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節,兵戈起湧之三

傅介子從軍多年,一眼便看出來蘇老爹這傷不是火彈轟出的,至少,上麵排玉般的牙印不是的。但商人底性,這種不痛不癢的謊話他也不會去揭穿,道:“倒是讓蘇先生費心了。傅某吃的就是這碗飯,著實沒什麽值得慶賀的。”

蘇老爹又打了個哈哈,道:“傅將軍在西域為我們漢人長臉,咱老蘇也跟著神氣,打心眼兒裏佩服將軍。將軍這裏都是些大老爺們兒,咱老蘇還是把巧兒放將軍這裏,端茶倒水,洗衣疊被什麽的,多少能幫上些忙。”

蘇巧兒知道蘇老爹的意思,不由又羞又忿地看了蘇老爹一眼,滿是不好意思。她對傅介子並無情義,但小姑娘家對大英雄的景仰倒是有的,讓她來服侍傅介子她也願意。

蘇老爹見傅介子沒有反對,心裏麵樂得冒泡,感覺到自己的如意算盤撥響了,當下起身辭別,道:“傅將軍軍務繁忙,咱老蘇就不打攪了。”

漢人軍士中,蘇巧兒對霍儀的印象最好,而又最怕傅介子,傅介子還沒有回來時,蘇巧兒便已經向霍儀說了兀難長老的事情,此時霍儀道:“師傅,巧兒姐姐剛才提起,隻怕兀難長老他們是出事了。”

傅介子正要去休息,聽了不由又打起精神來,問道:“怎麽回事?”蘇巧兒剛才沒提起時還不見怎麽著急,此時霍儀一說她立時急得不行,道:“傅將軍,長老跟阿裏都不見了,昨日阿爹派人到太陽神廟去請長老過來,不想將軍走後派的人才回來,拜火教說也沒有見過長老他們。”

傅介子這才想起拜火教。拜火教與漢人的梁子還沒有了結,要秋後算賬兀難長老和阿裏西斯是重要的證人,隻是現在關鍵時刻,不好胡子眉毛一把抓,才暫時放過,若是長老和阿裏西斯不見了,他們就沒那麽名正言順了。

不過傅介子反過來一想,也就覺得有沒有證人沒關係。這世道本也沒那麽多大道理可講的,要整人沒商量,到時候該怎麽樣就怎麽樣。想歸想,但兀難長老和阿裏西斯既是蘇老爹的朋友,也是拜火教中,傅介子看得比較順眼的人,加上蘇巧兒著急,急人之所急,傅介子道:“會不會是混出城去了?”蘇巧兒堅決地搖頭道:“不會的,若是出城,阿裏定然會先告訴我的。”

傅介子頓了一會兒,將陸明叫來,道:“還得再辛苦你一趟,你持太子腰牌去見王後,讓他派火教中的細作在太陽神廟裏麵打探一下,記住,對拜火教的人要客氣些,不可打草驚蛇。”陸明得令而去。

蘇巧兒得傅介子幫助,雖然還遠沒見到長老和阿裏西斯,但也早早地放下心來,一時展顏開懷,服侍傅介子去休息。傅介子自殷茵死後就再沒有再紅塵中打滾過,蘇巧兒不過是幫他撐撐燈,打點熱水,美其名曰服侍。

當日無話,第二天一早,傅介子便去城上,仍不見匈奴兵有什麽動靜,在城頭轉了一陣,車護將軍不像傅介子那麽沉得住氣,匈奴兵越是不來他越是心急,早早地派了探馬出去打探消息,一直從馬兒盹綠洲向西北延伸五百裏,直到第四天樓蘭的探馬才回報:匈奴右穀蠡王部五萬大軍自孔雀河以北的車師國繞道南下,直逼樓蘭而來。

車護將軍得到準備的軍情,一聽五萬人嚇得腿都有些軟了,當下也不差人,自己飛奔著趕往卻胡侯府,找傅介子問對策。

這是情理中的事情,傅介子倒不是太過驚慌,但有一點不放心,漢朝的軍隊沒有任何消息傳來。

傅介子當下令人展開軍情圖,讓車護講講現在的情況。車護將軍道:“據探子回報,匈奴右穀蠡王部沿孔雀河岸東行,前日已過龜茲北,繞道車師後國再南下,日行軍三百裏,按這麽算,最遲後天一早便能趕到。”

傅介子不由一訝,道:“繞道車師?右穀蠡王庭不是在樓蘭西北嗎?”車護將軍也疑惑道:“按理說,右穀蠡王應該是從龜茲過境,入馬兒盹來樓蘭,這一回卻兜了個大圈子,繞到了車師國再南下,不知在搞什麽鬼。”

傅介子隱隱感覺到事情不對了,這幾天他一直有這種感覺,隻是說不出來道不明,現在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了,道:“還有什麽情況?”車護將軍道:“探子跟蹤得知,上回匈奴兵的主帥叫偃聞,是右穀蠡王的第十三個兒子,年不過十九歲,卻有勇有謀,是難得的將才。”

傅介子道:“此人軍部現在何處?”車護將軍道:“已經過了馬兒盹,現在已經入了龜茲境內。”說到這兒突然想起一事,道:“但是他治軍不嚴,軍中疫情橫行,在馬兒盹死了不少牛馬,這才遷離馬兒盹……”

“疫情?”傅介子聽了心頭咯噔一跳,失聲道:“輔國侯虜來的牛馬呢?”車護將軍一頭霧水,道:“已經放在神王大營裏了,怎麽了?”傅介子聽了狠狠地捶案幾,喝道:“中計了!快去神王府。”

車護將軍這才反應過來,也驚呼道:“傅將軍是說有疫情?”傅介子隨口答了聲,叫上陸明、趙雄去神王府,留霍儀在府裏守著,不想還沒有來得及出侯府,姬野的人已經到了。

神王大營果然出現了大的疫情!

傅介子心頭感到一陣冰涼,喝道:“小東西年紀不大,手段卻毒!”來到神王府,古神王還是一貫的優雅從容,並未見多少驚慌,傅介子不由重整心情,問起神王大營的情況,古神王也是剛剛得到消息,正要往神王大營趕去,傅介子便與他同行。

神王大營與北大營相連,每是一廂之兵,但後來神王與福王不和,兩營的兵力也就分開了,此時來到神王大營,姬野在他們之前一會兒已經到了,見了古神王垂頭喪氣道:“王爺,咱們的人馬損失很重。是末將疏忽,中了匈奴人的計了。”

傅介子道:“說清楚,到底損失了多少?”姬野先前和傅介子頂撞,現在發現果真有計,很有些抬不起頭來,一時又後悔又尷尬,聽了嚅嚅道:“戰馬臥槽的有三千多匹,其中最優良的戰馬有八百,連王爺的坐騎也口吐白沫,馬蹄發爛。士兵目前病倒了一千餘人,死亡一百三十七人。周邊的鄰居也大有染病的人,具體人數還沒有報上來。”

傅介子蹙眉道:“怎麽會這麽快?當時不是請了軍醫檢查過嗎?”姬野哎聲連天,道:“據軍醫所說,這一次的疫情太怪了,當時根本就沒有檢查出來,染病之後要一段時間才會發病,現在等到發病時,疫情已經漫延,沒法控製了。”

古神王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帶我進去看看士兵們。”姬野忙攔住,急道:“王爺不可。疫情傳得太猛,而且現在還沒藥可治,軍醫都束手無策,王爺切不可親身冒險。”古神王頓了一下,道:“他們都是我的兵。現在出了事我怎麽能不去?”

傅介子聽多了這種場麵話,本以為神王不過是說說而已,正要自己進去,不想古神王突然喝道:“還不讓開!”姬野對古神王敬若神明,聽了忙退到一邊,道:“王爺,這……”話沒說完,古神王已經進了大營。

傅介子暗自讚了古神王一聲,也跟了進去。姬野早就已經進去過了,也一同前去。神王大營裏足有五千多兵,其中絕大多數都住在樓蘭城內,平日裏亦兵亦民,此時出現了疫情,神王大營便與外界隔離起來了,但是因為發現的時間晚了些,許多士兵都已經把疫情帶到了家中,樓蘭城裏人口極為密集,民間的情況不用多想。

發病的士兵已經再一次被隔離開來,十餘個牛皮帳棚裏躺滿了人,傅介子和古神王剛一進營,迎麵所見的便是十人一排的白色病榻,一個接著一個,一排疊著一排,呻吟之聲此起彼伏,近半數的都奄奄一息,還有一些臉上出滿了水泡,好多已經開始發爛,顯得猙獰可怖,傅介子略微一數,人數在千人上下,就近略看了一下,幾個士兵口吐白沫,麵色蠟黃而深陷,四肢脫水,有幾分像是瘟疫,可是卻比瘟疫來得厲害。

眾士兵見神王來了,都忍住了呻吟,齊刷刷地看了過來,近前的幾個兵丁更是掙紮著起來行禮,卻力有未逮摔在地上,神王忙過去扶,姬野急著拉住,緊張道:“王爺,使不得!”傅介子這才發現,神王軍威,竟到了這個地步。

眾軍醫齊勸古神王出營,上千病號也都齊齊地看著神王,呻吟聲沒有了,吵鬧聲沒有了,整個營帳頓時靜得可怕,傅介子都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古神王看著滿地的士兵竟說不出話來,一時失神般走到病眾之中,如同傻了一般地搖頭。

這種大的災難,在樓蘭城裏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一次性死傷千名士兵,對於一個四萬人的國家來講,是足以傷筋動骨的。

“累諸位受此大難,是我之過。”古神王的聲音並不大,卻足以震撼人心,此話一出,上千名病員更加靜了。古神王頓了一下,繼續道:“今匈奴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在樓蘭城中傳播疫情,不僅傷我樓蘭健兒,更是累及妻兒老母!你們都是我的兵,我不僅會治好你們,你們的家人,我也一定會治好。但是有一點,不可亂動,疫情反複無常,若是你們不聽指揮,讓疫情在城中漫延,那麽樓蘭將不攻自破,到時匈奴鐵蹄之下,再無你我妻兒。”

-----------

勵軍之後,傅介子和古神王出營,姬野有意無意地避著傅介子,不大好意思和他說話,便借故去找軍醫。軍醫找來,傅介子語言不通,古神王問了一下,軍醫無奈搖頭道:“王爺,這次的疫情來得太怪,屬下實在無能為力。”古神王疑道:“如何太怪?”軍醫道:“此次疫情與瘟疫相似,但霸道許多,而且病症詭異,絕非尋常的疫情。如果屬下猜測不錯的話,應該是巫醫作祟。”

“巫醫?”古神王聽得眉頭緊擰,向傅介子說了一下。傅介子是道家出身,對巫醫知道一些,特別是匈奴境內,有許多這一類神神道道的人物,他們可以在一天之內讓一隻活蹦亂跳的小牛仔化作濃水,還可以在短時間內製造大麵積的死亡,這一類人大多為匈奴人所敬,地位尊崇,但在大漢,卻被打壓為異道,往淺裏說,是用毒疫,往深裏說是使巫蠱。

漢武帝征匈奴時,匈奴人便曾以巫醫阻斷漢朝大軍,朝廷的說法,驃騎將軍霍去病便是在那一次戰鬥中,誤染疫情而死。

傅介子微微頷首,心裏麵有幾分信了。匈奴人是馬背上的民族,攻城略地遠不是他們的強項,若是要輕易攻下一座城池,最好的方法無疑是疫情。

在天災麵前,人是那麽的微不足道。

古神王道:“不管是什麽人,還是趕快救人為上,這場疫情好是生猛,短短一個上午,就死了一百多人。如果不盡快救治,事情將無法收拾。”傅介子頓了一下,道:“不。當務之急是防止疫情漫延,如果王爺處理不當,到了明天,樓蘭將有半數的人有生命之憂。”

古神王的臉色變得十分煞白,痛苦地看了一眼兵營,歎息道:“該當如何?使者可有辦法?”樓蘭地處沙漠,天氣幹躁,以前也沒發生過大規模的疫情,他對此著實不懂。

傅介子道:“請神王下令,城中百姓關門閉戶,不得亂行,違令者,斬!所有士兵,不管染病與否,不得回家探親,違令者,斬!已經死亡的士兵屍身親屬不得接回,也不得掩埋,由神王大營統一燒毀。神王大營中,染病牛馬不得食用,不管死活,統一收回,若有私藏未交者,斬!”

古神王聽了心頭一震,樓蘭在未習漢化之前便也是和漢人一樣入土下葬,而且燒屍是極為不道德的事情,被燒的死者會永世得不到安寧。姬野聽了急道:“王爺,這可使不得,如此一來,民心失盡。”

傅介子不大了解樓蘭的風土人情,不知此事有這麽重大,道:“輔國侯,真有這麽嚴重?”姬野道:“回傅帥,在我樓蘭國,除非是有天大的仇怨,才會將死者燒屍。屍身被燒會被視為極大的汙辱,這可使不得。”

傅介子聽了也感覺到事情麻煩,他是漢人,漢人與樓蘭人的關係因為二十年前一戰一直不好,他也不敢強出這個頭,一個不小心,到時候仗是打贏了,樓蘭人卻會成了敵人。

古神王顯然下不了這個決心,道:“可否改為集體掩埋?”傅介子道:“那樣疫情會更加嚴重。”古神王沉吟道:“此事容本王想想。”姬野小心道:“王爺,要不要通知國王?這種大事,我們做不了主。”

傅介子不由看了姬野一眼,姬野滿臉羞愧,不敢再說。這一招可有些陰損,誰下這命令都是得罪人的事情,傅介子不敢做,古神王不敢做,國王也不敢做,可是總得有一個人來做。古神王一直與國王不和,把這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推到國王那裏,國王必定無法推缷,隻是此令一下,他這國王之位便有些搖搖晃晃的了。姬野大概也是覺得這招太損了些,說出來自己都有些慚愧。

古神王卻十分平靜地道:“此話不可再講。”說完竟一個人要回府去。

傅介子叫住神王道:“王爺,此為內事,外事還尚未了結呢。匈奴右穀蠡王部已經到了車師,得想禦敵之策。”

古神王怔住了,道:“大漢的軍隊到哪兒了?”

這一回輪到傅介子慚愧了,這幾天一時沒有大漢軍隊的消息,王後的探馬一個都沒有回來,也未見敦煌駐兵的斥侯到來。好像是進了沙漠就消失了。

古神王歎息一下,道:“使者可有什麽對策?”傅介子道:“大漢的軍隊最多也就在這幾天時間到,我們要做的是守,而不是戰。”姬野本來在傅介子麵前抬不起頭來,但此時大漢軍隊延期未到,他也怪在了傅介子頭上,既然大家都有愧,他也就理直氣壯起來,道:“傅帥,漢朝軍隊延期未到,匈奴大軍五萬人,可用兵力隻有五千人,如何能守?”

傅介子道:“五千人足矣。凡守城之戰,占盡地利,以一敵十,又有何不可?我們隻消挨上一到兩日,漢軍必到。”說到這兒,問道:“樓蘭的水源在何處?”姬野粗著氣道:“樓蘭地處沙漠,取的自然是井水。”

取自井水,那麽便與外界的水源隔開了,傅介子道:“王爺,匈奴人以疫病為武器,我們何不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古神王恍然道:“使者是說……”傅介子臉上狠勁兒猛現,道:“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他們想不戰而降,我們偏逼著他們攻城。”

古神王慎重地點了點頭,道:“姬野聽令!”姬野茫然下拜。古神王道:“自今日起,一切聽卻胡侯之令,若有不遵,軍法處置!”姬野大為意外,頓了一下,對老大不願意地得令。

傅介子下令:“盡取軍中染病牛馬,死的活的都要,一個時辰內出城,投入綠洲水源之中,將樓蘭城方圓百裏內的綠洲盡數汙染,一小塊草垛子也不許剩下,記著,令懂水利的軍戶隨行,不得留下一個死角。”

姬野霍然道:“得令!”一時衣不著甲,急匆匆地趕往大營之中。

古神王見姬野離去,對傅介子道:“至於燒屍,這個惡人還是我來做吧。一會兒國王肯定要召見使者,使者盡可能將事情說得小些,國王性子軟弱,若是事情急了,隻怕他就向匈奴獻了城。”

傅介子正在考慮此事,聽神王與自己不謀而合,道:“多謝王爺指點。”古神王有著說不出的疲倦,聽了隻是淡淡道:“內事由本王來處理,外事還得有勞使者。”話語間似有著無限的蕭索,傅介子突然間覺得神王有些蒼老了。

國王的人果然很快就到了,是王後和安歸王子親來,去的也不是一般的地方,而是王宮正殿。朝中許多搖擺不定的大臣聞風而動,勸國王不該妄自興兵,國王思慮之下,急調傅介子進宮議事。國王還是左三步右三步的老調子,傅介子依然堅持一貫的強硬態度,外加神王、車護主戰,國王隻好硬著頭皮挻下去。

朝例結束之後,傅介子再一次向王後詢問大漢軍隊的事情,王後也苦著臉,說不出大漢軍隊到哪兒了。傅介子無奈之至,卻也別無辦法,尉屠耆來見母親,傅介子問了一下民間的情況,尉屠耆說得不清不楚,傅介子索性自己到城中去查看一番。

此時已到下午,樓蘭城中卻顯得異常蕭條,城中根本就見不到人影,整個城中,傅介子隻能聽到自己的馬蹄和侍衛的鐵甲碰撞的聲音,城中關門閉戶,隻是偶爾有人從門縫裏麵探出個頭來,蜻蜓點水般望上一眼便匆匆關了門。尉屠耆已經帶了禿鷹衛士到城中察看病情,卻沒有統計人數,傅介子一城沒有走完,心便開始往下沉,死亡的有近兩百人,染病的人數大約在三千人左右,比想象的要多。

神王已經開始下令燒屍,樓蘭城內,所有病死之人一律不得掩埋,並派出了近衛隊到城中維持治安,此事大逆於樓蘭風俗,許多樓蘭百姓都哭天搶地的,說什麽也不願將丈夫、妻兒拉出去燒掉,更有甚者已經和衛隊發生衝突動起手來,顯然是神王早就下了令了,衛隊也都隻是防著,並沒有動手打人。

本來見不著人的樓蘭城一會兒功夫又鬧了起來,義憤難填的人群有些失控,沒用多長時間就把衛隊圍了起來,樓蘭城北太陽神廟不遠處就是樓蘭的太廟,尋常的百姓在重要時刻都是在這裏朝拜的,神王選在這個神聖的地方來焚化屍體,正是對此事的看重,百姓在這裏也不敢放肆,都漸漸圍了過來,像是在等神王來發話。

在道德和習慣麵前,命令也失去了應有的力度。

不大一會兒,空地上麵就已經準備好了火油、柴草、硫磺等物,死屍也帶了三十多個,堆成了一個小山,可負責焚化屍體的衛士卻沒有放火,隻是守在一邊,不敢放火。神王不一會兒便來了,看得出,神王在民間的印象極好,絕大部分百姓都安靜了下來,少數的人見眾人都靜了也就不敢再吵,偌大的廣場,在神王到來的片刻功夫全靜了下來。

神王講的是樓蘭話,傅介子聽不明白,但看得出,神王的表情十分痛苦,周圍的百姓有許多都在開始抹眼淚,不知是傷心死去的親人,還是被神王的話打動了。過得約半個時辰,抬到火場的人已經有一百多人了,樓蘭深深欠身,向死去的人行了大禮,還請來了送葬的巫神做法,來求死人原諒。

趙雄和陸明這樣的見慣了生死的人也忍不住輕輕歎息。

這時神王下令燒屍,硫磺、火油遇火即著,一下子升起數丈高的大火,照得人睜不開眼睛。數百屍身隨著熊熊大火,天空中彌漫著濃煙和惡臭,火場周圍,慟哭一片,隻一會兒,竟有十多人哭得暈了過去。

傅介子自己一身官家打扮,在這些激動的百姓之中容易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便繞道回侯府去,這種傷心的場麵,他也實在不願意多見。回到侯府,聽霍儀說起,蘇巧兒已經被蘇老爹接了回去。傅介子知道蘇老爹到底不放心將女兒扔在他這裏,雖然他那裏並不比這安全,但女兒嘛,總要放在身邊才會比較放心。

-------------

黃昏時候,車護將軍來了。匈奴兵五萬人壓境,樓蘭國把女人、孩子加一塊兒還差人家一萬多人,也難怪車護放心不下,早早地趕來向傅介子討主意。

傅介子在等姬野的回音,一直到了午夜過半,黑色濃重之時,姬野方才回城,所帶三千兵馬還有少部去了百裏之外的地方,方圓百裏,盡是死亡之地。

姬野自覺又立一功,有些得意,道:“傅帥,匈奴人再想攻打樓蘭,呆上一天他們少說也要死幾千人。我在城外時,探馬來報,匈奴已經在五十裏之外,所以我們就撤了回來,隻怕快的明早就會開始攻城。”

翌日,晌午時分。

車護將軍一身戎裝,急急忙忙地趕到傅介子的大帳,沉聲道:“匈奴兵來了!”

五萬大軍,列著方陣如螞蟻般黑壓壓圍在樓蘭城周圍,圍師必闕,獨獨留下了東門沒有駐軍,天空之中隻能聽見鐵甲的擦響,幾隻禿鷹被呼嘯而至的匈奴嚇得聒躁一陣,在天上還沒打幾個轉,突然一聲清脆的箭響,五隻禿鷹無一例外地直直墜了下來,天空中羽毛散落一片。

匈奴兵步兵隻有幾千人,五萬人幾乎全是騎兵,中軍尚未見著,隻見三個萬人大隊繞城而圍,如同滿弓一般拉成了弧形,隨著鳴鏑聲響,萬人大隊嚴謹有序地移動,如同被風吹起的麥浪一般。

傅介子看了心頭也微微吃驚,若是在大漢朝,他縱使隻有幾千人,麵對這五萬大軍也不會害怕,畢竟他麾下的精騎是所向披靡,而且在大漠之中,兩軍遭遇,如果兵力相差大敵不過時,他還有絕招:逃。但是現在是守城之戰,情況就不一樣了,他對樓蘭的戰鬥力到底如何並沒有一個很清晰的了解,對於這場戰爭,他既不能很好知己,又不能知彼,心裏麵難免就拾不著方寸。

古神王手持寶劍,和傅介子並行坐在軍帳之中,聽得車護報道,也起身到城頭上觀望,眉目蹙得很緊,顯然是底氣不足了。

傅介子強自鎮定下來,掣出元武劍,喝令:準備!

油鍋、滾石、圓木、連弩、拒馬、吊橋、箭垛一一到位,特別是火油,車護將軍吃了虧之後在城中遍尋賢人相助,在火油之中混以泥沙和少量水等雜物,使火油在鍋裏不怎麽燃,但是一瓢一瓢地灑下去時威力卻大了十數倍,竟如同爆炸一般,他另從傅介子那裏學得“金汁”的做法,以健兒糞便和馬廄中積年的“老貨”拿出來煮,這東西說不上貴,樓蘭人也舍得,而且威力極大,安全性高,雖然不及火油那麽有威攝力,但傷敵之能卻不惶多讓。

另外,吸取了上回匈奴兵衝上城的教訓,車護將軍依傅介子之言,選用了聯合兵種,即弓箭兵與大刀兵、連弩兵、長矛兵、雜兵相配合作戰的打法,雜兵扔滾石、圓木、火油、金汁傷敵,弓箭兵以箭阻擊匈奴先鋒馬隊,弩兵太貴重,隻是在弓箭兵換箭之間以連弩緩衝,長矛兵壞其雲梯,大刀兵則是以防近身搏鬥。

姬野善打馬戰,這城上的打法他就遠不如車護了,城頭的指揮權全在傅介子和車護兩人身上,古神王起的是督軍的作用,姬野也暫時聽令與兩人。

兩百多口大窩隔三四丈的距離依次排開,中間雜以箭垛和雜兵,顯得極為擁擠,整個樓蘭城頭如同罩上了巨大光環,濃濃的濃煙衝天而起,未戰而天地已經色變。

匈奴兵開始移動了,一個萬人隊分作十個千人隊,前後配合開始逼進,匈奴兵最長的是弓箭射擊和馬戰,此時攻城則隻有經弓箭手相壓,雲梯、衝車、火彈從四麵八方向樓蘭城頭湧來,攻勢極為嚇人。

傅介子仔細找這一萬人隊的中軍卻沒有找到,匈奴兵四麵而攻,樓蘭城上的戰線拉得極長,樓蘭城頭,火油、石木、金汁如雨點般落到城下,城下哀嚎一片,而城頭卻傷亡極小,是聯合兵種的作用發揮出來了,兩軍陷入膠著狀態。車護將軍通過一次守城經驗豐富了許多,竟然不用傅介子指揮已經可以有條不紊地安排戰事,但戰線一長他一個就顧不過來了,傅介子令趙雄、陸明暫掌副將之職,分守西、南兩門,車護守北門,自己和古神王坐鎮中軍,統一調度,姬野則負責守城器械的運送。

古神王見樓蘭城的傷亡要比上一回少了許多,但匈奴兵的攻勢卻猛了,人數也多了,更擔心的是,漢人軍隊一點兒音訊都沒有。傅介子心裏麵也在打鼓,若是樓蘭國上下一心,死令苦守,倒是能撐上一些時日,隻是如今樓蘭境內疫情漫延,國王和一些大臣心思動搖,如果漢人的軍隊遲遲不到,事情將沒有回旋的餘地。

這時,國王和一引起大臣都到城上來了,國王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早就失去了一國之尊的風采,看著樓蘭城外黑壓壓的一片,國王沉默了。古神王突然笑道:“傅大將軍真是神人,短短幾天時間,竟然將車護教得如此熟稔,匈奴兵雖狠,即也碰了個硬釘子。”

傅介子正擔心國王生變,聽了神王問話,知道神王是不大愛稱讚漢人的,之所以這麽說,其實並不是在讚自己,而是說給國王聽的,忙一唱一和道:“神王過獎了,車護將軍天資過人,現在已經是獨擋一麵的大將軍了,輔國侯更是有萬人不擋之勇,再加上有堅城和漢朝援軍,匈奴必退!”

國王聽了個七分真切,但是匈奴陳兵五萬,不是一句話就能對付的,國王深深吸了口氣道:“使者,目前的情況,樓蘭可以撐多久?”

傅介子還沒有回答,國王道:“你必須如實回答。這可是關係到千萬人身家性命的大事,使者雖然不是樓蘭人,但天下生靈皆為一般,如果因為使者一言而遭塗炭,使者一輩子也不會安心的。”

傅介子心頭一震,這話算是說到了他心窩裏去了,以前的時候他還怪王後意誌不堅定,但此時看來,一舉一動身係千萬人的安危,他做事也沒有那麽從容了,國王一言,竟然讓他無從回答。

古神王見傅介子不答,提醒道:“傅大將軍,王兄在問你話呢。”

傅介子閉口不言,徑直走上城樓,看著下麵的五萬大軍,一直排列到了風沙的盡頭,匈奴人還隻用了一個方陣,另有兩個方陣的精兵沒有動,而樓蘭,守城之將已經用盡,時間一長,樓蘭兵疲,事情就真的很難說了。

“可守七到十日。”傅介子稍微違心地說長了幾天。

顯然,古神王是不信的,看現在的情況,最多可以撐上四五日,但這個時候,古神的態度卻變得堅定許多,起身道:“傅大將軍,你可能忘了,樓蘭城外,已經盡是染了疫情之地,今天匈奴兵士氣正盛,但過上三天,疫情發動,匈奴兵隻怕會大亂陣角。依本王看,樓蘭可守!”

國王對古神王向來有偏見,聽此時聽了這話卻信了不少,因為古神王恨漢人,此時如此與匈奴人為敵對他自己並沒有好處,之所以這麽做,國王能想出來的惟一理由就是:神王是樓蘭人。

王後從開始到現在都未發一言,一方麵,她擔心樓蘭的局勢,另一方麵,她的親兄弟,進了沙漠之後便沒有了聲訊,這就像一場豪賭,如果漢朝軍隊到了,他丈夫、兄弟都可以保全,如果不能到來,隻能說,耿龍出了事情,兄弟、丈夫,連同她自己都得玩完。

傅介子看了看王後,心裏麵很是無奈,本來事情都計算得好好的,誰知王後這個兄弟做事情卻不靠牢,援軍不到,他們做的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

戰至下午時分,匈奴兵的兩個萬人隊開始交替,樓蘭城中的兵力太少,從一開始都是全部上陣,戰鬥一個下午,士氣已經很低了,但樓蘭士兵占著地利和配合,一直沒有令匈奴人攻進城來,雙方的人數損失都不大,倒是樓蘭城頭的火油燒了不少。

漸漸太陽西沉,樓蘭城頭的大火開始變得矅眼起來,匈奴軍陣之中,中軍突然在前方顯現出來,白色狼頭大旗之下,赫然是前日的少年將軍偃聞,此時的偃聞一身精甲,周圍是兩個千人隊以最精銳的騎兵相護,不遠不近,跟樓蘭城頭剛好一箭之地。

偃聞突然勒住馬頭,彎弓引弦,一支鳴鏑直奔樓蘭城頭,其下兩個千人的騎兵頓時將彎弓拉滿,隻等一聲令下。

“報……”樓蘭城內一牙將直奔中軍大帳。

“報陛下,匈奴人射來一卷布絹。”

“念!”

國王一內侍接過,讀了起來,是樓蘭話,傅介子聽不懂。但古神王和王後的臉色都變了,相反的,是國王一臉的平靜,像是早有心理準備。國王一言不發,怔了一會兒,道:“回宮。”

傅介子心道不妙。

---------------

戰至下午時分,匈奴兵暫時收兵退卻,傅介子回到侯府,探子來報,匈奴部的主將為右穀蠡王部下的左大將軍,偃聞為先鋒主將,軍師為道乾,中軍在三十裏的馬兒盹附近,而且有人在掘井。

車護將軍聽了不可思議道:“什麽?在沙漠之中掘井?”

探子如實道:“是的。”

車護將軍聽了一個勁兒地搖頭,道:“這不可能,沙漠之中又沒有水,如何掘井?”姬野也在侯府議事,聽了也道:“這也太不可能了。”

霍儀忍不住道:“師傅,看來這個道乾也是道家中人。”傅介子聽到道乾的名字,臉色早就變了,霍儀的話他也沒有聽見。

正是這個道乾,道家出身,卻因為修行毒術而被漢人打壓,逃到了匈奴被左賢王視為奇才,封為軍師。說得好聽些是個巫師,說得不好聽,是個神棍。六年前,在北地郡的那一場戰爭,奪去了殷茵的性命,也殺死了近萬名漢軍,正是因為此一戰,傅介子心性大變,義無返顧地開始了剿滅匈奴的計劃。

霍儀見傅介子沒有回答,道:“師傅,你在想什麽?”傅介子回過神來,但臉上的仇恨之氣卻大了許多,道:“沙漠之中掘水本是我道家的仙方,這一秘法隻有我們道家人才會。道乾既是道家棄徒,自然也是會的。”

車護將軍聽了訝道:“他們若是能在沙漠中取出水來,我們的疫病不就對他們沒有作用了?”姬野還是不信傅介子說的,以為他在吹牛。

傅介子道:“此事不足為慮。沙漠之中雖能掘水,但也隻供極少的幾個人喝,普通的士兵是喝不到的。這疫情還是會傳播開來的。”

車護將軍恍然,道:“如此說來,我們便可以隻堅守不出,苦苦守到漢朝大軍到來便可以了。”姬野和車護麾下的大將皆稱是,霍儀知道漢朝大軍出了事情,什麽時候能到還真說不準,不禁緘口不言。

傅介子本來有些動搖的心在這個時候又突然鐵了起來,陰沉著聲音道:“車護將軍不必擔心,自今日起,死守不戰。”車護將軍見傅介子語氣十分堅決,自己的底氣也足了許多,道:“大將軍,要不要夜襲敵營?”

這話一出姬野立時來了興趣,道:“傅帥,下令吧,我當先鋒。”

傅介子眼神變得極為狠辣,聽了也有要出戰的意思,但此事太過於危險,一時還沒下定決心,霍儀見傅介子今天有些沉不住氣,急道:“師傅,兵家有雲,侵略如火,不動如山。我們宜守不宜戰。”

傅介子沉吟不語。霍儀道:“如今與匈奴打仗沒有任何意義,我們縱使勝了對大局也不會產生任何影響,最重要的是漢軍到來。如果這一仗勝了也就罷了,如果敗了,事情就不好辦了。”

傅介子強壓住心頭的仇恨,令:“全軍戒嚴,堅守不出。”

彈指三日,匈奴兵每日攻城,樓蘭俱是堅守不出,城暫時性地守住了,但是樓蘭中的疫情卻成了對樓蘭致命的打擊,古神王派盡了府中的能人異士,或煉藥,或尋訪異士,皆無所獲。

當天黃昏,傅介子剛到城中查看完疫情回府,蘇老爹又來了,這一回看他的樣子很是焦急,傅介子不由疑惑道:“是不是蘇姑娘出了什麽事情?”蘇老爹顫聲道:“千萬要拜托傅將軍,咱老蘇還是將巧兒安置在將軍這裏,現在兵荒馬亂的,醉月樓裏實在不太平,咱老蘇年過半百才得了這麽個丫頭……”

傅介子見他東扯西拉,有些言不由衷,道:“是不是醉月樓裏出現了疫情?”蘇老爹訕訕笑道:“就知道瞞不住傅將軍,現在醉月樓裏確實是出了疫情,咱老蘇別人不擔心,就是這丫頭身子骨太弱,實在是不放心。”

傅介子道:“疫情到了什麽程度?”蘇老爹哭喪著臉道:“那些粉頭姑娘現在都不敢出來見人了,已經死了十多人,估計有五十多人染了疫情--阮娘也病了……”

醉月樓是個風花雪夜之地,來往之人十分雜亂,上至王公貴族,下至三教九流,而這些人都是由阮娘來一手接待的,也難免染病。蘇老爹說到阮娘病了,那神情比擔心女兒厲害多了,忍不住道:“傅將軍,咱老蘇知道你是道家高才,道家中人一修藥石、二修武功、三修道德,傅將軍千萬要救阮娘這一回,咱老蘇在這兒求將軍了。”

道家這三樣倒是皆修,但是蘇老爹這種對道德不大在乎的人講來,不免排到了老末。傅介子沒有功夫去和他理論,道:“蘇先生不必擔心,你帶我去看看。”

蘇老爹聽了不由大喜過望,隻差給傅介子磕頭了,但一想這小子是自己的準女婿,老子拜兒子,是哪門子道理,當下打住在前麵屁顛屁顛地引路。

來到醉月樓,果然是封了,蘇老爹不是外人,兩個門子開了門讓兩人進去,蘇老爹讓龜奴叫來蘇巧兒,自己一頭紮進了阮娘的房中。

此時正值天熱,蘇巧兒隻穿了一件薄如蟬翼的綢景,身段玲瓏如珠玉,傅介子眼睛不由一亮,暗歎蘇老爹老蚌生紅珠。

蘇巧兒看上去很憂鬱,見了傅介子道:“傅將軍,阿裏跟長老怎麽還沒有消息?”傅介子也不好回答,王後派到神廟裏的細作到現在沒有回音,而且現在這個時候,又不能封了神廟,事情有些難辦。

蘇巧兒見傅介子也沒法找到,隻是歎了口氣,既而又高興地道:“傅將軍,我昨晚夢見了阿裏,他說要過一段時間再來看我咧……”傅介子如今滿腦子的軍國大事,哪有功夫理會她小姑娘家的小小心思,聽了隻是嗯了一聲,算是答複。

蘇巧兒不由嘟了嘟嘴,顯得意興闌珊的。

這時蘇老爹出來道:“傅將軍,你來看看。”傅介子進了香閨,房中裝飾並不像他想的那樣奢華,相反的,竟然相當有格調,隻是在一個鴇媽房中顯得有些別扭。

阮娘看上去顯得十分憔悴,而且臉上還有一些淺淺的水泡,顯然是她精心整理過的,並不顯得太難看,但她還是不願意讓人看到現在模樣,用清紗掩住了臉,看得不怎麽分明,蘇老爹在一旁說盡了好話,傅介子對此著實無法可醫,隻得給她用針炙紮治一番,可暫時緩一緩病情,再開了一劑常規治瘟疫的湯藥,讓她先喝著。

蘇老爹對傅介子千謝萬謝,說了一籮筐的好話,傅介子大為慚愧,蘇老爹拉過蘇巧兒,道:“傅將軍,這丫頭就交給將軍了。傅將軍是赤誠之人,咱老蘇也放心得下……”

蘇巧兒臉上一陣緋紅,她知道蘇老爹在擔心什麽,她自己也放心,在侯府住了幾天,傅介子對她從來都是客客氣氣的,這反倒讓他有些失落。畢竟她一個豆蔻年華的小姑娘,打心底對這種英雄人物都有著一定的崇拜,傅介子太過注重自己的事情,讓她覺得自己完全就是一個閑人。

蘇巧兒向來就是個乖乖女,對蘇老爹說的話也不大愛問為什麽,跟著傅介子出了醉月樓,倒是趙雄和陸明兩人對她有說有笑的。傅介子沉浸在仇恨和殺戮之中,一時也不覺得。蘇巧兒不由又嘟了嘟嘴,有些失望。

回侯府時已經是夜晚了,尉屠耆來報,樓蘭城中的染病人數已經超過了五千,其中過半的都是神王府的廂兵,這幾天火場上麵已經燒了近兩千人。

傅介子感到事情即將無法控製,匈奴兵這一毒計已經將樓蘭逼到了死角,國王之所以還撐著,是因為漢軍的緣故,既是企盼,又是害怕,但如果漢軍再不來,無論他打贏與否,都沒有勝算了。

是夜,傅介子剛將蘇巧兒服侍得睡了,看著蘇巧兒甜甜地睡著,覺得自己有些滑稽,按蘇老爹說的,是讓這姑娘來服侍自己的,現在不知怎麽的,卻吊了個個兒,反讓自己來服侍這麽個小姑娘了。

霍儀慌慌張張地進來,傅介子心頭暗笑。他一早就知道自己這個徒弟對這個姑娘有企圖,不想霍儀卻顫聲道:“師傅,出大事了。”

傅介子心頭一震,道:“是漢軍出事了?”

霍儀咬著嘴唇,道:“是的,王後得到消息,漢軍在白龍堆沙漠中遇上大地動,引發了百年難遇的大流沙,被困在了沙漠之中,耿龍的大軍現在迷了路,隻怕難以到達樓蘭。還有,王後已經將消息告知了國王……”

傅介子怒道:“這王後真是糊塗!國王知道了?”霍儀點點頭,道:“國王派了內侍來請師傅進宮。”傅介子頓了一下,道:“報信的人呢?”霍儀道:“報信之人已到侯府來了。”

傅介子臉色鐵青,道:“讓他滾進來。”

霍儀見傅介子今天心情特別不好,而且臉上的仇恨如刀刻一般印在臉上,看得他都有些害怕。

信使進來,一身漢人打扮,但說話卻一嘴的匈奴腔,向傅介子行了個禮,道:“末將是耿太守麾下探馬,耿太守現在大軍被流沙所阻,無法援助樓蘭了。”

傅介子冷笑道:“把漢軍動向仔細說說。”

探馬道:“五日前,耿太守所部漢軍五萬到達白龍堆沙漠,當天晚上在沙漠中紮營,卻突然遇上了大地動,結果流沙改向,大軍被困在沙漠之中。末將奉命找尋樓蘭的方向,千幸萬幸,讓末將找到了。”

傅介子哈哈大笑,突然臉色大變,喝道:“胡扯!匈奴大軍將樓蘭城圍得死死的,你是怎麽進城的?”探馬臉色大變,道:“末將,末將是混進城來的。”

傅介子怒道:“還敢狡辯,樓蘭四城封閉,沒有我的準可誰也進不了城,而且匈奴哨兵可以聽到十裏外的馬蹄聲,現在樓蘭城被圍得跟鐵桶一般,你如何混得進來?再說了,漢軍被困在沙漠之中,耿將軍隻會讓你探路,又如何會讓你來報信?如果我猜得不錯,你是匈奴人的信使!”

此話一出,眾將皆喝了起來,探馬臉色大變,還沒來得及分辨,陸明從他身上搜出一個禦帶,上有國印書: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霍儀驚呼道:“是我的禦帶!他們人呢?”探馬突然昂然站起,哈哈笑道:“自然是潘娘娘的人殺了。”霍儀聽說自己派去的人已經死了,性子再好也怒了,喝道:“你果真是匈奴信使?”

探馬見事不濟,也不害怕,相反的十分硬氣,大聲道:“那又怎樣。如今我大匈奴奉昆侖神的旨意入主樓蘭,如今樓蘭城內疫情漫延,隻有我匈奴大巫師才能解救。樓蘭必降!”

傅介子正在仇恨的勁頭上,聽了猛地拔出寶劍,一劍將探馬斬為兩斷,喝道:“掛到城門口梟首示眾!”

“啊……”

蘇巧兒被眾人吵醒,便也起來了,正在一邊安靜地聽著眾人說話,突然見傅介子殺人,鮮血飛濺,一顆腦袋如車軲轆滾到一邊,怒目圓瞪地看著自己,頓時腦袋一輕,嚇得暈了過去。

這個場景是她第二次看到,在她的印象中,剛認識傅介子時,他在殺人,以至於在好長一段時間裏,他想到傅介子就想到了那顆血淋淋的腦袋。

-----------

霍儀在這眾人之間對蘇巧兒是最為關心的,當然了,這關心總有些曖昧,見蘇巧兒暈倒忙將她抱起來放在床上,正要想辦法弄醒她,傅介子已經下了令:趙雄將匈奴信使頭臚掛到城門;陸明去神王府說明情況;霍儀在侯府守著,以防不測。

這時,牙將來報,匈奴大軍再次攻城,五萬人已經將樓蘭城死死圍住,攻城的主帥是偃聞,右穀蠡王麾下大都尉嚴守中軍,在對樓蘭勸降。傅介子仗劍而出,直奔城頭。

國王和王後以及王公大臣都在城上,古神王、姬野、車護、安歸王子皆是麵有焦色,獨不見尉屠耆,他仍在城中指揮治安。

傅介子大步上城,趙雄跟在身後,手裏麵提著顆血淋淋的腦袋。

國王和王後相顧失色,古神王、姬野、車護也臉色大變,齊齊看了過來。傅介子向國王備說假探馬之事,請令道:“陛下,如今樓蘭城內疫情漫延,一是樓蘭藥石無靈,二是樓蘭軍令對百姓的約束力度不夠,兵家守城,貴在不動如山嶽,還請陛下使出鐵腕手段,真正做到令行禁止。”

國王聽了仍是心思動搖不動,看來,假信使的話不論真假,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國王的心思已經在掙紮的邊緣。

傅介子喝令:“將假信使懸臚城門,以儆效尤。”

“諾!”趙雄朗聲接令,用繩索係於假信使頭發上,用棍子吊在城門口,鮮血淋漓的,驚怖四座。

“此人是匈奴細作,混進城中假傳消息,散布疫情,害死我樓蘭百姓無數!今已被梟首示眾,以正三軍!”傅介子鐵青著臉,拔劍呼喝起來,經樓蘭人一譯,傳到軍中,樓蘭城中頓時士氣大漲,如同發狂的野獸,一時聲音直衝九霄,似乎這五萬匈奴兵也沒什麽了。

至於傅介子所言虛實,他們在仇恨的當口哪裏知道,這個信使假傳消息是真,散布疫情卻沒這回事,就更說不上害人無數了,但既然是勵軍,自然要撿樓蘭兵最在意的事情來講,這最在意的事情無過於疫情,這其中死的多有士兵們的親人、鄉鄰。

於是,這莫須有的屎盆子便扣在了匈奴信使的頭上。

樓蘭城下,匈奴更是騷亂一片。

偃聞見不遠處的城門口見城頭懸出一顆腦袋,眼神頓時一緊,手中的大戟握得緊緊的,在空中劃了道弧線,戟尖直指城頭。

偃聞身後的另一軍陣之中,一個白衣如雪的女子卻並不見怒意,淡淡道:“縱使是被揭穿,我們的計劃也成功了。”

說話的正是潘幼雲,她一身雪泥披風,看上去猶為高傲冷豔,對這信使的死大不以為然。身旁站著一個五十多歲的馬臉道士,可是下身卻是穿著匈奴的短袍,看上去漢人不像漢人,匈奴人不像匈奴人,聽了冷聲道:“潘娘娘倒是好興頭,不過我們沒想到大漢國手還有這麽一下子,我們的人也都染病了,這樓蘭城必須搶在漢人到達之前拿下。”

這人便是道乾了。

潘幼雲對道乾似乎很是厭惡,冷冷道:“這都是道長的手筆,哼,殺人一千,自損八百,倒也大合情理。”道乾幹笑兩聲,道:“這也是右穀蠡王安排的,潘娘娘這番話還是對王爺和十三王子說吧。”

潘幼雲哼了一聲,道:“道長不必擔心,這次的大地動按大明尊所測如期而來,漢軍縱使能趕到樓蘭,也在十日之外,十日之間,樓蘭已經成為了一座死城。”道乾幹笑道:“青竹蛇兒口,毒蠍尾上鉤。潘娘娘的手段老道甘拜下風。不過這也是人家火教的功勞,暫時還攤不到你我頭上。咱們這一回是貓端屎盆子,替狗忙活。”

潘幼雲陰冷著眸子,幽幽道:“我不求有什麽功勞。我隻要耿家人身敗名裂,耿鳳(樓蘭王後)、耿虎、還有耿龍和耿家兩百三十一口,我一個也不會讓他們留下。”

道乾哈哈笑道:“潘娘娘做了左賢王的**之客,自然是不需再求什麽功勞,可老道我受盡漢人的驅逐,說什麽也要拚一口氣!”他本來是笑嗬嗬的,可說到後麵卻陡然聲音一冷,有些陰惻惻的。

潘幼雲秀眉一蹙,喝道:“你無恥!”

“無恥?”道乾臉上怒意未消,陰沉著臉道:“這種無恥的事,你幹過,我幹過,咱們一起白天晚上的也都幹過。哼,潘娘娘的銷魂柔情,老道可是夜夜睡覺都要想上一回,一刻都沒忘過。說不得,玉蟬那小丫頭還有老道我的仙風道骨,哈哈……”

潘幼雲聽了血氣一湧,喝道:“老牛鼻子,你妄想!”道乾性子就有些變化無常,聽了不怒反笑,道:“潘娘娘自然是希望玉蟬是姓耿的,玉蟬這小丫頭有這麽多爹,可姓還是要跟了姓耿的,哈哈,這叫愛之深,恨之切。”

潘幼雲聽了又是一堵。

道乾不待她說話,哈哈笑道:“畢竟是結發的夫妻,世上情啊愛的這調調本來就是個纏人的事,再過幾天,耿龍就要來了,我看潘娘娘這幾天很不一樣呢。”說到這裏竟是酸溜溜的。

潘幼雲哼道:“等他來時,樓蘭已屬我匈奴,樓蘭王後已死,他大戰失利,親族連坐,從此生不如死。從我這兒得到的,統統都得還回來。”

正說著,突然一聲鳴鏑聲響,偃聞手挽強弓直射向城頭,徑直奔匈奴信使人頭而去,欲射斷繩索而把頭臚取下來。

箭割繩而過,箭中了!

然而頭臚卻並沒有掉下來,原來漢軍早有經驗,知道匈奴人的騎射之術,這裏掛頭臚的繩子是三根繩合為一股,一隻身來最多也就能射斷一根,是以頭臚並不會掉下。遠遠看來,就像沒有射中一般。

偃聞吃了個悶虧,城下匈奴兵又複**,士氣再一次降低。而樓蘭城頭,呼喝聲雷動,今天這一仗不必再打了。

偃聞恨恨收兵,回到中軍裏,向潘幼雲道:“潘娘娘,如今信使被殺,樓蘭城何時能下?”潘幼雲淡淡道:“樓蘭國王的心思已經開始動搖,再等上幾日。”偃聞對她十分信服,聽了點了點頭,頓了一下,又道:“郡主傷勢怎麽樣了?”

潘幼雲嬌笑道:“有勞十三王子掛念,郡主被大漢使團的箭射中了脾髒,要全好起來隻怕還得半年的時間。有我守著她,十三王子放心就是。”偃聞一手托住潘幼雲的下額,眼睛裏閃過狼的東西,道:“玉陽我不擔心。倒是潘娘娘天仙般的人兒,讓我放心不下。”

道乾在一旁看了冷笑不語,這潘幼雲生冷不忌,老大年紀了還裝純,使得這個年輕氣盛的小王子也成了她的入幕之賓。

不料此時潘幼雲卻十分不耐煩,冷冷道:“十三王子不要忘了,我是玉陽郡主的師傅。”偃聞卻大不以為然,在他標標準準的匈奴人眼裏,潘幼雲丫的就是一女人,似笑而非道:“你還是左賢王的最心愛的女人,也是我偃聞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

潘幼雲是見慣了這樣場麵的人,平時都能從容應答,但現在卻顯得極為煩躁,頗為惱怒地哼了一聲,道:“十三王子不要忘了,你是左賢王挑的女婿,身負著右穀蠡王部的重擔。”說完麵帶怒意地拂開偃聞的大手。

道乾在後幹笑,心想這婊子又裝了回烈女,正好對了這少年王子的口味,真她奶奶的會耍心眼兒,過了時的黃花也能吃這麽香,道:“如今樓蘭堅守不下,漢軍隨時會來,依潘娘娘之計,樓蘭何時能降?”

偃聞也看了過來,神色凜然。

“兩日,不出後天,縱使漢朝使者有通天手眼,樓蘭必降。”潘幼雲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堅守地答道。

偃聞哈哈笑道:“便依潘娘娘說的。大巫師,軍中的疫情到了什麽地步?”道乾有些尷尬,道:“雖然已經準備了藥劑,但疫病範圍太大,方圓百裏的水源都被汙染,所以軍中染病之人日漸增多。”

偃聞聽了猛地折箭,喝令:好,三日後奪下樓蘭!

樓蘭城。

國王見匈奴兵暫時退了也就回宮而去,古神王也帶著神王府的大將回去,這裏便又交給了車護和傅介子。傅介子留下趙雄、陸明協助車護將軍,自己帶著一支親衛回侯府。

今天匈奴兵雖然退了,但他心裏麵卻更是感覺到不安。

霍儀早就已經得知了外麵的情形,但他天性衝和,對這些事情並不太過計較,此時正在床邊和蘇巧兒有說有笑的,可是傅介子剛一回來,蘇巧兒的笑容便僵在了臉上,取而代之的是小小的恐懼。

傅介子知這個姑娘如同一張白紙,有什麽都表現在臉上,自己在她心裏麵就是一惡魔,兩個小孩子家家的說話,自己就不要去打攪了。一會兒吃飯,在侯府裏麵吃飯,也就霍儀和傅介子兩人,現在添了蘇巧兒一個。樓蘭的晚上很冷,三人圍爐而坐,蘇巧兒鼓著膽兒給傅介子夾了點兒菜,趁著傅介子不注意,蜻蜓點水一般塞到他碗裏,好歹她是來服侍人的,總不成反當了花瓶,讓別人來服侍。

傅介子心頭微微一暖,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了殷茵,那個和他爭著搶著東西吃的女孩兒。

可惜好景不長,殷茵走了。一如現在的局勢,好景轉瞬不再,果然,吃過飯傅介子到院子裏麵踱步,王宮來人請他進宮,說是國王有要緊事召見使者。

傅介子知道風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