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投奔
衛長嬴與宋在水在車中坐好,放下輕軟的鮫綃簾,衛長風這才命那侍衛:“去請來人一見。”
那人既然想登山觀碑,自不會拒絕衛長風的邀請。
看著一襲白衣隨侍衛翩然而至,車中衛長嬴與宋在水都有點驚訝:“白衣?難道是庶民?”白衣不經渲染,所以售價低廉,向來是庶民穿用。很多時候,“白衣”二字,直接就是指代庶民。
本朝對士族的尊崇與庶族的打壓是何等嚴格,二女都是知道的,庶民中也不是完全沒人在朝為官。然而……最顯赫最有實權的那些職位,是永遠都輪不到他們的。
而且庶民即使有些恒產,也遠不能和士族比。沒有底蘊沒有豐厚的財富,他們哪裏可能靜下心來養一身風儀的心思?
所以貴胄之間講究風儀——從來都是貴胄之間。
然而世事難料,總有極少數人,雖是出身卑賤,偏偏舉止渾然天成、不染世間煙火。
這種人,也隻能歎一句天分了。
難道此次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嗎?
人近了,果然是一身庶民身份象征的白衣,略染風塵,不是非常潔淨了。衣袍下擺,甚至還沾著幾點雨後泥點。
但侍衛確實不曾說謊,這人,的確風儀非凡。
他的裝束非常簡單,白衣寬袍,頭頂青竹冠,足踏木屐。這種簡單到了寒素的裝束,是最常見的寒門讀書人的穿戴。
可這樣平淡的服飾在這自稱新詠的年輕男子身上,卻無端染上了一層飄渺的高遠之意。
新詠此人容貌俊秀,皮色白皙,可距離俊秀白皙得令人動容的地步還遙遠得很——可他這樣白衣竹冠的踏著泥濘的地麵、神情平靜的一步步走來,卻讓眾人都覺得他就該是一位高士,甚至是名士。
這種使人一見心折、理所當然的推崇甚至是仰望的風儀……連衛長風和衛長嬴也不得不感慨,連他們也隻在衛鄭鴻身上見到過。
無怪那名侍衛要告訴主人,這請求登山觀碑的人不尋常。
原本就做好了打算,若是名門子弟,自當好好結交,如今既然是庶民,衛長風立刻起了招攬之心,他本是站在馬車前等待來人過來行禮——以他衛家大房嫡孫的身份,對方隻是一襲白衣,這樣做並不算傲慢。可為來人風儀所傾倒,他竟特意迎了兩步,率先拱手寒暄。
衛長嬴見狀,收回視線,低聲道:“此人果然不俗,也不知道今日是否故意前來?”若是名門子弟,她倒是相信對方確實是剛好趕上了小竹山封鎖,但既然是寒門子弟,自恃有才華卻不得誌、或者不願意主動求見豪門,故意挑選這樣的機會接近衛長風、以謀求出路……雖然有自抬身價的嫌疑,然而這麽做的人,多半都是自詡才華過人之輩。
相對於他們的才華,望族也不會在意給予他們一份體麵。
所以衛長嬴隻這麽一說,倒也沒有因此就看輕了新詠。宋在水對這新詠卻不甚在意,道:“此人不過有姑父幾分風儀,原來姑父如此風流!怪道祖母說當年姑姑出閣,六閥均有結親之意,可姑姑卻執意隻肯嫁給姑父。”
“父親確實風儀非凡,勝過此人,隻是父親的身子骨……”聞言衛長嬴又是驕傲又是遺憾。
宋在水安慰道:“姑父如今不也好著嗎?雖然還有些弱,不喜吵鬧,可偌大的瑞羽堂,靜養著也沒什麽。而且也許過些日子就全好了。”
若是真這樣才好了……衛長嬴想起季去病,心頭一沉——心思就遠了。
等她回過神來,衛長風已經下令隊伍起行。
衛長嬴把弟弟叫到車邊詢問:“方才那人呢?”
衛長風道:“他去山上揣摩碑文了。”
“如何?”
這如何當然是問衛長風對此人的感觀、還有此人的才幹是否值得籠絡,以及籠絡是否成功——衛長風笑著道:“今兒個那侍衛卻是立了一功,此人言談不俗,見解精妙,又是庶民,正合招攬進族內……我已和他說了,若是觀過碑文還想再看真跡,可以到瑞羽堂尋我。”
衛長嬴有些驚訝:“你連《竹山小記》的真跡都許了他?這可是要告訴祖父的。”
“怎麽可能給他?”衛長風道,“我是說可以給他看看罷了,當然是在咱們家裏看。”
他沉吟道,“我想過幾日此人就會上門的,不然他偏偏今兒個過來請求上山觀看碑文做什麽?”
顯然衛長風也認為新詠的目的,揣摩碑文是假,接近自己是真。既然如此,哪怕此人如今沒有答應他的招攬,也不過是欲擒故縱……拿一拿架子罷了。
真正有才華的人大抵都是不屑於卑躬屈膝的,何況一被招攬就答應——還不如主動上門投效呢!
名門望族招攬人才,並不厭煩禮賢下士那一套,因為隻要在他們的容忍之內,這樣正好成就一段某家名門重視賢才的佳話。
所以今日新詠還是和衛長風作別,登山去觀那碑文……姐弟兩個都不意外。假如衛長風和他一番長談就把他帶回衛家那才叫人生出疑心來呢!
衛長風早得衛煥教導禦下之道,並不急在一時,隻順著對方到小竹山來揣摩碑文這個理由,許諾讓對方觀看《竹山小記》的真跡,既顧全了對方的麵子,又展示了自己的慷慨大方——反正隻是讓對方在家族中看一看,對衛長風來說毫無損失,但這真跡本身極為珍貴,就是衛氏子弟,也不是人人都有資格能夠見到的。
對於新詠這種庶民而言,這個承諾既是一個極大的誘惑,也是一份不錯的誠意和抬舉了。
衛長嬴點頭:“如此,此人十有八.九可得。”對方有意在先,衛長風態度謙遜又有所許諾,這人往後基本上就是衛長風的人了……雖然衛長風身邊已有衛青,宋老夫人還看中了至今沒找到的莫彬蔚,論起來他不是沒有人才輔佐,但這些都是長輩預備的,這個新詠若成了,那就是頭一個衛長風自己籠絡到的人才。
即使是借了衛家的名頭,但也將是衛長風能力與風儀的證明。
已經十五歲、又是大房唯一男嗣的衛長風,非常需要這樣的證明。
衛長嬴自然為弟弟感到高興。
年才束發就有人才主動來投——雖然手段有些委婉,但衛長風心情還是很好,於是又下意識的矜持起來,端著從容不迫的架子道:“還得回去使人查一查,偏聽則暗。”話是這麽說,嘴角卻止不住的勾起。
“是要訪好了來路才成。”衛長嬴對弟弟更滿意了,“近身之人,必須小心謹慎。”
一路無話。
回到府中,宋夫人心急,直接就在下車的地方等著了,雖然也就一兩日不見,宋夫人見到子女卻仍舊激動萬分,仿佛分別多年一樣。再三問過三人都無事,這才舒了口氣,帶他們去見宋老夫人。
比起長媳,同樣掛心孫輩的宋老夫人卻沉得住氣得多,在三人到跟前請安時,先和顏悅色的阻止宋在水行禮,讓她在跟前坐下,跟著臉色一沉,喝令衛長風與衛長嬴跪下,聲色俱厲的訓斥他們疏忽、待客不周,以至於讓宋在水在小竹山上受了傷。
這當然是做給宋在水看的,既是表示對她的尊重,也是暗示她的行為拖累了大房姐弟。
宋在水自然不會看不出來,她雖然有心計,究竟年少麵嫩,何況本就對表弟表妹心懷愧疚,看到這一幕,臉上白一陣、紅一陣,很不是滋味的說著求情的話——等宋老夫人終於準許衛長風和衛長嬴起身了,宋在水生怕她繼續詢問受傷經過,忙不迭的提出要回帝都。
宋老夫人當然要挽留,宋夫人也道:“你如今傷還沒全好,怎麽能就走?可是惱了長風和長嬴,若是如此,看我再罰他們。”
“就是因為傷還沒全好,所以才想告辭。”宋在水依著之前衛長嬴的提醒,捏緊了帕子,輕聲慢語道,“這次若非表妹救護、表弟照料,我哪裏還能是現在這個樣子?隻是不瞞姑姑,這兩日我又摔了好幾回,之前紀大夫說淤血化了就好。現下淤血倒是沒化全,可我總覺得不大對勁……長嬴也說她小時候摔得青一塊紫一塊時,沒有像我這樣的……雖然她當時摔的不是膝蓋。”
“我倒不是懷疑紀大夫的醫術,究竟是給姑祖父診斷的人,醫術一定好的。但所謂術業有專攻,我這次是外傷,紀大夫未必擅長此道,傷情如火,越拖越是麻煩,所以還是盡早返回帝都的好……畢竟,那兒太醫多。”
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彼此對望,沉吟片刻,宋老夫人才道:“紀紜確實並不長於外傷,你的膝蓋……如今到底是怎麽個樣子?”
宋在水苦笑著道:“如今站起來和走路,還有些酸痛,這是淤血的緣故。但……好端端的忽然就失了力氣,就這麽摔倒下去。如今我都不敢叫春景她們離開半步。”
堂上之人聞言看過去,果然春景、夏景這些使女幾乎是緊挨著宋在水站著的,甚至還做好了隨時邁步去攙扶宋在水的打算。
見這情形,宋老夫人和宋夫人臉色都鄭重起來,宋夫人到底是宋在水的親姑姑,更加關心她的傷勢,吃驚道:“紀紜不是說兩三日就好麽……這麽說,沒好?還是沒全好?”
“沒好。”接話的是衛長嬴,她蹙著眉,道,“今兒個回來的路上,在馬車裏,表姐還往前栽了一回,虧得春景眼疾手快拉住了,不然差點摔出車外!”
這話連宋老夫人也變色了,道:“怎麽會這樣!”
既然回到府裏了,要叫大夫當然方便得多。這次不但紀紜,州城中的名醫差不多全部被叫了來……可即使如此,也無人能有良策。
人人都道,宋在水脈象正常——可為什麽會不時膝蓋失力,誰也說不清楚。
這消息傳開,連衛煥都親自過問了,他對宋在水不熟悉,也不便直接問宋在水,讓下人打探了經過,想都沒想,就著人去告訴宋老夫人:“此事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