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夜半叫門

劉厚生頂著眾人的目光,把缸啊盆啊挪到牛車上,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蒲草和春妮終於回來了。

眾人都想問上幾句,卻也都知不好多說,一時幹笑著對蒲草點點頭。

陳裏正清咳兩聲上了牛車,說道,“趕路回村吧,再耽擱下去就要貪黑了。”

眾人應了,麻利的上了車,一路出城往南趕去。

劉厚生故意落在最後,瞧著和前車拉開七八丈的距離了,就趕緊小聲問媳婦兒,“你們哪裏來的銀錢,買回這麽多東西?”

春妮瞧著蒲草靠在陶缸上,一臉悠然,沒有阻攔的意思,就一臉歡喜的趴在自家男人耳邊,小聲道,“蒲草和一家大酒樓談妥買賣了,人家給了二十兩的定金,這才添置了這些物件兒,裏麵有一小半兒是蒲草給咱家買的。”

劉厚生本就是個憨厚的人,聽得媳婦兒說完,知道這銀錢不是歪路得來的,也就不再追問了,反倒開始埋怨媳婦兒,“咱們家裏也不缺啥,怎麽讓蒲草多花銀錢?”

每次提起這事兒,春妮兒都是一肚子的怨氣,撅了嘴反駁道,“咱家不缺啥?虧你說的出,咱家是啥都缺!搬家時你娘連屋裏用的燈台都沒讓帶來,恨不得兩隻陶碗兩雙筷子都搶回去才好呢。別說簸箕筐簍,我拿了自己的針線筐,你娘都翻了無數白眼,那可是我娘家嫂子給的…”

“行了,行了,”劉厚生後悔極了,怎麽就惹得媳婦又翻了舊賬,趕緊說道,“都是過去的事了,咱們不提了,我明日就同董四他們上山了,多獵些好毛皮回來,咱們賣了銀錢就還給蒲草妹子,她們一家更緊巴,咱們幫不上也不好占便宜。”

春妮這才重新綻了笑臉,興致勃勃說起兩人都采買了什麽物件兒,一路無話,眾人終於趕在天黑之前進了村子。

春妮夫妻幫忙把蒲草的那一份兒東西都卸了下去,蒲草還要留飯,春妮卻摸出城裏買的那四個饅頭,笑道,“有這好吃食,切上半個鹹蘿卜,就是給快肉都不換,誰還喝你的苞穀粥啊。”

蒲草哈哈大笑,裝了凶惡模樣說道,“哼,明日就燉肉,看你來不來!”

眾人都是笑起來,春妮夫妻告辭回了自家,蒲草立刻就栓緊了院門,一手一個牽著山子和桃花往屋裏走,說道,“記得今晚誰來都不要開門啊!”

山子和桃花年紀小又貪嘴,正盼著嫂子拿好吃食出來,哪裏會不應,立刻脆生生保證道,“保管不開!”

蒲草笑著在一個藤筐裏翻了一大一小兩個油紙包出來,大的裏麵是六個大白饅頭,小的裏麵則是一片片黃橙橙的糖片兒,摻雜了熟花生碎粒或者是熟芝麻,還沒等吃到嘴裏,隻用鼻子嗅嗅就覺得香甜之極。

兩個孩子都是歡呼起來,上前抓起一塊咬得咯蹦蹦有聲,蒲草生怕他們吃壞了牙齒,囑咐了兩句就去安放物件兒。

張貴兒這一會兒剛把白日裏扒好的苞穀粒裝進袋子,挪進廂房,就被蒲草抓了壯丁,裏裏外外忙碌。

蒲草燒了小半鍋熱水,抓了一把苞穀麵兒熬成粥,找了兩個土豆切絲,加蔥炒炒,就著六個白饅頭,一家人吃的是眉開眼笑。

剛吃完飯,張貴兒回了廂房,蒲草正打水給兩個孩子洗腳,就聽得院門外有人咣咣敲門,聲音響亮得仿似要把那門板砸碎一般。

兩個孩子受驚縮在一處,怯生生的看向窗戶,蒲草皺了眉頭安撫幾句,就端了水盆出去了。

張貴兒也是出來探看,見得蒲草擺擺手,又聽得院外那人聲音,立刻就轉身回去了,甚至麻利的吹了油燈。

蒲草挑眉一笑,這小子被她打壓了一月,終於學得有些眼色了。

門外那人還在喊叫,“蒲草,開門!這才剛黑天,怎麽就閂門了,是不是心裏有鬼,怕人說道啊。”

蒲草眼裏冷意愈濃,端了水盆大步走到門邊,踮起腳尖兒一揚手,就把那盆洗腳水統統潑到了門外。

門外的張二叔正是喊叫的歡實,突然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就懵住了,好半晌才跳腳罵道,“是誰,是誰敢潑我冷水?”

蒲草這才在門裏慢悠悠說道,“啊,原來是二叔啊,我以為是哪個潑皮無賴到我門前鬧事,卻沒想到二叔大晚上來砸侄媳婦的門,這…怕是於理不合吧。若是傳揚出去,村裏人還不定怎麽編排二叔呢。

當然,二叔還有幾分‘顏麵’,不怕村人褒貶,我卻是要抬頭做人的。二叔就算真有事,也趕個青天白日的時候再來吧。”

張老二夫妻本來聽得有人報信兒,說蒲草進城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兒,得了大筆的銀錢,他們歡喜的差點兒跳起來,扔下飯碗就匆匆趕來,不想半路張二嬸子灌了冷風肚子疼,去人家草垛後麵拉屎,張二叔等不得就自己先跑了來,誰知反被蒲草抓了“於理不合”這由頭,結結實實澆了一盆洗腳水。

他這個惱怒啊,再想要大罵已是沒了剛才氣焰,冷風一吹又激靈靈打了幾個噴嚏,到底耐不得冷,轉身就走。

正好張二嬸子小跑兒趕過來,見得他這般模樣就道,“這身上怎麽濕了,難道那小娼婦動手了,明日我就告去裏正家,看誰還替她說好話!”

張二叔冷得直哆嗦,一邊打著噴嚏一邊罵道,“你個蠢婦…阿嚏!你怎麽才來,懶驢…阿嚏!懶驢上套屎尿多!”

張二嬸有些委屈,嘟囔道,“我瞧著那劉家的柴好,就抱了兩捆送回家去了。”

張二叔氣急,一腳踹在媳婦兒身上就慌忙往家跑了,張二嬸一邊追還一邊問著,“咱們就這麽算了,不找那死丫頭算賬了…”

蒲草倚在門後,聽的兩人的吵鬧聲隨著夜風慢慢遠去,就直起身子,抬頭望向天空那又圓了一圈兒的明月,輕輕歎氣,“爸媽,你們看女兒如今的日子多熱鬧啊,一點兒也不寂寞,所以,你們在那邊也不要傷心難過啊…是女兒沒有福氣,下輩子一定想辦法托生回去,還給你們當女兒,嫁個好男人,不讓你們像以前那樣操心了…”

明月仿似聽到了蒲草悠悠低語,輕輕歎息間,把臉掩到了雲朵之後,不忍再看她臉上的淚珠被風吹落…

許是昨晚吹了風,蒲草早起微微有些頭疼,眼瞧著窗外才微微發白,雞叫尚且兩三聲而已,她索性就又懶了一會兒。

身側兩個孩子像尋找溫暖的小動物一般,團著身體麵向她酣睡著,鼻翼微顫,清淺悠長的呼吸,帶著淡淡的暖意吹到蒲草臉上,讓她忍不住軟了心房,彎身在他們臉上親了親。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有時候真是說不清,就說山子和桃花這兩個孩子吧,山子流落在村裏,沒吃沒住,還要被調皮的孩子們欺負。桃花當時剛剛死了娘親和兄長,整日被二叔一家苛待,自己尚且也是吃不飽,睡不好,卻在識得山子之後極力照顧,哪怕去她那窩棚喝粥也要帶著山子,而山子雖然認了自己做姐姐,心裏最在意的卻是桃花,就是張貴這親兄長嗬斥兩句,山子都要像小老虎一樣衝上去護著桃花。

誰也不是命運之神,說不清將來這兩個孩子會不會結緣,會不會分開,會不會生怨,但是如今這幼年的時光,有這樣的情誼,也是人生難得的幸運了…

桃花翻了個身,伸出了小手蹭了蹭鼻子,手臂上的中衣已經舊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邊沿兒也磨損的起了毛邊兒,蒲草悄悄替她蓋了蓋被子,突然就覺鼻子發酸,自己這般大的時候,可是比桃花要幸福許多,起碼吃穿不缺,甚至比普通孩子要好的多。

家裏老爹雖然隻有小學文化,卻是村裏有名的萬能之人,腦子活絡,人家在循規蹈矩種地的時候,他已經建了溫室大棚,等到村裏人一窩蜂的跟風時,他又改養奶牛,等養奶牛成風,他又改養雞場…

老話說,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老爹如此精明能幹,引領致富風潮,她這個做女兒的自然備受村人喜愛,老爹也是她的驕傲。

但是後來她考大學了,工作了,見多識廣了,老爹在她心裏就漸漸矮了下去。老爹的嘮叨,老娘的催促,甚至讓她厭煩,一度謊稱忙碌不願回家。

許是老天爺看不下去她這般不孝,一場車禍送她到了異時空,無親無故、無依無靠,讓她日日思念爹娘,以贖前罪…

可惜她縱使萬般悔恨,這一份思念也終究無力穿越時空,投送給另一方的爹娘,隻能讓歎息在空蕩的屋子裏回旋、飄落…

窗外的雞鳴,一聲連一聲的響起,蒲草回了神,長長吐出一口氣,迅速穿衣下地,開始新一日的忙碌。

院角的泥土很是鬆軟,她輕易就鏟了小半籃子,澆水和泥,直接抹到了鍋沿兒邊上。

昨晚新安的大鐵鍋黝黑厚實,看著就讓人喜歡,倒水刷洗幹淨,砸碎兩根大骨頭扔進去就熬煮起來,待得熬出了滋味,就在小壇子裏舀了一碗細麵,小心翼翼的撥了些指甲蓋大小的麵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