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節,兵戈起湧之一

樓蘭城,騷亂一片,商鋪關門,小民閉戶,商旅禁足。匈奴兵打來了的消息不脛而走,在城裏麵傳得沸沸揚揚。不少人已經開始向敦煌、精絕等臨地逃去,國王發現事情不對,令尉屠耆帶禿鷹衛隊關了城門,任何人不得出入。

王後急匆匆地趕回宮去,車護將軍已經到了城中組織軍隊,調查城中的騷亂,掌管半數兵權的古神王是國王的親兄弟,卻按兵不動,進宮和國王商量起大計來。尉屠耆帶著禿鷹衛隊維持樓蘭城的安定,而安歸王子這兩天卻跟消失了一般,始終沒有露麵。

國王見了王後,急道:“漢朝使者可還活著?”王後頓了好一會,心中的念頭接連變幻幾次,才悠悠道:“活著。”國王像是鬆了一大口氣,急道:“快召使者覲見。”王後道:“使者尚在萬窟山,陛下得先安國內動蕩才是。”

國王安靜下來,靜靜地看著古神王,這位同胞不同心的兄弟。

古神王年紀不到四十,加之日子過得滋潤,隻留了一撮小胡子,看上去十分年輕,此時卻顯得極為老成鎮定,一個人捏著個細角瓷杯悠閑地喝起茶來,對國王不理不睬的,見國王向自己望來,隻是淡淡地笑了笑,道:“此事王兄何須問臣弟,王後心中隻怕早有良策。”說到這兒又吹了吹杯中漂浮著的茶葉,道:“此檟(即茶。唐代以前沒有“茶”字,在此之前多稱“檟”,在漢朝時是貴族待客的珍稀之物,那時茶馬古道沒有通,在樓蘭就更是珍稀了,比起絲綢等物,不惶多讓。)入口清香,回味無窮,王後所贈,小王常於府中沏泡,時間一長,卻發現連這壺都有一股子香味了。”

王後知道這個古神王從來都不安分,此時卻在這兒講起茶經來,不知懷的什麽心思,應承道:“此檟是家中兄弟令行商們捎帶給陛下的,古神王是陛下親弟弟,禮當送上。如今樓蘭國內,何止檟之一物,我們的絲綢、瓷器、絹布、冶鐵方要、犁耕、乃至練兵守城之法,都是從漢朝傳過來的。”

古神王仍是裝模作樣的喝了口茶,道:“這些事情都是王後引到樓蘭的。也正是如此,就像這檟水壺一般,如今的樓蘭,漢味也重了。”

王後心頭咯噔一跳終於察覺出來,古神王是要打自己的主意。

國王也聽出了其中的意思,道:“二弟有話還是明講吧,現在匈奴人打過來了,隻消數日便到,我樓蘭地小民寡,可經受不起。”古神王哼了一聲,道:“王兄可知是何事惹惱了匈奴人?”國王看了王後一眼,眼中說不出的尷尬:“這個,當然。”

古神王見國王不肯明說,道:“據臣弟所知,匈奴使者被劫殺,好像是敦煌太守耿城主的手筆。而這敦煌耿家,那可是王後的本家。”國王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卻不言語。耿虎狙殺匈奴使者的事情他也知道,但卻沒有說允許也沒有說不允許,反正,這兩個大國間的事情,他說了也不算,而且匈奴使者狙殺在前,漢人反過來殺匈奴使者師出有名,但若是硬著不許,反而會招來大漢的不滿,所以不得已之下隻好含混下去,拖一天是一天。

王後有些氣了,強忍著道:“古神王這話是什麽意思?”古神王輕輕放下茶杯,道:“長久以來,王後使盡手段欲使樓蘭歸漢,王兄卻縱容不管,不聽朝中大臣的意見,以致日久生變,王後貿然興兵,可曾想到有這麽一天?”

王後霍地站起道:“匈奴使者擅殺漢使,又搶了敦煌、酒泉的漢人賣到西域,此事漢帝得知,也會興兵而來,我家兄弟是敦煌的城主,奉漢帝之命查察此事,之所以狙殺漢使便是因為我的原因,想大事化小,不給樓蘭帶來災難。”說到這兒,王後緩了一緩,道:“怎麽,古神王覺得匈奴人殺得漢人,漢人就動不得匈奴人嗎?”

古神王愣了一下,既而站起道:“既然王後有敦煌的救兵,王兄又何必找臣弟來商量?到時候自有王後來負責退兵之事。”國王急忙站起拉住古神王,道:“現在匈奴人打過來了,用漢朝的話說,覆巢之下無完卵,二弟手握重兵,該早作準備才是。”

古神王冷笑道:“我樓蘭有沒有本事抗擊匈奴,王兄心中也該有個數,臣弟曾多次提議讓王兄注意和漢朝、匈奴交往的尺度,現在匈奴兵打來,說什麽都沒有用了。”國王道:“父王在世之時也常讚二弟之能,如今樓蘭有難,二弟可有何良策?”

古神王冷瞥了王後一眼,道:“王兄有耿王後之助,哪輪得上臣弟來出主意,再說了,臣弟不過是個閑置的王爺,也沒有說得上話的地方,王後還是多和王後商量吧。”王後見古神王有心針對自己,忍著怒氣道:“神王說笑了。先王在世之時就常說,治國訓民是福王,安邦定計在神王。如今正是應證先王之言的時候,還請神王萬不要推辭。”

古神王聽了“先王”二字,神情中現出深深的恨意來,冷笑道:“先王?先王在世之時,何曾拿我當過他的兒子?當年王兄還是一個寄身匈奴的質子,而臣弟靠著功勞已經是神王了,按樓蘭規矩,先封王者為王位傳人,可是父王卻偏聽偏信小人之言,把王兄招回來封為福王,傳了王位,卻將臣弟打入死牢,若非精絕女王請求,臣弟隻怕已經死在了黃沙之中。王後拿先王來說事,難道忘了當年那個被棄屍荒野任由鳥獸啄食的孩子嗎?”

王後麵有愧色,怔了一下,既而態度又傳剛烈,道:“遠在敦煌就常聽人稱讚神王的聰明才智,卻不想是個小肚雞腸的庸碌王爺,我們漢人有一句話叫作‘兄弟鬩於牆,外禦其辱’,古神王若是死揪著當年的舊帳不放,不日匈奴兵卷來,不知神王這個王爺是在匈奴做呢,還是在精絕……”王後突然暗自吃了一驚,這精絕國一直是古神王的一塊心病,自己在這當口上是不該提的。

果然,古神王大為惱火,全無方才的優雅從容,將茶杯重重一放,怒道:“既然王後以為本王與精絕有舊,有道是一國不用貳臣,退兵之事又何必來找我。既然王後在咱們樓蘭國是太上國王,王兄還是找她出主意吧。”說完起身怫然而去。

國王慌忙起身拉住古神王,無奈地看了王後一眼,眼神中有些責備,道:“王後一時失言,二弟怎麽跟她一般見識。還是國事要緊,國事要緊。”王後本來也生氣了,正要反駁,卻瞥見了國王責備的眼神,心頭又泛起絲絲的暖意,方才的勃勃怒氣立時煙消雲散。

這與其說是責備,不如說是包容,就像是溫文爾雅的丈夫對犯了小錯的妻子一般。

王後心頭一陣猶豫,輕輕咬了咬嘴唇,不經意間流露出少女孩子般的神情,她本來是個天真活潑的姑娘,被送到樓蘭之後,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身上竟有好幾重身份:敦煌長女、大漢子民、樓蘭王後、福王妻子,這一重重的身份讓她再也不敢天真活潑。慢慢地,她學會了權謀政治,學會了勾心鬥角,硬是將性子軟弱的福王扶上了王位的寶座,來完成自己身上的使命。

孱弱的福王搖身一變,成了樓蘭國王,純真的王後也在這不知不覺間失了童貞,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政客,在這異國他鄉孤苦一人,她惟一可以依靠的便是福王,而福王遇事沒有主意,膽子也小,處處得依靠她,兩人相乳以沫,二十年的同床共枕,兩人的感情卻遠非簡簡單單的一個政治婚姻可以概括,此時國王的眼睛,卻讓她的腦子突然清晰起來,她不僅僅要讓樓蘭歸漢,同樣的,他不能讓國王、樓蘭王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這是兩個原則。

想到這些,王後生生將怒氣壓住,向古神王道:“小婦人一時失言,還請神王不與小婦人一般計較才是。如今樓蘭如同丸卵墜地,神王與陛下,還有小婦人都處在同一個危簷之下,縱是有天大的仇怨,也該放一放。”國王也連聲道:“說得是,說得是。”

古神王的怒氣似乎小了些,但語氣仍是不怎麽友好,道:“還能有什麽辦法,臣弟手中雖然有兵,但對於匈奴也是如螳臂擋車,根本濟不了事。”國王不由啊了一聲,道:“二弟,這個,那如何才好?”

樓蘭國向來少有戰爭,曆史上有幾次也隻是被人打了幾回,最近的便是二十年前,趙破虜攻打樓蘭,七百漢人一聲不響地就奪下了樓蘭,根本就說不上打仗,隻是被人打了一回;再有一次便是差不多時候,因為“精絕棄嬰”事件,精絕女王帶兵五萬進攻樓蘭,但隻到羌若就停了下來,說到打仗,國王連打仗是怎麽一回事都不太清楚,加上他本來就有些怕事,此時不免有些慌了神。

古神王冷笑一聲,神情又恢複過來,輕輕地吐了口氣,道:“王兄忘了自己的經曆麽?”國王不由臉色大變,失聲道:“二弟是說……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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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神王見國王臉色大變,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快感,冷聲道:“不就是個去匈奴為質,又不是一去就不回來了,說不得還能回到樓蘭來當逍遙國王呢。”

國王聽他含沙射影地提起當年的舊事,眉宇間閃過一絲的痛色,道:“質子?我實不願我的兒子們再去過這如奴隸般的生活。”

王後一聽是要送自己的兒子去匈奴為質,怒道:“遣送我的兒子,絕對不可!”古神王將茶杯重重一放,道:“那王後認為送誰的去可以?”王後不由一愣。

古神王哈哈笑道:“本王命中多災多難,這輩子孤單一人,一無妻妾,二無子嗣,也沒有人可以送出去。”說到這兒,似乎在追憶無限的舊事,悠悠道:“本王原也有一子,可惜死了。”

此話一出,國王和王後臉色紛紛變了,卻都沒有答話,臉上有著說不出的尷尬。

古神王見兩人不言不語,心中的憤怒更盛了,冷聲道:“在我樓蘭周圍,漢朝有沙漠相隔,強盛的國家就隻有精絕和龜茲了,龜茲降了匈奴,而精絕麽,王兄以為女王陛下會出兵來救嗎?”

國王想到舊時的仇怨,搖頭歎息道:“當真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古神王冷冷地瞥了王後一眼,道:“王後可是早就打算去敦煌借兵了?”王後哼了一聲,道:“我家兄弟為敦煌太守,至於能否調兵,權在皇帝。皇帝要出兵,那便會出兵。”古神王道:“王後倒是推了個幹淨。可是王兄,你當真要向敦煌借兵不成?”國王歎息道:“此事隻怕遠水難解近渴。”

古神王怒道:“王兄糊塗!對於樓蘭來講,匈奴和大漢又有何區別?”王後道:“神王這是什麽意思?”國王也是蹙眉不語。

古神王目光猛地一掃王後,道:“王後一意要使樓蘭歸漢,若是王兄依王後之意,取兵東王,就算是趕走了匈奴兵那又怎樣?不過招狼趕虎而已。難道樓蘭還會是一個獨立的王國嗎?”

國王沉吟不語。

王後怒道:“神王言重了。我大漢朝之所以要與樓蘭建交,旨在滅匈奴,對西域眾國卻並無相侵之心。神王怕引狼入室,卻是杞人憂天了。”古神王冷哼一聲,道:“二十年前,漢朝攻打我樓蘭時,王後的父親好像還是什麽遊擊將軍,王後不會不記得吧?”

王後不由啞然。當年趙破虜攻打樓蘭確有其事,而且就是那一仗之後,為了阻止樓蘭與匈奴過多交往,她才被嫁到樓蘭來。也是因為那一仗,國王被廢除之後,古神王因為反抗激烈,才被免去太子之位,招回了在匈奴做質子的福王為國王。這廢除太子之位的理由便是“精絕棄嬰”事件。

古神王見王後反駁不得,道:“漢人既然有心要打匈奴,孔雀河岸眾國中,我樓蘭國與漢朝最近,自然也無法幸免,此事我樓蘭國中三歲孩童也能明白,王後用不著巧辯。”王後正要辯解,卻被他一句話先擋在了前麵,說也不好不說也不好,心裏麵對這神王恨得癢癢的。

這個神王著實不副盛名,自己這二十年以王後的身份一直忙於樓蘭歸漢的事情,雖然很多事情都成功了,比如樓蘭的漢化,但許多重大的決定都被神王攔了下來,讓自己白忙活。好在國王與神王水火不容,自己在國王耳邊吹了不少枕頭風,對神王雖然沒有做太過火的事情,但也違心地說了不少神王的壞話,挑撥了他們兄弟的關係,自己才從中得利。她對神王也常常心懷愧疚,覺得自己是樓蘭的“妲己”、“呂稚”,平心而論,神王算得上是樓蘭的賢臣,這麽一比較,她就更覺得自己更像個奸後了。

但很多時候,一旦做出了選擇,不論對錯,都要一路走下去。

若換在別的事情上,王後定然不會再和古神王相爭,但此事關係到樓蘭與匈奴、大漢的關係,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退讓了。

“神王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漢朝之所以要滅匈奴,是因為匈奴是馬上民族,常年侵入大漢朝燒殺搶掠,漢人世代受匈奴的騷擾,漢帝這才痛下決心滅匈奴。大漢是農耕之國,對外沒有野心,所以不會侵略它國,之所以要出戰,是因為想求得長久和平。樓蘭與大漢向來交好,而且也正是因為有大漢牽製匈奴,才得以保全和發展,若不是匈奴這些年被大漢朝打得元氣大傷,想來樓蘭必還是二十年前的樣子,不僅年年要向匈奴進貢,而且還常常受其騷擾。”

國王仍是不能做出決定,不由看向古神王。古神王木然道:“若請兵漢朝,則勢必與匈奴為敵,大漢能保一時,難道能保一世嗎?若能保一世,那樓蘭還能稱之為一國嗎?再說了,漢朝與樓蘭有白龍堆沙漠相隔,而匈奴兵卻世代在此出沒,若漢朝真能擊退也罷,若是不能擊退,王兄將樓蘭置於何地?”

王後急道:“這些年匈奴人被大漢打得元氣大傷,隻要陛下肯請兵,大漢的軍隊定然可以殲滅匈奴,還樓蘭一個太平世界。”古神王哈哈笑道:“據本王所知,漢朝還沒有出現之時匈奴便已經在此,漢朝建立的這百年時間與匈奴大小戰何止做百,如今匈奴人依然在此,王後憑什麽保證可以一戰而勝?漢朝地大人多,輸一次不打緊,我樓蘭是個小國家,可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國王頹然坐下,道:“今日朝中大臣也都紛紛請示,讓為兄向匈奴示好,為兄實在做不出決斷,聽二弟之言,便隻有遣送質子了?”古神王道:“遣送質子在樓蘭曆代都有先例,王兄受王後太多的漢化,難道連祖宗的遺法都忘了不成?”國王怔了一下,既而神色一揚,態度變得堅忍起來。

“祖宗遺法,為兄絕不敢忘。為兄今晚便去太廟祈福,早定事宜吧。”國王的聲音中有著說不出的疲憊。

古神王冷笑一聲,並不答話,神情似怨卻恨,像是對這一決定有著發自心底的厭惡。王後失聲道:“陛下,難道真的沒有別的法子嗎,他們可是你的親生兒子……”

國王微微一怔,道:“我樓蘭國曆代國王為了國家,都可以犧牲一切,我們的皇叔是如此,為兄曾是如此,二弟你也是如此,現在,是又該輪到我的兒子了。這一切都是逃不出的命數,二弟計較也好,寬佑也好,那都改無可改。”

古神王仍是冷笑不語。

王後看得有些急了,道:“陛下,到匈奴為質,這兒子就算是丟了,陛下,我就兩個兒子……”國王的神情陡然間變得極為肅穆,震聲道:“他們是我樓蘭的皇子,是我樓蘭城的四萬百姓養大了他們!”

說到這兒,國王神情又複一弛,黯然道:“鳳兒,你也一起去太廟吧。”

王後聽了心頭一震,自打福王成了國王之後,國王便一直稱她為王後,或者靜妃,而鳳兒這個乳名,隻是在回國最困難的那段日子裏,國王才這麽稱呼過她,國王現在這麽不經意間的稱呼,是看在了兒子的份上。又有哪個父親願意間兒子葬送掉呢,除非是有比兒子更重要的事情,國王現在真的到了最困難的時刻。

國王淡淡地看了古神王一眼,眼中卻沒有仇恨和憤怒,相反的,是無奈和痛苦。“哎。”國王輕歎一聲,一個人徑直朝太廟踱去,身形顯得有些凸駝,說不出的蕭索。

“陛下,”王後有些心痛,正要急著跟上,看了看古神王,忍不住道:“現在是樓蘭宗族大事,神王難道不要進去嗎?”古神王冷漠地看了國王一眼,道:“這個地方,我進不去。”

“為什麽……”王後生生將後半句壓了回去,暗暗恨自己說話不過腦子。果然,古神王冷笑道:“王後,這裏是樓蘭國的太廟,供的是我樓蘭國曆代的祖宗。這左右各有一幅壁畫,王後可曾見過?”

王後心中一陣慚愧,沒好氣道:“神王有話明說就是。”古神王卻不去理會她,仍是幽幽道:“這左邊一幅是畫的是一個樓蘭少年光著身子,被太陽活活曬死,因為他背叛了自己的宗族;右邊的一幅畫的是一群異族人被這萬裏的風沙活埋,那是外來的侵略。”

“這兩種人都是不許進太廟的,”古神王頓了一下,道:“我該是屬於前者。”說到這裏見王後欲走,冷笑道:“那麽王後,你大概就是後者了吧。”

王後的腳步陡然一滯,內心深處的愧疚感如泉水般湧上心頭。

古神王突然放肆地笑起來,厲聲道:“王後苦心謀化十數年,借著大漢使者的膽來謀刺匈奴使者,到頭來卻都刺在了自己兒子身上,正是天理昭昭,報應不爽。王後你有心無力,這玩手段的本事還差那麽點兒火候。”

王後嘴唇發顫,怒道:“神王不必幸災樂禍,我總會有辦法的。”古神王道:“匈奴攻打樓蘭,打得是捉拿王後和漢使的旗號,王後拿著自己的兒子去填火窟,就不忍心了?想當年,我那不滿周歲的孩兒不也是被你們害得屍骨無存?”

王後默然不語,此事雖與她無關,但卻是漢人做下的事情,古神王恨的是漢人,發泄到了她的身上,而她自己心有芥蒂,想反駁也開不了那個口。

古神王見王後無語,心中的的積鬱也稍稍平和了些,道:“本王這使回去準備彩綢儀仗,至於是送王子還是送別的什麽人,王後你看著辦吧。”說完還像模像樣地行了個大禮,揚長而去,留下王後一人氣得三十六顆牙齒捉對兒打架。

王後見古神王去得遠了,不由惱地暗暗跺腳,這古神王平日做事總是不溫不火的,讓自己使不上力又講不明白,今天心情似乎特別激動,說話做事也顯得十分張狂,讓自己有些手忙腳亂,應付不來。

身邊的侍女見王後久久地駐立,悄聲請示了一下,王後沉吟道:“擺駕,去巫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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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老爹本來在醉月樓和女兒談天,趁女兒不注意時,偷偷溜過去“關照”一下頻送秋波的阮娘,打了個閃電戰又回來裝得一本正經地跟女兒說話。匈奴兵打來了,醉月樓早早地關了張,粉頭姑娘們也是閉門謝客,她們比誰都清楚,匈奴兵打來,最容易糟殃的是什麽人。

蘇老爹見著了阮娘又救回了女兒,整個人意氣風發,大大咧咧間透著喜慶,不料這興頭還沒過去匈奴兵便來了。不過這也沒什麽,匈奴兵在西域橫行,哪兒見不著,他們來了咱們就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蘇老爹打定主意,趁著明兒個等漢使回來,就一起拍拍屁股出城去,先到精絕國,沿著昆侖山麓而行,這些匈奴蠻子有精絕國相阻,斷也威脅不到自己。

打定了主意,蘇老爹的心也就寬了,該吃的吃該喝的喝,該玩的也就放心地玩。當然了,蘇老爹的玩兒法是和阮娘一起“玩”。

阮娘絲毫不拿自己當外人,安排蘇巧兒在隔壁住下,又讓人備下香湯衣服、胭脂水粉,親自幫她梳洗,安排休息。蘇老爹隔著房門,對這一切看在眼裏樂在心裏,見阮娘和蘇老爹說著悄悄話,也就不擔心阮娘對女兒使絆子了,一個人先想起阮娘教他的“龍虎十八勢”,不由自豪起來,自己從軟腳蟹變成了床*軍,這“龍虎十八勢”著實功不可沒。

想到這兒,蘇老爹突然想到了什麽,暗暗心驚道:“使不得,若是這妮子一時心熱也教這丫頭一個什麽‘玉女十八勢’,那……”想到這兒蘇老爹便不敢再想下去,暗道:“使不得,這事兒巧丫頭得自己去悟,別人可教不得。”

蘇老爹擔心起女兒學壞,忙將阮娘叫到自己房裏,二話不說“直入正題”,一陣**尚未完,蘇老爹突然半道收工,道:“巧兒房裏進人了。”阮娘眉宇間春色未退,嬌笑道:“除了你,還有誰會半夜三更地往人家房裏鑽?”蘇老爹卻罵道:“真有男人!”說著掀了被窩提著褲子便出去,欲趕過去將那人揪出來大缷八塊,可是剛到巧兒門外又停了下來。

阮娘在後麵趕來,悄聲道:“是哪家的公子哥兒這麽有眼光?”蘇老爹忙捂住阮娘的嘴,有些擔心道:“小聲些,我們這麽闖進去,巧兒麵上須不好看。”阮娘竊笑著眨了眨眼,惟恐天下不亂。

蘇老爹貼著房門仔細聽了一會兒,卻聽不清楚,像是在說什麽悄悄話,正想再仔細聽,不料房門咯吱一聲開了,撞了蘇老爹老大一個跟頭。

蘇巧兒驚呼道:“阿爹!你在外麵幹嘛?”蘇老爹氣呼地爬起來,喝道:“我正想問你呢……”話沒有說完,屋裏麵的那個“男人”也出來了,不是別人,卻是阿裏西斯。

蘇老爹不由啞然失笑,阿裏西斯是和蘇巧兒一起搓泥巴長大的,打小就沒有罵道:“是你這個小兔兒爺,我還以為是哪兒來的王八。”蘇巧兒急道:“阿爹,大漢使者被炸死了。”蘇老爹一驚,道:“什麽?”蘇巧兒道:“阿裏來告訴我的,兀難長老說大漢使者被炸死了。”蘇老爹本來正覺得尷尬,聽了這件大事也顧不得了,急道:“真是長老說的?”

阿裏西斯道:“剛才長老從萬窟山怒氣衝衝地下來,去找星聖女,兩人吵了起來,我正好給長老送衣服去,無意中聽星聖女說,漢朝使者已經死了。”

“死了?”蘇老爹歎息道:“好好的一個小夥子就這麽死了,我本打算給你說說親,咱們也攀個高枝,還好沒說,要不巧兒你不就成了望門寡……呸,呸,老子沒說過。”蘇巧兒正急得暗地裏抹眼淚,聽蘇老爹卻在打自己的主意,一時又是羞又是氣的。

蘇老爹卻全沒在意,突然一拍腦門兒,驚道:“這可壞了。大漢使者一死,樓蘭必定要封城,這一封就不知是幾日還是幾月了,咱們得馬上出城去。”

“啊?”蘇巧兒和阮娘一約而同地叫了出來,蘇巧兒急道:“阿爹,這怎麽行,傅將軍還沒回來呢。”蘇老爹道:“人都死了,還怎麽回來?我們一路上吃的住的可都是銀子,要是樓蘭一封城,我們的駝隊出不去,耗上個十天半月的,損失可就大了。”

蘇巧兒不由一愣,既而倔道:“那也不行。傅將軍可救過的我的性命。”

蘇老爹態度強硬道:“走,今晚便出城。阿裏,長老呢?”

“長老去了神廟,說是有些事情要辦,也不許我跟著。蘇小姐,你真的要今天走嗎?”阿裏西斯幾乎要哭了出來,耷拉著腦袋像鬥敗的公雞,頹然道:“我得和長老在一起,我走不了啦。”

蘇巧兒也委屈道:“我不走,霍儀和烏大哥對我很好,我要和他們打個招呼再走。”她在被困的這些時候是和烏候、霍儀在一起,是患難之交,所以很有些留念,至於傅介子,雖然救過他的性命,但也隻是兩麵之緣,所以她傷心歸傷心,想見的卻還是烏候和霍儀。

蘇老爹怒道:“打了招呼就走不了了。阮娘,幫我收拾東西。”阮娘老大不高興,一個人抱肘生氣,對蘇老爹不理不睬的。

蘇老爹一說走,身前的三個人不大情願,不由氣呼呼道:“我去裝駝架,一個時辰後出城。”說完一個人找賈老頭,留下三人在這裏鬧別扭。阮娘生了一會兒的氣,既而又歎息一聲,去幫蘇老爹收拾。

阿裏西斯是要和兀難長老回波斯去的,所以本打算和蘇老爹的商隊一起走到大宛國再離開,不想此時說走就走,這一離別,此生隻怕再無相見的機會,他和蘇巧兒一起打大,倉促之間要離開,不由急得要哭了起來,過得一會兒,他激動道:“蘇小姐,你們等我一會兒,我跟長老說去。”說完要向神廟趕去。

蘇巧兒道:“我想去問問長老,漢使者團到底怎麽樣了。”阿裏西斯喜道:“好啊,蘇小姐,我們一起去。”兩人說溜就溜,摸著黑去了太陽神廟,等蘇老爹來看時,兩人早沒了影。

因為阿裏西斯是波斯火教中人,又是大長老的弟子,所以太陽神廟雖然已經封了,但他們還是可以隨意出入的。

太陽神廟裏麵的紅衣教徒守備已經不怎麽嚴了,隻是在聖火台上,靈泉長老必須乞福三日,周圍的紅衣教徒很多,別的地方卻沒有什麽人。阿裏西斯雖然為火教中人,但他一生都在漢朝長大,而漢朝的教眾也就隻有他和兀難長老兩人,對於別的教徒,他一個也不識得,此時也不和別人說話,徑直向星聖女找去。

蘇巧兒見這裏的人除了樓蘭人,再就是少許波斯人,但都是胡人,而且說話她也聽不懂,進了神廟就感覺到自己是個異類,膽子也小了許多,隻是安靜地跟著阿裏西斯往裏麵去,不問也不鬧。

星聖女所居在炎陽台,太陽神廟的最中心端,阿裏西斯和蘇巧兒一會兒便到了,兩人拾級而上,來到炎陽台,卻發現一個守衛也沒有,平日裏戒備森嚴的神壇此時卻空闊之極。

蘇巧兒一臉兒的狐疑,但她有些害怕,也不敢大聲說話,隻是向阿裏西斯使了個眼色,阿裏西斯和她一起長大,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也是一臉的無辜,正要四下找找兀難長老,卻聽見裏麵傳來星聖女和幾個執火郎的聲音,蘇巧兒本也曾聽過星聖女的聲音,但此時隔開了也沒有聽出來。

裏麵的人說的是波斯語,蘇巧兒聽得一片茫然,而阿裏西斯卻越聽越吃驚,臉色也變得煞白起來。蘇巧兒奇道:“阿裏,他們說什麽?”

蘇巧兒一緊張說話的聲音就大了,裏麵突然出來幾個執火郎,喝道:“什麽人?”

阿裏西斯拉起蘇巧兒拔腿就跑,急道:“蘇小姐,他們要用聖火毒殺漢使團!”蘇巧兒也驚呼一聲,便被阿裏西斯拉著連跑帶竄地向外趕去。幾個執火郎大聲喝止不見效果便追了上來。

他們兩個半大小子哪裏跑得過正當壯年的執火郎,很快便追得近了,阿裏西斯急道:“蘇小姐,我們不成了。”蘇巧兒一言不發,隻是一個勁兒地向外趕去,也不想能不能出去,隻盼著走一步是一步。

而就在這時,太陽神廟外突然出現一隊十餘人的披甲衛士,像是早有準備似地攔在前麵將他們提擰到了馬上,一聲鞭響便呼啦而去。

蘇巧兒大聲呼救,卻不料馬上的衛士都是樓蘭本土之人,根本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麽。蘇巧兒急得要哭,漢使團是救不了了,自己兩人隻怕也落不著個好結果,正當她跌得肝是肝肺是肺的時候,馬上的衛士突然停了下來,為首的一個衛士將他們扔下馬,又是一聲吆喝而去,留下兩人天養地收。

阿裏西斯擔心蘇巧兒的安危,一個跟頭還沒摔結實便爬過來喊道:“蘇小姐,你摔壞沒有?”蘇巧兒感覺到特別的不真實,不知這一隊人馬是怎麽殺出來的?又怎麽會無緣無故地放了自己,聽了阿裏西斯一聲喊,茫然搖頭道:“沒呀,就是胳膊有些疼……”說到胳膊疼突然感覺到一陣鑽心的疼痛,原來胳膊肘摔破了皮。

“這是哪兒?”蘇巧兒感到自己迷失了方向。阿裏西斯和她是半斤八兩,聽了也茫然搖頭道:“我不知道……哦,在後山呢。”阿裏西斯一邊幫蘇巧兒擦傷口,一邊道:“蘇小姐你看,那裏有聖火亮著的地方是神廟,我們在神廟後麵。漢使者就是在附近。”

蘇巧兒喜道:“這就好了,我們快叫漢使離開這裏。”說到這兒,縱使她後知後覺,也隱約明白過來,這隊人馬是在暗中幫助自己,可是想想又不對,這些人對自己好像苦大仇深似的,幾顛幾摔把她全身幾個零件都快給弄散了。

這時,前麵不遠處火光大現,約十幾盞風燈轉瞬便到。蘇巧兒片刻之間跌遇險境,此事還沒有轉過腦筋來,見來了人正要躲開,卻聽見一人聲音喝道:“什麽人?”

是漢人的聲音,蘇巧兒放下心來,這才回頭仔細看了一下,火光搖曳之處,她還沒有認出那人來,其中幾個漢人卻認出了蘇巧兒,叫她過去,他們救過這個姑娘。

蘇巧兒急道:“霍儀呢?”為首的漢人軍士怔了一下,基於輔命大臣、司馬大將軍霍光的威信,縱使霍儀為人和氣他們也不敢這麽稱呼,都習慣稱霍儀為霍小將軍,此時聽蘇巧兒叫來隻道是小青年小姑娘間的那點兒事,也不以為意,道:“我們挖開了塌方沒有見著傅將軍,隻見到了傅將軍的寶劍,想來傅將軍一定還活著,所以霍小將軍帶人進巫墓裏麵探察去了。”

蘇巧兒聽傅介子沒死,立時大喜過望,對阿裏西斯又喜又怨,怪他亂說話,阿裏西斯委屈道:“我聽星聖女對長老說的。”

漢人軍士道:“蘇姑娘找霍小將軍有什麽事?現在可不是時候。”說到這兒笑得有些曖昧。蘇巧兒回過神,又複緊張起來,急急忙忙將事情說了一下。漢人軍士大駭,忙些帶人進去通知大夥。

蘇巧兒在後麵急急忙忙地跟上來,卻見樓蘭王後等人亦在此處,一臉焦急地等著消息,聽了漢人軍士帶去蘇巧兒的消息,忙叫過蘇巧兒問話。蘇巧兒在長安城裏長大,也見過不少的大人物,但都隻是遠觀,此時見了樓蘭的王後不由有些緊張,但見王後也是漢人,*相逢,不由多了幾分親切,也就不那麽害怕了,和阿裏西斯你一言我一句地說了個大概。

王後大為惱火,恨聲道:“果然是拜火教在壞我的大事!”再聽蘇巧兒說起了相助自己脫難之人,略一懷疑,喃喃道:“莫不是神王?”

這時分散在各個山口的漢人軍士陸陸續續集中起來,烏候見到蘇巧兒又再問了一遍情況,王後組織人撤離,烏候第一個不同意,正僵持著,大地突然間一聲悶響,整個地麵開始顫栗起來,不遠的山坡上麵開始滾起了亂石來。

“怎麽回事?”王後身子晃了晃,隻感覺到天懸地倒,整個天地似在一瞬間陷入了恐慌之中,好像發生了大地動一般。

蘇巧兒本來就被摔得渾身無力,此事一震不由自主地軟在了地上。阿裏西斯忙將她拉起,嘶聲力竭得喊道:“是聖火!”王後由幾個禿鷹衛士扶著,道:“什麽聖火?”阿裏西斯道:“是聖火爆炸了。在我火教之中,有一種從地下冒出來的神奇氣體,遇火而燃,常年不熄,是我教中的聖火,但是這種聖火卻時常發生爆炸,會死很多人。”

此話一出,眾人紛紛向洞口看去,漢人使團到現在還沒有出來,王後不由後悔起來,不該讓霍儀進去。

如同改山造海一般的震動繼續著,不斷有著巨大的衝擊從地麵傳來,讓人感到一陣陣的作嘔欲吐,王後急令人下山逃避,漢人軍士大都進了巫墓,外麵的事情由烏家三兄弟說了算,偏偏這三兄弟又都是死腦筋,說什麽也不肯離去,王後勸不得,命令不動也沒有法子了,隻好帶人先行下山,令蘇巧兒和阿裏西斯一道下去,蘇巧兒也鬧性子不肯下去,王後便不客氣了,令兩個禿鷹衛士挾著蘇巧兒,不由分說地往山下帶去。

剛走不大一會兒,巫墓洞口突然間冒出數十丈長的漫天火舌,一陣滾雷般的巨大聲響帶著滔天的氣浪將眾人掀了個大跟頭,天地在這一瞬間陡然一亮,如驚雷,又如閃電。

王後沒有坐花車,此時了被氣浪掀在了地上,看著如同惡魔般的火焰,她感覺到天塌下來,死的一個是大漢國信使,一個是司馬大將軍的兒子,婁子捅大了。

蘇巧兒不知是被氣浪巨衝還是怎麽的,心頭一陣犯堵,呆呆得看著巫墓腦袋一片空白,所有的人都死死得看著火舌處,卻不見一個漢人軍士出來,王後到底是當過大事的,愣了一下之後忙令人去將外麵的烏家兄弟等一些漢人救出。

烏家兄弟等漢人也都被火舌燎中,顯得灰頭土臉的,眾漢人軍士沒有一個說話,這一次使團的重要人物都在巫墓裏麵,這火一炸起來,眾人便沒有了主心骨,一時無所適從。

爆炸仍在進行,但卻都在地下,見不著明火,隻是一陣陣的顫栗從地下傳來,整個巫墓再一次如煮粥一般起伏不定,整個巫墓毀了。

就在眾人急忙往山下撤的時候,車護將軍突然帶人上山來保護王後。王後怒道:“不是讓你加強城防嗎?跑到這兒來幹什麽?”車護將軍以前是王後的親隨,保護王後是他的職責,此時雖然受命守城,但保護王後的這一習慣仍是沒有變。

王後怒氣衝衝,不待車護說話,又喝道:“你帶五百衛士去給我把太陽神廟封了,但凡是火教中人,一個也不要放過,全給我抓起來。”車護將軍一愣,道:“回稟王後娘娘,神王府已經出兵包圍了太陽神廟,因為今日是大典之期,所以拜火教全都在神廟之中,一個不漏。”

王後微微一怔,道:“神王?是什麽時候的事?”車護將軍道:“末將也是得到神王府的傳信才趕去的,神王已經知道大漢使團的下落,所以讓末將來接王後回宮。不想半道就發現出事了。”

王後驚奇道:“此話當真?”車護將軍道:“確是神王傳的信。”王後道:“我是說,大漢的使團當真還在?”車護將軍道:“末將急著來接娘娘,沒有看到大漢使團,但神王確是這般說的。”

王後大為緩了口氣,急道:“下山,去神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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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王府,陋室寡屋,不見奢華,多似尋常百姓人家,而不像王侯府第。

蘇巧兒急著要見傅介子等漢人使團,也被帶了進去,阿裏西斯和蘇巧兒一起幫他們傳過信,雖然沒起到什麽大作用,但態度還是表了的,可是因他是火教中人,所以就沒有蘇巧兒的待遇了,王後因為他這重身份而心懷成見,令幾個禿鷹衛士將他暫時軟禁了起來。

古神王並沒有出來相迎,隻是派了兩個知客來前。王後知道古神王和自己素來有隙,現在給自己點兒臉色看也沒什麽,倒是顯得他有些小家子氣,也不以為意,問知客道:“漢人使團現在何處?我們要去看看。”

一知客道:“回娘娘,王爺已經將漢使安排在舍下令軍醫醫治,現在隻怕不方便。”王後忍氣道:“大漢使者可還好?”知客道:“人是救了回來,隻是不知能不能醒過來。王爺說,既然人已經救了出來,王後便可以安心回宮了。”

王後本來還有一肚子的疑問要問,不料被神王下了逐客令,這一下再也忍不住了,她堂堂一國之母,何時受過這份氣,當下怒哼一聲,道:“車都尉,擺駕去神廟。”

知客道:“娘娘,神王說有軍政大事要與車護都尉商議,前車護都尉稍候一下。”王後又是秀目一擰,卻不好反駁,道:“好吧,車都尉你留下。”說完招令近衛回宮,烏家兄弟三人帶著數十漢人軍士還守在神王府外,王後知道叫不動,也就不丟這個醜,駕起花車揚長而去。

蘇巧兒可不管這些,非等得見到傅介子一行不可,但她一個小姑娘家,人小膽子也小,不敢冒冒失失地去見一個侯爺,好在她和烏侯相熟,就跟著這一行傷兵在一起,心想遲早能見著。

過得約一個時辰,霍儀和陸明、趙雄等人終於出來了,卻是完好無損,連衣服都沒怎麽髒,就是臉色有些難看。漢人軍士頓時氣勢大漲,一掃方才的頹氣,開始有人說話了。這一幹當兵的說起正事來就沒蘇巧兒什麽事了,蘇巧兒就在一邊靜靜地聽著,過得好大一陣,霍儀突然沙啞著嗓子道:“蘇姑娘也來了。”

蘇巧兒好一會兒才發現是在叫自己,哦了一聲,道:“我在這兒哩。”說到這兒不自禁道:“傅將軍呢?”

霍儀道:“師傅他還活著,就是現在還沒有醒過來,軍醫也沒有辦法。”蘇巧兒轉笑道:“活著就好,他們都說傅將軍被壓在了山洞裏麵。”霍儀搖頭道:“那倒沒有,師傅在爆炸時躲進了洞裏麵,一路上往裏去都有師傅用石塊劃下的記號,我們順著尋就尋到了,但是洞裏麵有毒氣,師傅一行被毒暈了,好在師傅有‘紫薇扣’護體,還一息尚存,別的人卻救不活了。”

蘇巧兒一陣唏噓,霍儀道:“後來,我們山上發生了爆炸堵了出路,我們順著暗道一路瞎尋,沒想到竟然到了太陽神廟,古神王已經帶兵封了那裏,我們便被他的人帶到了神王府,餘下的軍士都被安排在了兵營之中休整。說起來,這個神王可不簡單。”

正說著,古神王一襲戎裝出來,卻不與漢人說話,隻是向自己的幾個家奴吩咐一番便和車護將軍一起出去了,留下霍儀等人在這裏幹作客,霍儀令陸明、趙雄帶著眾漢人軍士回營休息,自己帶著烏家兄弟和蘇巧兒去看傅介子,傅介子麵色紫黑,呼吸微弱,而且有被火熏過的跡象,看上去挺嚇人的。

霍儀令人傳來軍醫也同樣是無法醫治,正在眾人束手無策的時候,有門子來報,精絕國的使者到了。

精絕國在昆侖山之北,是西域東部最大的國家,也是最強的國家,匈奴對其也不敢施以壓迫,隻是友好相交以圖平靜,然則精絕卻是個硬薦,屢次與匈奴相衝擊,所以兩國關係不好不壞。神王府的知客像是早得了神王囑咐,直接將精絕使者接到內室來見傅介子。

霍儀是這一幹人的頭兒,對精絕國的使者十分客氣,奈何語言不通,也隻得行個禮以示友好。樓蘭距離大漢最近,城中有近三成的人或多或少地通漢語,神王府裏漢人不待見,所以請的是一個五十多歲通漢語的樓蘭老者,霍儀通過他得知精絕使者叫柯瑪奴,是精絕女王的近侍,神王請來給傅介子袪毒的。

柯瑪奴隻有三十多歲,卻長得一大嘴濃密胡子,長得與樓蘭人有些差別,但卻說不出差別到底在什麽地方,若真要說有什麽不同,那便是眼睛。

霍儀還沒有說話,柯瑪奴讓他們都出去。

醫者藏其術,本是情理中的事情,霍儀無奈,隻好帶著眾人在門外候著,樓蘭的夜晚極冷,而漢人軍士都是沒有準備皮襖,此時凍得整個人都有些僵了,蘇巧兒更是凍得打起了嘴唇發紫,好等歹等等了約一個時辰,內室的門咯吱一聲開了,柯瑪奴向知客說了幾句又向霍儀行了個單手禮便駕馬而去,霍儀問了一下知客得知傅介子體內的火毒已經袪除,一到兩日之內便會醒過來。

這個消息無疑是給漢軍帶來了希望,霍儀心情大好,千謝萬謝了知客一番正要再說客氣話時,知客卻陡然下起逐客令來。

霍儀有些尷尬,但既然神王救了傅介子的性命,有再大的氣也得忍著,當下仍是行了個大禮,用擔架抬起傅介子回驛站中去。

※※※

傅介子開始有意識的時候全身上下如同有火在燒一般,正覺口渴難耐之時,突然感覺到有人在喂水,這涼意一動便醒了過來,卻使不出一點兒力氣來,還沒來得急睜開眼,卻聽見一個姑娘驚呼醒過來了。他聽出是蘇巧兒的聲音,隻是自己尚有些意識模糊,不能完全看清蘇巧兒的臉。

霍儀等漢人都在驛站外麵候著,聽了蘇巧兒的叫喚聞訊而至,問寒問暖的,向他說了一下外麵的情況,又約得過了半個時辰,王後風風火火地趕來,這大半夜的事情太多,她也沒顧得上休息,見傅介子時一臉的憔悴。

傅介子神情虛弱至極,在巫墓之中,一時失手差點兒送了性命,好在有元通教他的道家養生續命之術方能逃過一劫,現在命是撿了回來,隻怕還得躺上一陣子,見了王後也顧不得虛弱,急切道:“國王現在打算如何?”

王後極為失落,一時也忘了王後之尊,竟斜倚在榻邊上,有氣無力地道:“使者萬幸活了過來,我樓蘭便躲過了一劫,但匈奴勢大,國王早年曾留質匈奴,對他們有著惡夢一般的記憶,所以國王欲遣安歸為質子去匈奴。”

傅介子對此事倒是不感到驚奇,隻是很有些失望,道:“如此一來,樓蘭國不是就靠在匈奴一邊了嗎?”王後道:“這也是安生立命之法。樓蘭國的祖製一向如此,加上古神王仇視漢人,我也沒有辦法。再說了,若是真和匈奴交鋒,我怕樓蘭國會毀於一旦。”

傅介子有些惱了,怒道:“迂腐!王後你在樓蘭忙活了二十年,難道就這麽放棄了嗎?樓蘭歸了匈奴,這先例一開,西域聞風而景從,那麽我大漢何時能滅匈奴?王後不要忘了,你也是大漢的子民,你的兩位兄弟都還在和匈奴人打仗,時時都有生命的危險。若是樓蘭歸了匈奴,首當其衝的便是敦煌、酒泉、威武、張掖四郡,而敦煌正是你耿家兄弟所守。這等於在你兄弟頭頂上麵懸了一把刀,什麽時候掉下來可就說不定了。”

王後麵色痛苦,搖頭歎息道:“使者不會懂的。用匈奴人的一句話說,射出去的箭就再也回不了頭了。我嫁到了樓蘭,樓蘭便是我的家,國王是我的丈夫,樓蘭百姓是我的親人,把自己的丈夫親人往火炕裏麵推,我實在是做不來。”

傅介子道:“這如何是往火炕裏麵推?樓蘭完全可以向我大漢朝請兵相助。”王後怔了一下,道:“怕是來不急了,匈奴兵三日便到,而我大漢與樓蘭有沙漠相隔,少說也要五六日方到。”

傅介子頓了一會兒,斬釘截鐵道:“不可能。”

“什麽不可能?”王後被他的語氣嚇了一跳。

傅介子道:“匈奴兵在西域地區是右賢王部和左右穀蠡王部,這兩部人馬據我大漢的探馬所報,都在燕然山以西八百裏。匈奴騎兵日行進約三百到四百裏,如果探馬無誤,就算是行軍順利,匈奴兵趕到也是五到到七日方能到達,不可能在三日之內趕到。所以,我們完全有時間請來大漢的敦煌援兵。”

王後疑惑道:“此話當真?”傅介子道:“兵者詭道。匈奴兵怎麽可能在一夜之間就出兵,再者,縱然是出兵,樓蘭的百姓也不會得知得如此之快。可以肯定,是有匈奴細作在此故意散布謠言。”王後道:“那是為何?”傅介子道:“當然是為了製造混亂和壓力。為了準確起見,王後可派快人快馬前往探察便知究竟。”

王後仍是麵有憂色,道:“樓蘭從來沒打過仗,隻怕國王寧願遣送質子,也不肯向漢進朝借兵。”傅介子道:“這個王後不必擔心,由我來給國王講。我隨行的軍士都受了傷,王後還是趕緊差人出去打探,弄清楚匈奴兵的具體位置。”

王後將信將疑地回宮,神色仍是不太堅定。送走王後,霍儀擔心道:“師傅,你真有辦法說服國王?”傅介子態度又轉強硬,道:“有什麽好說的。我大漢的國力遠在匈奴之上,對周圍邦國的態度也遠好於匈奴,再加上有二十年前,七百漢人奪樓蘭的曆史在這裏,國王性子軟弱,等我敦煌駐地的漢軍趕到,國王不想借也得借了。”

正說著,外麵傳來蘇老爹罵罵咧咧的聲音,像是在罵人,傅介子行動不便,霍儀出去一會兒便將蘇老爹帶了進來,蘇巧兒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麵,看那委屈樣兒,就知是挨了罵的。

蘇老爹見了傅介子,立時換了一副腔調,真像是傷了女婿一般問寒問暖,指天罵娘,傅介子好不容易止住了話頭,道:“蘇先生,這大半夜的,你怎麽來了?”蘇老爹打了個哈哈,道:“還不是為了這個小丫頭,哦,這不也看將軍來了。這丫頭跟著咱野慣了,說跑就跑,我還道她哪兒去了,原來到了將軍這裏。哈哈,這小丫頭倒也學會了疼惜人,哈哈……”

蘇巧兒知道阿爹想說什麽,不由在後麵輕輕拽了一下,羞得耳根子發燙。她和傅介子相識不多,本沒有什麽情意,但女孩兒家生來麵嫩,哪裏經得住蘇老爹這口無遮攔的。

傅介子謝了蘇巧兒一下,轉而道:“蘇先生,近來樓蘭城不太平,你們還是趕快出城去吧。”蘇老爹聽了一來勁兒,道:“傅將軍說得不錯。咱正要趕出城去,不想這樓蘭城卻封了,任何人不得出入。聽說是要打仗了,可有此事?”

傅介子笑笑不予答複,蘇老爹為人粗中有細,也看出了其中的關節,就不再多問,轉而道:“傅將軍,你也知道,我們這些行腳的商人最怕的就是兵強盜,匈奴兵打來了,咱們可得先撤。”傅介子猜出了他想說什麽,道:“蘇先生是要我幫你們寫個路引,好出城去?”

蘇老爹打了個哈哈,笑道:“傅將軍果然是爽快人,咱是個大老粗,也就不和將軍兜圈兒,正是這事。前番蒙將軍搭救我這丫頭,還沒來得及相謝,這番又要打仗了,咱隻好先到精絕候著將軍,等將軍得勝時,再謝將軍搭救之德。”

蘇老爹說得好聽,其實也在打得自己的算盤,若是他真打贏了,那回國後可是大功一件,少不得官升三品,自己倒貼也要將女兒貼過去,若是這小子是個短命鬼,那他拍拍屁股走人,這女婿不要了。

不想傅介子卻道:“蘇先生,此事隻怕不易。送你們一個商隊出城自然是可以辦到,隻是現在全城的人都恐慌至極,這個先例一開,隻怕少不得成千上萬的人都要逃難。如此一來,這樓蘭又如何守得住?還請蘇先生見諒。”

蘇老爹不料他竟然一口回絕了,心裏麵有些惱火,沒想到這準女婿一點兒麵子都不給,可生氣歸生氣,腦子一轉又是個主意,有道是有錢能使鬼推磨,道:“巧丫頭,將軍傷得不輕,我讓你拿的狐胡紅丸和和田護靈玉呢?”

蘇巧兒一頭霧水,茫然道:“阿爹你……”蘇老爹不待蘇巧兒說完,忙打斷道:“你看你這丫頭,總是丟三掉四的。快去找你賈叔叔拿來。”蘇巧兒還沒反應過來,蘇老爹急道:“你快去拿呀,這回不要忘了。”蘇巧兒一臉委屈。

傅介子心頭暗笑,他知道蘇巧兒一直在這裏陪著自己,蘇老爹根本就不可能告訴她拿什麽東西,這麽說無非是給他自己圓個謊,換著方的讓蘇巧兒去拿禮物來送自己,好讓自己通融一下,忙道:“巧兒姑娘,不必了。蘇先生的美意我心領了,你們隻管在樓蘭住下幾日,有我傅介子在一天,就絕不會讓你們受到任何損失。”

蘇老爹皮笑肉不笑,有氣無力地謝了傅介子一下,還是命蘇巧兒去拿狐胡紅丸與和田護靈玉來,這說出口的禮沒有收回去的道理,自己如意算盤落空,這兩玩意兒權且是掉天坑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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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介子知道蘇老爹還是不死心,怕自己招架不住,道:“霍儀,如今樓蘭城內動蕩不安,你著陸明去將蘇先生的貨物和我們出使的彩禮放一起守著,我們累著蘇先生在樓蘭城耽擱了不少時日,千萬不能讓他再有任何損失。”

蘇老爹聽了忙道不用,傅介子哪裏容他滑脫,故作大度道:“蘇先生不用客氣,巧兒姑娘照顧過我,這也是我份內的事情。霍儀,快去快回。”霍儀為人機靈,聽了偷笑一下,不待蘇老爹說話,轉身就出去了。

蘇老爹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這貨物一困在漢使團裏麵,縱使這傅小子實誠,不黑自己的貨物,那在樓蘭開關之前他是決計走不了了。於其住在官驛,還不如他在醉月樓裏逍遙快活。

蘇爹爹暗罵這準女婿揣著明白裝糊塗,將了自己一軍。但他也沒有辦法,等到蘇巧兒和賈老頭趕來,生揣死揣地讓傅介子把東西收下了,還昧著良心說了一堆感激的話。

商人的一個特點就是不會意氣用事。

蘇巧兒見蘇老爹一臉的奸商模樣,不由大感難為情,正要勸他別說了,蘇老爹突然向傅介子辭行,道:“巧丫頭,傅將軍受了重傷,缺個女娃兒照顧,你就在這裏照顧將軍幾日。”蘇巧兒本也有這個心思,但在蘇老爹嘴裏說來就顯得十分曖昧,聽了紅著臉輕輕點了點頭。

蘇老爹辭了傅介子大步出去,不一會兒從帳外傳來蘇老爹得意和奸笑。

他讓蘇巧兒留下打的算盤可多了,一者是與這準女婿套個近乎,二者樓蘭大亂,蘇巧兒在漢軍之中最為安全,二者,當然是他和阮娘**時不必害怕女兒聽見,免了不少的尷尬。

等到蘇老爹離去,蘇巧兒突然感覺到更不在自,幾次想開口都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傅介子,傅介子二十七了,而蘇巧兒滿打滿算才剛過十七,相差十年是一個極為尷尬的年段,叫大哥又大了些,叫叔叔卻又還嫌小,蘇巧兒想來想去還是隻得跟著蘇老爹一樣稱呼他為“傅將軍”,主意打好了還沒說出口,霍儀卻麵有憂色地進來,道:“師傅,有一件事我想可能鬧大了。”

傅介子一愣,道:“什麽事情?”霍儀有些慚愧地道:“那條標識身份的玉帶丟了。”說著將他把玉帶給兩個漢人軍士拿去見王後的事情說了一下,道:“他們到現在還沒有回來,看來是出事了。”

傅介子不由也感到頭痛,他去巫墓是為了探查漢人被抓去為奴的事情,不想巫墓卻在這時候塌了,至於有沒有漢人在巫墓裏麵現在已經無法得知,而現在又有漢人軍士失蹤,自己每走一步總有人在暗地麵做手段,讓人防不勝防,倒是戰場上,真刀真槍來得實在。

霍儀道:“還有一件事,太陽神廟已經被解禁了。”傅介子大驚,道:“是誰下的令?”霍儀道:“據說安歸王子向國王要的文書。安歸王子被國王遣送到匈奴為質,拜火教在匈奴有極大的勢力,匈奴右賢王尊拜火教的穆貝德(火的奉祀者)為光明守護尊者,封拜火教長老為大明尊,所以國王不敢得罪拜火教,又令人將神廟的衛士都遣散了。”

傅介子眉目微蹙,沉聲道:“那古神王呢?”霍儀道:“神王得到國王的傳令就收兵了,並沒有做什麽。”

傅介子隱隱感覺到事情有些不對,略一沉吟便掙紮著穿衣服,道:“走,去見神王。”蘇巧兒在一旁一直沒有搭上話,見傅介子要出去忙幫他將衣服批上,急道:“傅將軍,你的病還沒好呢,待會兒天亮了再去不行嗎?”她嘴裏麵雖然這麽說,但手裏卻在幫傅介子穿衣服。

傅介子顧不得答話,一邊讓蘇巧兒幫他穿衣,一邊向霍儀道:“國王和王後意誌不堅定,尉屠耆性子軟弱,安歸王子更是危險,車護都尉權職太小,這樓蘭國真正主大事的還是神王。如今我們不能再來回折騰,必須定下策略來。”

霍儀有些擔憂,道:“師傅,神王可是最仇恨漢人的。”傅介子搖頭道:“那我們更要挑在這個時候去拜訪。神王看似對時局不聞不問,但卻在暗中掌握著,他向王後施壓,表麵看上去是在算舊帳,而實際上卻是在把重任往我們身上壓,因為王後一定會向我們討主意,我們又必定離不開神王,少不得去求他。”

霍儀恍然大悟,道:“如此也好,我們不妨便順順他的意思。不過話說回來,父親曾說過,老子曰:靜而動,正而奇,在不知不覺間掌握時局的才是真正的高手,這個神王真不簡單。”

神王府。

此時天剛剛拂曉,樓蘭的地界上麵一片肅殺之氣,由於百姓閉戶,商旅禁足,樓蘭一下子變得蕭條起來,大道之上根本就見不著人影,神王府雖然也是朱門緊閉,但傅介子直覺感到,神王府並不像表麵那麽平靜。

知客進去通報了一下,一會兒神王府的門便開了,神王沒有出來迎接,但出來了那個會漢語的樓蘭老知客,傅介子留下漢軍在府外,隻帶了霍儀進去,蘇巧兒也沒讓進府,留在了漢軍窩裏。

神王像是剛起身,很隨意地招呼兩人在榻席上坐下,卻不問兩人的來意,隻是一個人悠哉遊哉地品著葡萄酒,好像並不著急。傅介子也不和他繞圈子,讓知客傳譯道:“如今匈奴人打了過來,我們是想問問神王的意思。”

知客還沒有說話,神王揮手示意他下去。傅介子不由一愣,若是這老知客走了,誰來給兩人作傳譯?

正想著,神王突然道:“這事情好像不該問我。”

說的是漢語。

傅介子略一錯鍔,轉瞬間便明白了過來,樓蘭慕漢化已久,神王縱使厭惡漢人,那也是二十年前才開始的,以前肯定是學過漢人文化的,再者,一個人打心底厭惡某事,往往也因為是對某事太過了解。

傅介子道:“在樓蘭真正能主事的,卻隻有神王。現在戰事緊急,多耽擱一時就少了一分勝算,神王既是樓蘭百姓心中的神王,那麽便該做出個神王的樣子,不管神王願不願意,到時候擔子還得落到神王身上。現在樓蘭國內找不到一個可以定主意的人,當真打起仗來隻怕會方寸大亂,不戰而敗。”

神王冷笑不語。

傅介子知道神王在樓蘭國受了極大的冤屈,繼續道:“神王是樓蘭百姓心中的英雄,而一個真正的英雄是什麽樣的?神王心中可曾想過?”

神王淡淡道:“不曾想過,本王隻不過是個庸碌無為的王爺,不曾想過什麽英雄。”

傅介子並沒有理會神王的言語,道:“在一般人心中,一個英雄是為人所不敢為,當人所不敢當,激流勇進,扶大廈於將傾,然而,在我看來,真正的英雄人物並非僅此而已。一個英雄,往往要承擔更多的苦難和冤屈,世人隻看到英雄身上的光環,卻不知這光環的背後累積著多少的血淚和不平,真正的英雄不會回避自己的苦難,也不會計較個人的得失。當真正麵對痛苦和掙紮而無法自已,便到了決定一個人是英雄還是懦夫的時候了,同樣,改變命運的時刻也就到了。”

神王的臉色微微有些變了,卻仍是沒有說話。

傅介子又開始一個人唱獨角戲,道:“神王曾遭漢人壓製,這其中的道理,想必神王也知道,隻是不肯心平氣和地接受,這並非漢人,抑或樓蘭人之過,而是這時代的錯。在亂世征戰的年代,從來都不曾有過真正的公平。有本事也罷,沒本事也罷,都未必能在這個時代彰顯才華,我大漢朝的司馬大將軍曾對我說過,人生在世,最難掌握的不是才學,而是際遇。這是對一般人來講,對於神王這樣手握重權的人,最難掌握的便是時運。我不過一介使臣,對此是個外行,神王是堂堂王爺,想必比我清楚。”

傅介子說完死死地盯著古神王,也不再說什麽,起身道:“如此便打攪了。”

神王也不起身,像是在思索著什麽,道:“送客。”

驛棧。

傅介子一行剛回到驛棧,便見王後和尉屠耆正焦急得等著他們,王後似乎有些怨言,道:“使者怎麽去了神王府?”傅介子帶人進內堂,仍是有些吃不準,道:“王後,你對神王怎麽看?”王後一愣,轉而道:“倒是有些本事,隻是小家子氣。使者去神王府幹嘛?”

傅介子道:“攘外必先安內,神王是樓蘭惟一的王爺,而且又手握重兵,當然要探一下他的底細。”說到這兒,話鋒一轉,道:“安歸王子呢?”王後的臉色陡然一黯,道:“安歸他被陛下定為質子,打算在匈奴兵打來之前送到匈奴去,使者不是說要去說服國王的嗎,應該趕著去才是。”

傅介子道:“安歸王子態度如何?”王後道:“安歸不願意,國王將他軟禁了起來。”傅介子略一思索,道:“王後可著安歸王子前去哭訴,我且後麵再去。”王後有些擔憂,猶豫不決道:“若是匈奴兵打來,大漢的軍隊真的能趕來嗎?”傅介子道:“敦煌離樓蘭最近,耿城主是王後的親兄弟,縱有天大的難事也能趕到,我擔心的,就是王後的態度。”

王後聲音一弱,道:“我就是擔心。”傅介子嚴肅道:“軍國大事,容不得太多顧忌,若是王後決心不定,那麽我漢人使團立馬便走,這一局我們輸定了。”

王後咬牙道:“使者有幾分把握?”

“七成。”傅介子道:“如果王後不再說相似的話,有九成勝算。”王後神色一正,道:“軍國之事我不懂,權且信使者的。我已經安排了探馬去探,想必很快就有回音了。我也已經派人去了敦煌。”

傅介子道:“既然不打算遣送質子,那麽拜火教的事情還請王後作個定奪。”王後為難道:“陛下剛剛下令解禁,現在隻怕有些困難。”國王擔心安歸王子的安危才下令解禁,此時再一次封起來總是說不過去,王後自覺與國王抵觸得多了,心裏麵感覺到頗多虧欠,此時實在不願意再去和國王頂撞。

傅介子卻不這麽想,道:“拜火教與匈奴勾結甚多,若是匈奴兵打來,則很容易發生內亂,縱使不能再一次封起來,也要派人監視。”

王後鬆了口氣,道:“我馬上派人監視起來。”說著從尉屠耆手中取下一枚令牌,道:“這是太子出入宮禁的腰牌,使者有什麽事情可以直接去王宮。”傅介子接過,道:“多謝王後信任。”

王後輕輕應了聲,一臉憂色地回宮去,傅介子待王後離開,也顧不得休息,令人準備車仗,去見車護都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