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九九八,洪水滔天

夕陽西下,晚霞像是少女緋紅的俏臉。

臨近城市的郊區:農田、矮房、池塘、青草。

還有忙碌的姐姐和優哉遊哉的弟弟。

肖邦彈不出姐的悲傷,梵高也畫不出弟的眼神。

瑤瑤時不時的會抬起頭來看一眼張揚,張揚隻是靜靜的看著瑤瑤,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隻是清秀的臉蛋兒上有些淡淡的憂傷。彎腰割草的時候,本就有些短的褲腿兒會提起來一些,露出帶有補丁的襪子。

即便是在這樣的年代和這樣的城市,穿補丁衣服的人也不多見了,特別是年輕人。

“可能過段時間我就不用再去上學了吧。”瑤瑤說的很輕鬆,就像在說天晚了一般隨意。眼神中那一抹落寞被她深深的隱藏著。

“不上學也好。”張揚說,“上學也沒啥用,上學的都是賣苦力的。不上學的都是大老板。”

“瞎說。”瑤瑤笑了笑,把割好的的草放在三輪車上,坐在張揚旁邊的車幫上休息起來。幾根頭發貼著滿是汗跡的臉,繞到了嘴角。瑤瑤用手指把頭發勾下來,看著張揚,問:“弟,你要我幫你什麽忙?”

張揚想了一下,又問:“晚上你出的來嗎?”

“嗯,太晚了不行哦。”瑤瑤說,“不然我媽又要罵我了。”

張揚道:“也許要到八九點鍾才能回來吧,或者更晚。不過,這事兒很重要。”

瑤瑤笑了一聲,伸手捏了一下張揚的臉,“你個小屁孩兒能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啊。”

張揚道:“你別管了,總之你得幫我。”張揚知道,按道理來說,自己應該最先求助於父母,不過父母都是成年人了,大概不會聽自己的。

瑤瑤看著張揚,好大一會兒,才說道:“好。”

“那趕緊把草送回家吧。”張揚說,“你待會兒去我家找我,就說帶我出去玩,可能要晚一些才能回來。”

“嗯。行。”瑤瑤答應了下來,騎上了三輪車。

張揚從車上跳下來,幫著推起來。

“你坐上吧,我帶著你。”瑤瑤說。

“不用。”張揚道。

與瑤瑤一起回了村兒裏,張揚就回了家,把自己一直攢著的金沙都找了出來。發現數量還不少,差不多有十多粒。估摸了一下,應該可以換些錢。

怕不夠,幹脆都帶上,裝進了口袋裏。

不大會兒,瑤瑤來了,跟張揚奶奶說了一聲,帶著張揚出去了。

看著兩手空空的瑤瑤,張揚想了一下,說:“找輛三輪車吧。”

瑤瑤猶豫了一下,低聲說:“我媽可能不會讓我隨便騎著三輪車出去,我去金順家裏借去。”

借來三輪車,張揚坐在車廂裏,瑤瑤騎著車子出了村兒。

天色黃昏,街上行人如織。下班的人幾乎把街道給堵住了。

“咱們去哪?”瑤瑤問。

“去城裏。十字街那邊,不是有家金店麽。”張揚道。

瑤瑤回頭看了張揚一眼,沒有說話,直接騎著三輪車沿著順著平原路到了西關街口,一直往東,向城門方向騎去。

1996年的黃金價格相對在一個高點,張揚如果盡快一些,倒也可以每天積攢一粒金沙,換取不菲的錢。不過他剛剛會把沙子變成純金不久,而且那麽做太累,所以積攢的也不是很多。但換來的錢,也足夠他花銷了。

瑤瑤一路上很少說話,即便張揚遞給她十多粒金沙要她去金店換錢的時候,她也隻是眼神中閃過一絲驚訝,沒有問任何問題。

用換來的錢購買一些必需品,折騰一番,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小小的城市,狹窄的街道上,各種店鋪裏燈火通明。

等瑤瑤騎著三輪車帶著張揚沿著護城河往那廢舊工廠而行的時候,天已經大黑了。

湖麵涼風吹來,空曠的打靶場上黑漆漆一片。

瑤瑤有些害怕起來。

“弟,咱們……”

“不要怕。”張揚說。

瑤瑤也便不再說話,腳下卻不自覺的蹬的快樂一些,很快就到了那廢舊工廠旁邊。

張揚從車上跳下來,對瑤瑤說:“姐,幫我調油漆。”

“不要太稠。”張揚又說。

瑤瑤好奇的看了張揚一眼,黑夜中的大眼睛裏,被月亮映的有些光亮。笑了一聲,瑤瑤按照張揚的吩咐,開始調和油漆,一邊看著張揚,終於忍不住好奇,問:“弟,你要做什麽?”

“做一件大事。”張揚說著,忽然笑了起來。“姐,你今天要挨罵了。”

瑤瑤一愣,也笑了。“沒辦法,被你這小鬼纏上了。挨罵就挨罵吧,反正也習慣了。”歎一口氣,瑤瑤又道:“等我不上學了,就跟嫚嫚去紗廠上班。嗯,等轉了錢,我想去南方打工。”說到此,瑤瑤忽然想到張揚對她說過,要她不要去南方。

瑤瑤抬頭看向張揚。

張揚應了一聲,卻沒有說什麽。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瑤瑤又道:“調好了吧?你看看。”

“嗯,再幫我用刷子寫幾個字。”張揚指了指廢棄工廠的圍牆,“就在這上麵寫。”

瑤瑤答應下來,提著油漆桶,又拿上刷子,一直走到了圍牆邊,問:“寫什麽?”

“我說你寫。”張揚看瑤瑤沾好了油漆,才念道:“一九九八。”

瑤瑤疑惑的回頭看了張揚一眼,才開始用油漆寫字。

“寫大一些。”張揚說,“按照牆的麵積寫。”

“嗯。”瑤瑤應著,盡量把這四個字寫到最大。“可以嗎?”

“還行。”張揚又道,“再寫:洪水滔天!”

一九九八,洪水滔天!

這八個字到底能帶來什麽樣的後果,又會給自己帶來什麽樣的麻煩,張揚仔細考慮過,但他不能不這麽做。也許生活不如意的人,往往會更加期待世界末日的來臨。

前世的張揚就特別期待世界末日,所以也特別喜歡關注一些災害。所以,張揚別的知識沒有,對一些災難,倒是多少有些了解。

看著紅色油漆寫下的八個血淋淋的大字,張揚莫名的感覺到胸口有些壓抑,甚至有些緊張。他感覺自己似乎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正在徹底改變這個世界。

後來的許多年裏,特別是九八年之後,“紅色警報”的傳說,就在這古老的大地上流傳開來。有人說是神秘的預言者預知了災難,有人說是什麽鬼穀子的真傳弟子,算出了災難發生的時間。甚至還有幾個搞得神秘兮兮的“大師”聲稱對“紅色警報事件”負責……直到重生和穿越係列小說開始流行,才有人懷疑是重生者或穿越者來到了1996年的北方小城。

張揚又想起了前世的那個朋友,還有他眼睛裏努力隱忍卻總是難以抑製的落下來的眼淚。

也許即便信息傳播不如網絡時代那麽快,可兩年時間,大概也足夠讓這八個字傳遍大江南北了吧?或者——或者那個朋友再也不用經受一次苦難的人生了吧。

“弟。”瑤瑤站在張揚身邊,和他一起看著那八個大字,莫名的緊張起來,連呼吸都似乎困難了。一隻手抱著張揚的肩膀,瑤瑤說:“我們……回去吧。”

張揚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轉過身來,看著瑤瑤,說:“姐,不要對外人說。”

“嗯,好!”瑤瑤鄭重的點了點頭。

張揚想了一下,從口袋裏摸出了剩下的錢,抽出了一張十塊的“大鈔”,遞給瑤瑤。

瑤瑤一愣,道:“你這是什麽意思?”口氣有些不高興,“你把姐姐當成什麽人了?”

張揚笑了笑,說:“借你的,等你有錢了再還我。”

瑤瑤的臉色仍舊有些難看,說:“借我錢做什麽。”

“買雙襪子。”張揚說,“等你上班了賺了錢,再還我。”

瑤瑤愣住了。

張揚嘴角帶著笑,看著瑤瑤。“姐,你要跟我客氣嗎?”

瑤瑤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接過了錢。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走吧。”張揚說著,走到三輪車邊,把裏麵的油漆之類全都拿出來扔在了地上。

回到村裏的時候,天已經很晚了。張揚的父母和奶奶還有帶著病體的爺爺都在村口張望。瑤瑤的母親也在,吵吵嚷嚷的似乎正在跟李倩他們說著什麽。

一見瑤瑤帶著張揚回來,張揚的家人鬆了一口氣,李倩更是快步跑過來,一把把張揚從三輪車上抱下來,有些生氣又心疼的狠狠的打了一下張揚的屁股,“小兔崽子!上哪去了。”打過了,又怕把張揚打疼了,不經意的又揉了一下張揚的屁股。

張揚笑了一聲,卻什麽也沒說。

瑤瑤母親衝到瑤瑤麵前,上去就是一個嘴巴。歇斯底裏的大罵起來,一邊罵還一邊脫了鞋子要打瑤瑤。張賽和張揚的奶奶趕緊走上前拉住了瑤瑤的母親。

瑤瑤緊繃著嘴巴低著頭,一句話也沒有說。

回到家裏,張賽和李倩等人自然不免追問張揚去了哪裏,張揚隻是說跟著瑤瑤去城裏逛街去了。張賽教訓了張揚幾句,也就不再說什麽了。

倒是張揚的爺爺奶奶,擔心張揚,一直抱著張揚嘮叨了半天,奶奶才扶著爺爺回了房間。

爺爺的病又重了,跟張揚說話的時候,幾乎一句話要咳嗽四五下。

隔壁,田嬸兒的嗬斥聲穿過寂靜的夜傳過來。

張揚歎一口氣,想著瑤瑤被打的情景,心情有些哀傷。

夜,終於又寂靜了下來。

瑤瑤躺在房間裏的破舊木床上,隨便翻一下身,木床就會嘎吱嘎吱的響。透過窗戶看著天上的月,瑤瑤攥著張揚給她的十塊錢,有些迷茫,感覺像是做夢。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聽張揚的話,去做那種看起來很奇怪的事情。但她很清楚,張揚總會給她一種感覺,一種根本不像個小孩子的感覺。

舊房子上拆下來的木門,隔音效果很差。

寂靜的夜,更讓許多聲音都變得清晰可聞。

瑤瑤聽到了隔壁父母的房間裏,母親哼唧哼唧的聲音,還有破床的嘎吱聲。十六歲的女孩兒,當然知道父母在做些什麽。臉色紅了一下,拿被子蒙住了腦袋。

床板晃動的聲音沒了,又傳來了母親的低聲嗬斥。“幹什麽都不行!要你有什麽用!”

瑤瑤掀開被子,輕輕的轉了個身,看著手裏的十塊錢,想著明天去買些什麽比較好。襪子什麽的,反正穿在裏麵,也沒人會注意吧。

要不就去照兩張照片吧。同學們好多都喜歡拍照的,說是等老了,還可以看著自己的照片想想過去的時光。對,就去照相,嗯,要送揚揚一張。

小城市的夜,來的特別早。八九點鍾的時候,整個城市基本就一片漆黑了。

新西關村裏,隻有金老七家的燈還在亮著,院子裏的狗叫個不停,顯然是有外人在的。

金老七的老婆回了娘家,一幫子村裏的男人正在圍著一台“彩色”電視機,一個個看的聚精會神。電視機的聲音開得很低,隻能聽到裏麵的女主角低沉的“oh,yee!”之聲。

男人之中,還有張揚的叔叔張錦。

男人們一邊看,一邊咧著嘴發出壓抑的低沉的笑聲。

張錦忽然說道:“這片兒有問題,錄像帶老了吧?毛兒怎麽可能是綠色的。”

“咳,你懂個毛啊。”金老七啐了一口,說:“你以為外國女人都像咱中國女人一樣毛是黑的啊?”

“不對。”張錦樂了,“你家‘彩電’的問題!”

電視外的那一層“彩色”中的綠色,正好處在了不合適的位置。

眾人愣了一下,哄一聲笑了。

“張錦!張錦!還不回家!想死啦?!”外麵傳來馬翠花的叫聲,還有狗叫。

張錦臉一沉,唉一聲,在眾人壓抑的取笑聲中站起身來,對金老七說,“帶子別還呢,明天我再來。”說罷,錘了一下笑的最歡的一個家夥,打開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