歌之人的生命即將消失一般。唱歌之人反複重複人為炭三字,到最後仿佛是喃喃低語,卻清晰的傳到四人的耳中,直到聲音消失。

師徒四人臉色蠟黃,仿佛生了大病一般,可見此歌給他們帶來的震撼。

正當四人臉上有幾分血色的時候,歌聲又飄了進來,卻是“再看此時張老漢,西山坡上墳連天。”這兩句唱的甚是平和,再也沒有先前的刺耳。

但這首詩流傳甚廣,四人都知道詩中張老漢的故事,此時聽來,更覺悲戚。四人也從歌聲聽得出來唱歌的應該是個少年。

待唱完這兩句,歌聲突然嘹亮起來,前三個歎字一字一聲,回蕩在天地間,四人耳邊仿佛有無數人在唱:“歎!歎!歎!”

待唱完第三個歎字,聲音又消失不見。直到歎字的回音也消失不見。

四人卻不敢大意,因為他們知道後麵還有四個歎字。

果然,過了沒多久,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歎歎歎歎,連接四個字,聲音一個比一個高,仿佛是野獸最後的呼喊,第四個歎字卻戛然而止,似乎唱歌的少年在此刻耗盡了所有的生命。

歌終於結束了,師徒四人卻是個個帶汗,還是範青衣先恢複了鎮定:“咳咳,你們三個去看看。”

師兄弟三人心有餘悸,沒有立刻答應。

範青衣一看就知道他們被歌聲嚇壞了,道:“我隨你們一起去。”

四人出了廚房,才發現不知何時天上飄滿了烏雲,夜裏漆黑一片,四人均感覺異常壓抑,仿佛是有風暴來臨。

四人來到門口,還是張林大膽,上前打開門,門打開的一瞬間,一陣風吹了進來,吹得四人通體透涼。

正在這時,劉向忽然說道:“下雨了?”

其餘三人才覺察到天空中飄起了雨絲,這時,天上響起了轟隆隆的悶雷聲。

四人剛抬起的腳不禁停了下來。

這一猶豫,天地間突然變色,豆大的雨滴落了下來,雷聲滾滾,一道閃電從天上直劈下來,借著閃電,四人看到門口的地上正躺著一個人,而閃電正打在這個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