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赤穀城

傅介子帶著眾人趕過去,葛妮亞一個人先上前去了。

弟史拉著潘幼雲過來打招呼,道:“傅將軍,你見了潘姐姐,怎麽一點兒也不熱情,這可不好。”潘幼雲瞪了弟史一下,道:“你這妮兒,不懂別瞎說。”

傅介子哈哈笑道:“這不是今天早上才見到嘛。這都逃了大半夜的命,哪裏還有熱情喲。”潘幼雲哼哼得瞪了傅介子兩眼,轉身就走,傅介子忙過去“熱情”一下,潘幼雲卻不買賬了,轉身就進了屋子。

弟史見傅介子這樣狼狽,反而覺得這個將軍可愛,一個人笑得花枝亂顫。葛妮亞一直拿她當小孩兒看,現在發現,這個姑娘,其實也長大了。

一會兒常惠過來帶他們安排地方住,別的都還好辦,隻是傅介子與兩位夫人難處理,給三間怕招人罵,給兩間一定會招人罵,給一間的話,咳,貌似也不太方便。

到最後卻因為沒有了房子,給了個一間。

傅介子偷著樂,本來以為會有什麽好事發生,沒想到結果卻是被兩人趕了出來,不得已到兵營裏麵去擠了一晚上。

第二天趁著清早趕路,從納倫城到赤穀城也有十餘日的路程,這一路多是大漠,走上一天的路沒有一點兒感覺,惟一的感覺就是無聊。

這一日穿行在無邊的大草原上,碧水長天,大漠荒顏,有著說不出的蕭索和空曠,大群小堆的牧民和數之不盡的牛羊馬匹,便是這個國度最主要的風景。

行路的日子,對於傅介子他們這種一年四季走的人來說,清而不苦,但也同樣膩得慌。

倒是葛妮亞與潘幼雲坐在車駕上,時不時得傳來弟史的瑟琶聲,這個姑娘愛舞樂成癡,整日琵琶不離手,在這方麵的造詣之高,傅介子平生僅見。

傅介子隻是不清楚弟史的成就有多高,他半生戎馬,對樂律粗通而已,以為是自己少見多怪,也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驚訝。

吾家嫁吾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為室兮氈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

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

傅介子不經意間聽琵琶聲一轉,變得哀怨起來,傅介子聽了心情一下子變得格外沉重,特別是是最後一句“願為黃鵠兮歸故鄉”,一下子把整個隊伍籠罩在一片哀怨之中,就連不懂聲律的漢子也被弟史的琵琶聲所感動,本來還有些聲音的隊伍一下子變得沒有一個人說話。

遠在他鄉,思歸故鄉。

漢軍這一年來行程萬裏,一路上,路過了高山,路過了湖泊,路過了森林,路過了沙漠,路過了城堡和花園,路過了幸福,路過了痛苦,路過了一個女人的溫暖和眼淚,路過了生命中漫無止境的寒冷和孤獨……

一直都在路過,何時能歸故鄉?

不僅是眾漢軍,就連傅介子自己也開始想起了長安的母親,想起了早逝的殷茵,想起了失蹤的蘇巧兒。

傅介子發現自己突然能夠理解細君公主和解憂公主心裏麵的孤寂了。

自己這一行人好歹還能幾個說話的,但是細君和解憂兩個弱女子,語言不通,行事不便,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而且還得在政治旋渦中周旋,最苦的是,這兩個公主都嫁了兩代人,用漢人的思維來說的話,就是**。

但是為了國家的利益,他們都把這些一個女子難以承受的事情都承受了下來,心裏麵的苦該有多深?

想到這兒,傅介子突然想盡早趕到烏孫國見解憂公主。

看著漢軍的情緒有波動,傅介子怕影響了行程,當下拉住馬,大喊道:“陸明,別讓弟史公主一個人彈嘛,咱們也唱一支如何?”

眾漢人正閑得發慌,聽了傅介子這一說立時大聲叫好起來,陸明更是起哄道:“大家說,讓老大唱一首如何,老大唱了弟史公主唱如何?”

這分明就是一個起哄的事情,眾人大聲叫好。

傅介子為的就是活躍一下,當下就扯著他那並五音不全的嗓子唱了起來,正是那首軍旅中最常有的《將軍令》:

塞上長風,笛聲清冷。

大漠落日,長月當空。

日夜聽駝鈴,隨夢入故裏。

手中三尺青鋒,枕邊六封家書。

定斬敵將首級,看罷淚涕凋零。

……

手中三尺青鋒,手中六封家書,定斬敵將首級,看罷淚涕凋零……

眾漢軍唱著唱著就吼了起來。

這時琵琶聲陡止,弟史從裏麵跑出來,看樣子是受了什麽刺激,道:“傅將軍,你能再唱一遍麽?”

傅介子不由一愕,這時潘幼雲也出來了,哼哼道:“沒事搞的這麽殺氣騰騰得幹什麽,好好的一首琵琶曲被你糟蹋成這樣兒。”

弟史道:“不啊,潘姐姐,我覺得很好啊。”傅介子知道自己唱的與好聽遠與難聽近,笑道:“恩,弟史公主很會誇人,就是不誠實。”

弟史卻一臉嚴肅道:“真的很好!傅將軍你再唱一遍這類的曲子,我要學習。”

潘幼雲掩口笑道:“弟史你莫要被他騙了,他翻來覆去就會這麽一個,當年在樓蘭時就就唱這一個,這家夥一邊敲鍾一邊吼,比這兒還難聽!”

傅介子不由一頭暴汗,那是在樓蘭第一次遇上潘幼雲時的事情了,自己都快忘了,潘幼雲還記得。

弟史聽了也吃吃得笑起來。傅介子有些尷尬,道:“弟史,在烏孫國,你是最好的樂師吧?”傅介子說完都覺得這話一定是在恭維這個小姑娘。弟史聽了有些小得意,道:“我哪有傅將軍說得那麽厲害。說到樂律,母後比我強太多啦!”

傅介子見她一臉的嚴肅,心知她對自己的母親還是仰望的態度。

晃晃數日,漢軍順著納倫河而下,再折道向南,穿過了大峽穀,便是赤穀城了。

赤穀城是烏孫國的王治之所,人種與漢朝差別巨大,從弟史的身上就可以看來,這個姑娘有著一半漢人一半烏孫人的血統,幾乎所有的人都是赤發碧眼,但也不凡來往的漢人、大宛人、月氏人、匈奴人。

赤穀城可以說是一個水草肥美的城市,雖然大部分都是聚集的營包,但也有一些漢化的東西,建立了城防、建築、還有護城河、哨口,各國和商隊、使臣來往不斷。

傅介子一行來到赤穀城的消息已經先一步到達了赤穀城。傅介子等人趕到的時候,雖然是烏孫國王親自迎接。

浩大的迎接隊伍讓傅介子大吃一驚,烏孫大昆彌翁歸靡帶了足有五百人的儀仗隊,前麵分派的校刀、武士守備森嚴,分守在城門的兩側,翁歸靡騎著一匹極為神駿的汗血馬,他兩邊的馬上,一左一右兩個夫人,左邊的夫人烏孫人打扮,但是右邊的卻是一身漢人打扮。

不消說,這個就是解憂公主了。

如潘幼雲所說,解憂公主打扮得得當,保養得極好,看上去三十上下的樣子,比實際的年齡要小了許多,頭上盤著高鬢,插著帶有極大珍珠的籫花,腰間係著漢帝親賜的玉帶,是一個標標準準的美豔貴婦人,特別是那一身蜀錦而製的漢袍,更讓人說不出的親切。

與傅介子想必惟一不同的就是,解憂公主不像他想象的那麽文弱,隻從她那眼野裏麵就看得出來,這個女人不簡單,相比之下,潘幼雲雖然有這個潛質,但卻沒有她份貴氣,如果說潘幼雲是精致的話,解憂公主便是高貴,這一點上,解憂公主與葛妮亞倒是相近得多。

除開解憂公主之外,傅介子還發現了一個漢人女子,看上去和解憂公主差不多大小,而且兩個神情頗為親密,想必就是與解憂公主一同出嫁的侍女馮嫽,據傅介子所知,馮嫽後來嫁給了烏孫的大將軍,封了夫人,而且她常年受解憂公主的之命出使西域諸國,被人尊稱為“馮夫人”,她出使時常把弟史帶在身邊曆練,也是一個不簡單的女人。

左邊的夫人也是一個極為美豔的婦人,隻是眼神不太和善,想必就是那個匈奴公主了,因為是匈奴人,傅介子從一開始就把她降了一格來打量,還不錯。

大昆彌看上去四十左右,赤發碧眼,身披著華麗的袍子,上麵居然有幾分漢人的樣式,想必是經過解憂公主改良過的。

後麵則是列陣頗為整齊的百官,烏孫人的官製遠沒有漢朝那麽複雜,但也來了上百號人,想必都是赤穀城裏的頭臉人物。

這時,弟史向傅介子道:“是父王和母後來了,還有馮嬸嬸。”她說著催著馬蹄先趕了過去。

因為隔得還有些遠,傅介子下令打馬過去,潘幼雲在傅介子耳邊道:“我說吧,那解憂公主可真是漂亮!”葛妮亞也道:“是那個穿漢裝的吧,可是一個貴婦人呢。”

傅介子還是頭一回聽到她們兩個姑娘稱讚別的女子,不由大不習慣,以為兩人又整什麽幺蛾子,但是回過頭來一想又明白了一些,解憂公主是身處權力高端的政治女人,和她們不是一個路數,不論是敬佩還是羨慕,都吃不上什麽醋,誇兩句就誇兩句,心裏麵也不會滲得慌。

走了這麽久的路終於到了,又見到了名氣在外的漢朝公主,眾人一下子就精神了起來。得知今天之內就會到,傅介子還特意讓漢軍注意了一下軍容和著裝,此時的漢軍看上去威嚴十足,這見麵的第一印象是打好了的。

特別是傅介子自己,被潘幼雲和葛妮亞兩個倒騰了半個時辰,更是人模狗樣的,就連弟史看自己的目光都曾變了幾下,不再拿他當叔叔了。葛妮亞和潘幼雲她們兩個女子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度讓漢軍中不少犢子流了一地哈啦子。

傅介子把霍儀帶在身邊,因為霍儀年紀小,所以潘幼雲想了些辦法,將霍儀打扮了一下,果然是去盡了少年的青澀和稚氣,成了個二十多歲的男子漢。

依禮,傅介子隔得很遠就下馬過去。兩國相交禮儀十分重要,傅介子依照漢朝禮儀向翁歸靡和解憂公主敬禮,翁歸靡會說不少漢話,道:“使者遠到而來,有失遠迎。請進城說話。”

解憂公主才是這一個場麵的真正主角,也下馬上前,旁邊的馮嫽也笑嗬嗬得過來,不經意得掃了身旁的匈奴公主一眼,沒有說話。

弟史挽著解憂公主的胳膊,笑著道:“母後,這位便是漢朝天子派來的使者,傅介子將軍,他可了不得呢,匈奴人都稱他為‘大漢鐵手’,可厲害得緊呢。傅將軍,這位便是我的母後,這位是父王,這位是馮嬸嬸……”她一口氣說了七八個,連馮嫽的丈夫都報了名,卻獨獨沒有報匈奴公主的名號,匈奴公主的臉一下子黑了下來。

解憂公主示意弟史不要胡說,上前道:“各位使者一路辛苦來到烏孫國,也算是我劉解憂的娘家人,請進城說話。”說完請傅介子他們上馬進城。

傅介子謝過之後,他特意看了一下翁歸靡的態度,看來,他對漢人的到來十分高興,似乎是盼了許久的了,傅介子想到這一回不必看冷臉色,心裏麵也就舒服了許多。當下上馬,他與常惠、霍儀三人趕在前麵,與翁歸靡和解憂公主並轡而行。

也許是權力頂端的女人特有的魅力,傅介子越走近越發現這個解憂公主美麗高貴。

進了城,城裏麵看熱鬧的百姓把道路都給堵了,好在有武士們負責秩序,才沒有混亂。行出一程,傅介子見到一座極為廣大的漢家宮殿,上麵寫著“大漢解憂公主府”。

解憂公主道:“使者從漢朝來,也許住不慣烏孫的帳蓬,所以我已經讓人安排好了住處,如果使者不嫌棄,這段時日就住在公主府內。”

弟史笑道:“母後,這樣正好,我可以讓傅將軍再教我幾隻漢朝軍旅的曲子。”

解憂公主笑道:“使者一路勞頓,還有很多正事要辦,哪有功夫教你。”

翁歸靡的漢語不流利,所以說的很少,多數都是解憂公主在說話,聽了道:“今天的晚宴也就設在公主府內,請使者到府內先稍事休息。”

在公主府接待使者,這樣的事情還真是不多見,但是解憂公主這麽說自然有她的道理,傅介子也不好說什麽,進了公主城,這裏和漢朝的建製一模一樣,都是回廊、花圃、池塘、正堂偏殿耳房什麽的。傅介子出走西域這麽久,還是頭一回看到如此地道的漢家建築。

解憂公主見傅介子這個神情,道:“我初到烏孫時住不慣烏孫的帳蓬,就著人建了這麽一處宮殿,後來住得久了,規模也就漸漸大了起來。裏麵地方寬敞得很,使者可將漢軍盡數帶進來。”

傅介子聽了心裏麵微微有些吃驚,解憂公主讓把所有的隨從都帶到府內,而是不住在驛棧,這是什麽意思?傅介子感覺到這裏麵一定有問題,當下也就不推辭了,道:“公主如此抬愛,傅某照辦就是。”解憂公主道:“常惠大人的隨從也都在西廂居住,傅將軍與常惠大人也算是相熟了吧?”

傅介子道:“這一路來,多勞常惠大人鼎力相助。”

常惠道:“大昆彌,公主,我先帶傅將軍他們下去安頓一下。”

解憂公主道:“我和常大人一塊兒去吧。”說著向翁歸靡道:“大王請先到正殿去聽支歌舞,晚宴正在準備。”翁歸靡笑道:“也好,這裏是公主府,你拿主意了。”

解憂公主麵帶笑意得謝了一聲,匈奴的公主臉色又是微微變了一下。

翁歸靡向傅介子說了幾句場麵話,就帶著各位將軍大臣、朝中顯貴去了前殿。解憂公主留下了自己的幾個兒子女兒,長子元貴靡、次子萬年、長女弟史、三子長樂、小女素光。

長子元貴靡是大昆彌內定的王儲,萬年不過十六歲,但是知禮儀明大理,是個極不錯的年輕人,隻說了幾句話,傅介子就感覺出來了,解憂公主最喜歡這個兒子,因為他向漢朝的心最重。弟史就不說了,傅介子已經見識過了,三子長樂才十三歲,但是已經騎馬上過了戰場,武功很不錯,不需經年便是烏孫的一大戰將,小女素光才十二歲,還是一個沒發育完全的小丫頭,她和弟史相反,弟史活脫好動,而這個小丫頭卻很安靜,從這模樣上看,再養幾年又是一個美麗翩翩的少女。

從這些子女的情況上看,傅介子發現情況並沒有常惠說得那麽糟糕,這個解憂公主做事幹練,心思活脫,不至於會落到如此窘地,到赤穀城的第一天,傅介子並沒有想明白,阻攔解憂公主的到底是什麽。

這時,別的子女照例拜會了一下,元貴靡身為王儲,得去前麵和大昆彌一起接見大臣,就先過去了,長樂和素光實在太小,解憂公主拉他們過來隻是想讓他們見一下自己“娘家”的人,雖然幾個孩子未必想見,但是傅介子看出了她這麽做,定然是心裏麵想念故土。

說話的人留下了萬年和弟史,萬年和霍儀差不多年紀,傅介子將自己的隨從也介紹了一下,解憂公主等到大昆彌走了之後就放鬆了許多,道:“傅將軍,這一次假聖意把你請來,是有一些事情要傅將軍你幫忙,還請傅將軍勿怪。”

解憂公主說話這麽客氣,而且絲毫沒有把自己當外人,傅介子道:“公主放心,隻要是對漢朝有利,對公主的利的事情,傅某都會盡我所能去做。有什麽事情,公主盡管安排就是。”

解憂公主笑道:“傅將軍能這麽說再好不過了。”

“稟告娘娘,馮夫人來了。”一個漢人侍女報道。

解憂公主頭一揚,道:“翠兒,我不是說過了,馮夫人來時不必通報嗎?”那個叫翠兒的侍女道:“翠兒知道,隻是馮夫人還帶了一個人來。”

[記得當時看漢朝史,在這麽一個強橫的時代,漢武帝、衛青、霍去病、東方朔的故事看了自然是熱血沸騰,但更讓我震憾的是細君、解憂、昭君等出使西域的柔弱女子,有感於這些美麗與堅強的女子,這是我寫這個小說的初衷,雖然漸行漸遠,但終是寫來了。清貧亂世,正是男兒馳騁時,羨煞紅顏!解憂公主、馮嫽的故事就此展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