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王後與敦煌

朝見樓蘭國王的事情辦完了。傅介子顯然覺得太容易了些,在樓蘭國裏,他這個國信使想見國王比在大漢見個大臣要容易得多,隻是這容易背後有著太多的危險因素。

比如說,安歸王子充滿了敵意的眼神。

這例行公事辦完之後,傅介子辭了國王回驛站,尉屠耆應王後之命送傅介子回去。傅介子本來想說不用了,但很快便發現事情沒有這麽簡單,也就不多說,和尉屠耆一起回去。

回到城西的驛站已經是黃昏時分了,尉屠耆帶來了一百多樓蘭衛士隨行,為首的是一個都尉將軍,名叫車護,是個虎背熊腰的大漢,對尉屠耆卻十分恭敬。傅介子有些懷疑他們是想困住自己一行,尉屠耆卻說是為了保仗漢使的安全。傅介子雖然有疑惑,但也不能怎麽樣。

傅介子回到驛站中去看遂成的病情,可是遂成因為先前中了邪祟,而後又耗盡了心神,此時病情愈加嚴重,不知還能活上幾天,傅介子雖然醫術上有一定的道行,但對於這等氣血耗盡的病也束手無策,就像一個將軍,手下麵的兵都逃得差不多了,要他再來打仗,會多少兵法都沒有用的。

正在他陷入苦惱之時,尉屠耆又來了,同來的還有一個老胡人,看樣子是個禦醫什麽的。傅介子讓老胡人看病,自己和尉屠耆先出去說話。傅介子知道這樓蘭城中定然有著他還不知道的事情,而這些事情,這個太子多少是知道些的。

尉屠耆奉國王之命帶來了一些珍珠寶石之類的東西,另有三名漢族女子和一名波斯女子,是用來服侍傅介子的,傅介子對這些東西都不喜歡,但因為是國與國之間的邦交,此時並不是顯清廉的時候,於是都收下以便後麵好說話。

尉屠耆顯然隱瞞了什麽東西,從言行舉止上看出來的不說,光是外麵的樓蘭衛隊就有問題。首先,尉屠耆若真是想保護自己一行,那麽調用的兵員自然是最好的,可是樓蘭境內最好的兵員卻是禿鷹衛隊,而這些人顯然不是。其次,尉屠耆奉命來保護漢使卻不是國王之命,而是王後臨行前的命令,這些都不合情理。

談得一陣,傅介子終於從言語之中發現了一個問題:安歸王子!

那不是隻好鳥。

這時那個老禦醫出來,卻一個勁兒地搖頭,歎息一陣,說不出個什麽事來。他說的樓蘭語,傅介子聽不懂,但從表情之上便看得出來。傅介子聽得遂成的喘息之聲,忙趕進去看他情況怎麽樣了,遂成虛弱到了極點,話有些說不清楚了,在問霍儀的下落。

傅介子的心裏麵很亂,隻是道:“先生,我會找到他的。”遂成仍是不放心,吃力地說了再三,一口氣上不來又昏了過去。傅介子讓幾個軍中老成持重的軍士和烏達一起照顧遂成,自己和尉屠耆一道去看望營中的傷員。

營中傷重的和遂成一樣昏迷不醒,受傷輕的也還時不時地渾身發抖,手腳不利索,這一回遇上的對手太奇怪了。這百十人是傅介子精心挑選的精英之師,論武藝,沒有任何一支民間武裝是他們的對手,就算是遇上了匈奴兵也不會輕易敗落,可是偏偏他們遇上的是邪祟。

傅介子心裏麵開始急了。霍儀、烏達和蘇巧兒三人消失不見,遂成半死不活,軍士大多重傷,樓蘭城中暗藏殺機,讓他一個人如何是好?

尉屠耆見到漢人軍士的情形,眼中閃過幾絲異樣的目光,像是在隱藏著什麽。傅介子早就覺得他有什麽沒說的,隻是有所顧忌而沒有開口,此時自己貿然問起,他定然會矢口否認,於是也就不多說,隻是暗中留意著這個太子的一舉一動。

出了營房,外麵有一個樓蘭衛士在等尉屠耆,上前說了兩句話,尉屠耆轉而道:“大漢使者,母後在宮中備下了酒宴,想請使者前去一敘。”傅介子心頭又有些疑惑,若是在大漢朝,斷然不會有王後請使者吃酒之說,但在這樓蘭城中卻是極平常的事,在樓蘭城中,百姓見了國王可以熱情地圍過去說話,王宮也是一般的平民都可以進去的,隻是有衛士守著,進去要辦一些簡易的手續。

傅介子隱隱感到有一些對自己有利的事情要發生了,當下答應,讓尉屠耆帶路。路上,傅介子想先套套尉屠耆的底,道:“太子的漢語講的很好。”尉屠耆哦了一聲,道:“是母後教的,母後也是漢人。”傅介子打蛇隨棍上,道:“不知祖籍在何處?”尉屠耆隨口道:“在敦煌,因為變故來到我樓蘭國。”傅介子又道:“太子的漢語講的比安歸王子要流利得多。”尉屠耆道:“我常常陪在母後身邊,所以說漢話的機會多些。”傅介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來到王宮,傅介子這回才真正見識到樓蘭的王廷,古印歐風格,內部裝飾比起中原建築要簡單得多,給人的感覺有些空曠和生硬,不像中原之地顯得富貴逼人。周圍的有零星的樓蘭衛隊都守在了外麵,傅介子跟著尉屠耆進了圓頂的大堂,不料這裏卻隻有幾個宮女,並沒有看見王後。

尉屠耆帶著傅介子再走一陣,讓車護在外麵守著,任何人也不能進來。之後帶著傅介子進了圓頂富麗大廳的後麵一處較小偏廳,王後一人靜坐在那裏,身後隻有兩個宮女守著,等傅介子進來之後,那兩個宮女也被支開了。

傅介子知道今天到這裏來不隻是吃酒這麽簡單。

傅介子先向王後行禮示意一下,王後給傅介子的第一感覺是那種極為慈祥之人,舉止雍容華貴,給人一種寧靜平和的感覺。

“星夜請國信使大人前來,小婦人打擾了。”王後示意讓傅介子坐下,道:“隻因小婦人也是漢人,久離故國,所以想請國信使大人來說說話。”

傅介子突然間想到了霍光大將軍臨行前下的任務了。

以駿馬監的身份去大宛國求汗血寶馬,而真正的目的地卻在臨近的大月氏,聯合大月氏夾擊匈奴,另外,則是順道探一探西域各國的態度。

這樓蘭國是西域的第一戶。

所謂吃酒隻是個托詞,王後身前是一個三尺大小的小圓桌,用絲綢鋪墊著,上麵放了點兒樓蘭國的點心,再就是一隻半透明的玉頸瓶裏麵裝著大半壺紅葡萄酒,再放了三隻質感柔和的玉杯。

看樣子,這頓吃酒隻準備了三個位子,一個是王後,一個是尉屠耆,另一個便是傅介子,沒有國王,也沒有安歸王子,這意味著什麽?傅介子將這一切看在心裏,感覺到這樓蘭國並不像自己想的就如同一個縣郡,這裏麵也有著極微妙的關係。

尉屠耆道:“使者大人,母後是漢人,我也算是半個漢人,使者有什麽困難母後和我都會盡力相助。”王後頷首道:“樓蘭與大漢從來都是友好國家,小婦人也不希望兩國世代友好。”傅介子從話中聽出了什麽,道:“娘娘如此相助,兩國自然會世代友好。”說完頓了一下,道:“那麽,安歸王子呢?國王陛下怎麽看?”

尉屠耆臉色有些變,王後卻依舊是心平氣和,道:“安歸是小婦人的兒子,心自然也是向著大漢的。國王他早年在匈奴為質多年,同樣是恨透了匈奴人,所以隻要我漢朝有誠意,國王陛下也會傾向大漢朝的。”

傅介子見說這些邦國之交氣氛太悶,而且多說多問都會充滿危險,當下話鋒一轉,說起了敦煌情形,問起王後如何會從敦煌到樓蘭來。在他猜來,王後嫁入樓蘭,是一次國與國之間的友好行動,說這些會增加合作的可能性。

提到敦煌,王後的臉色相反的是有些痛苦,但仍是儀態從容地講了自己的故事。

王後的父親姓耿,本來是敦煌的城主。那個時候絲綢之路尚沒有打開,敦煌的主要防務都是針對匈奴和樓蘭國等西域國,耿城主是會一些降妖伏魔本事的大人物,鎮守敦煌一直相安無事,可是那幾年的時間裏,總是有大量的匈奴兵越過敦煌去搶劫大漢內地的百姓,而對敦煌卻是什麽也不搶。耿城主什麽也查不出來,不知道匈奴兵是如何偷越過去的,最後無奈,可好請求樓蘭相助,兩方麵攔截匈奴兵,為了表示誠意,耿城主將自己的大女兒嫁到了樓蘭國,也就成了今日的王後。

傅介子聽她似乎是說到了什麽重點,好像和自己的事情有了極大的幹係,道:“如今的敦煌城主,名叫耿龍,難道……”王後頷首道:“那是小婦人的二弟。”傅介子大為驚訝,感到自己身上的擔子輕多了,這個王後無論如何都是站在自己大漢朝一邊的。

敦煌城主耿龍,人稱敦煌神龍,是一位令匈奴人側目的漢朝大將軍,鎮守敦煌多年,從來沒有聽說過有匈奴兵進犯的。

王後繼續講她的故事。

老城主將女兒嫁到樓蘭國隻是為了請樓蘭出兵攔截匈奴兵,可是卻因為此事而送了性命。因為敦煌城兵多將廣,要剿滅匈奴兵實在不是一件什麽難事,老城主這麽做便有了私通外敵之嫌,給敦煌一戶極有聲望的潘姓世仇留下了口實,告上朝廷後,耿城主被抄家,王後兩個兄弟耿龍、耿虎也被充軍,王後自己因為嫁到了國外,為了兩國邦交便沒有處理。

幾年之後,在王後的多方通融之下,耿龍、耿虎兩兄弟被用錢買了回來,耿龍查出了當時的原委,竟是漢人內奸以商隊的形勢帶分批帶匈奴兵過境,因為查出了原因,耿城主被恢複了官位,但此時老城主已經死了,考慮到和樓蘭國親家的關係,朝廷派耿龍為敦煌的城主,將樓蘭拉攏到漢朝這邊來。

傅介子見王後有很多地方都隱去了,並沒有講清楚,但考慮到此事有忌諱之處,所以便不多問,但可以聽得出,王後是來幫他的。

王後講到這裏便不多說了,隻是道:“大漢使者,近日的樓蘭城不太平,一切都請小心。”傅介子知她說的是匈奴人,隻是這種話不能明說。

“多謝王後提醒,請問,王後可認識一個叫耿融的敦煌人?”王後搖頭笑道:“敦煌城中耿姓之人極多,這個麽,小婦人便不知道了。”傅介子又想到了那個神秘的耿融,這絕不是一個普通的商人。

傅介子辭別了王後,準備回驛站,尉屠耆堅持要送他回去。傅介子心頭又是一驚,自己怎麽說也隻是個使者,而他再不濟也是個樓蘭太子,而且兩人也沒有深交,若按規矩,他見自己一麵,說上幾句客套話,再安全將他送出境去也就是了,實在沒有必要對自己這般殷勤。

可是他現在這麽做,原因隻會有一個,就是安全。傅介子雖然隻是個使者,但卻絕對不能死在樓蘭境內,尉屠耆要保證他的安全,但既然護到了這個份上,這就說明有極大的危險正在暗處,自己不知,而這個王子卻已經知道了。

可是他為什麽又不肯明說呢?

傅介子知道這裏麵肯定還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也不多問,任由尉屠耆送他回到了驛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