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鄧宗麒
賜死錢皇後的聖旨中羅列的謀害宮妃之罪,那被皇後謀害的,是當時進宮不足半年、一個極年輕俏麗的禦妻。
區區一個禦妻卻讓堂堂皇後賠命,尤其這禦妻出身還是庶族,大臣都覺得過了,可聖上也許非常寵愛那位禦妻,堅持賜死了皇後。
不但如此,連太子也被聖上斥為“賤婦之子、不孝之極”,遭受池魚之殃,與他的嫡長兄一樣,被廢去太子之位,幽禁荒院。
這位太子不曾自盡,卻在數年後憂憤而死——這是本朝第二位悲劇的太子。
得知他死訊的當晚,鄧貴妃大醉一場。
後位第二次空懸,這次聖上甚至親口告訴鄧貴妃會立她為繼後了……
然而——
最後聖旨卻是封洪州顧氏出身的昭儀為皇後。
鄧貴妃甚至連份象樣的賞賜都沒有得到。
顧皇後入主長樂宮時,已經有親生的九皇子了,沒多久,她為九皇子定下江南宋氏的嫡女為正室……就是宋在水。
再後來,九皇子順理成章的成了本朝第三位太子殿下。
顧皇後的後位極為穩固,穩固到了這些年來貴妃雖然隻是僅在皇後之下,可命婦們幾乎都不大記得貴妃了……
宮闈裏的這些暗鬥,鄧宗麒雖然沒有刻意詢問過姑姑,隻從鄧貴妃平靜敘述的大致經過裏也能感受到那份心驚肉跳。
鄧宗麒本身不喜宮廷的幽暗,可貴妃對他有大恩——而且貴妃這樣幫他,卻什麽要求都沒提出過。這個姑姑身邊的老人透露過,鄧家子嗣眾多,貴妃對鄧宗麒格外上心,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鄧宗麒與已故的六皇子,眉眼之間有四五分相似……
那位宮人這樣說,無非是讓鄧宗麒放心,貴妃待他好,決計沒有旁的意思,不過是在他身上寄托對於六皇子的哀思罷了。
可這並不意味著鄧宗麒可以眼睜睜的看著貴妃遭難而不管……
想起這次出京前,這麽多年了,大伯還是頭一次單獨召見自己……鄧宗麒目光微微一凝,隨即轉為堅定——貴妃施恩不圖報,這次在宮中遇著了危機甚至根本都沒打算讓自己知道,若非大伯認為鄧家不能白養鄧宗麒一場,恐怕鄧宗麒自始至終都不會明白鍾小儀是怎麽忽然崛起的……
大伯這麽做,當然對鄧宗麒不安好心。可這個對鄧宗麒父親深為厭惡的長輩也把話挑明了,鄧宗麒可以不幫貴妃,然而貴妃若是出了事,鄧家必受影響,到時候,鄧宗麒在翊衛裏也未必能夠待得下去。
待不下去就隻能回容城去了……
不提貴妃,隻鄧宗麒一人,他是無所謂前途不前途的,在這個士族與皇室共同主宰天下的世代,被叔伯遷怒早就注定了他很難有什麽大展拳腳的機會——可他還有一個同胞妹妹。
乳名彎彎的妹妹生下來就沒了母親,兩歲時就喪父。可以說生來就是與兄長相依為命,全靠鄧宗麒這個兄長悉心照拂,才在鄧家小心翼翼的長著……坊間說長兄如父,不是親身經曆過,很難體會這樣的心情。
鄧宗麒雖然隻比鄧彎彎長了五歲,可看這個妹妹卻真的像半個女兒一樣——他無法忘記母親難產而去時,拚命掙紮著告訴他要照顧好妹妹的一幕;他更忘記不了父親去世的那個寒冷的冬日,冷冷清清的靈堂上,虛歲兩歲的鄧彎彎睜著黑白分明的眸子,那樣怯生生的、疑惑而惶恐的,伸出小手,扯住他的袍角。
……那樣怕被拒絕和撇棄的眼神,讓鄧宗麒內心酸楚如潮。自從貴妃幫著說話,補入翊衛後,鄧宗麒一切的俸祿幾乎都花在了妹妹身上,鄧家其他小姐有的,他都竭盡全力給予鄧彎彎。
雖然如此,鄧宗麒還是覺得委屈了妹妹。在得到貴妃幫助之前,他們在鄧家過的委實太過卑微、也太過苦澀了。
現在這個他艱難照拂長大的妹妹,終於就要及笄了,可為她找一門合宜的婚事,比小心翼翼的帶大她、比給她鄧家其他小姐有的衣料首飾更艱難。
鄧彎彎今年十四了,還沒有許人家,若他們父母在,怎麽都該說親了。
雖然鄧宗麒自己亦未婚配,可他是男子,往後隻要建功立業,不愁娶不到宜室宜家的閨秀。鄧彎彎一個女孩子的青春韶華哪兒拖得起?更不要說女孩子出閣的那份嫁妝——父母留下來的產業全在族中,沒有大伯的允許他很難真正拿到手。
……這次大伯答應他,不管事成還是不成,隻要他去做了,會將鄧彎彎當親生女兒看待,為她尋找合宜的人家,風光送嫁。
鄧宗麒知道大伯雖然厭惡自己父子,卻也是說話算話的。
無論是為了貴妃還是妹妹,他都沒有動搖的理由。
隻是這一次,開端一切順利,事到臨頭,卻還是功虧一簣。
他還是沒能遇見宋在水。
鄧貴妃苦心打探出來消息,這位準太子妃,一點也不想嫁進皇室。由於這個緣故,宋在水才賴在衛家遲遲不肯上京。
假如在小竹山上撞見的不是衛家小姐,而是宋在水,這位據說自幼被宋家老夫人當成未來皇後栽培、所以無論從家世還是手段心胸城府都足以勝任太子妃的小姐……對自己的頻繁目視,多半會心生疑惑。
隻要宋在水起了疑心,鄧宗麒自有後手,令宋在水與他私下一談,談一談如何讓這位準太子妃避免嫁入東宮——假如實在說服不了宋在水,今兒那一道寒光,也不是不能偏上一偏……
用自己換取貴妃的性命和妹妹的前途,鄧宗麒覺得也算值得了。
然而他做好了這樣犧牲的準備,可卻時運不濟。本來在路上接到衛長風姐弟並宋在水都離開瑞羽堂,在小竹山小住的消息,他好容易才催促著同伴緊趕慢趕趕上了這個機會……如今……卻不大妙了。
宋在田數日後恐怕就會與沈宙一起抵達鳳州,他到了之後,自然不會容許妹妹繼續在衛家賴下去。
而此去青州即使抓緊了也還有三日才能抵達,再加上尋找鍾小儀的家人未知要多少辰光……除非宋在田會和宋在水一起在鳳州停留到他們折回來,但這怎麽可能呢?
何況等宋在田到了之後,即使宋在水竭力配合,恐怕也不方便了。
鄧宗麒用完飯,已經有了決定。
眾人喝完茶,出了酒肆,下人把馬牽了過來,一行人各自整頓鞍韁,翻身上馬,正待繼續趕路——鄧宗麒的坐騎,忽得長嘶一聲,揚蹄踢出,將主人踢得倒摔出去,砰的一聲倒在地上,掙紮了一下,竟難起身!
“宗麒?!”顧弋然三人自是大驚!紛紛下馬來看……鄧宗麒已經吐了口血出來!
這種情況,肯定不能繼續上路,可聖命又不能違背,所以隻好讓他在鳳州就近尋家客棧養傷了。
氣息微弱的送走同伴,令下仆退出,躺在客棧裏的鄧宗麒臉色蒼白,神情卻平靜,看著帳頂,心想:以衛家在鳳州城的勢力,怕是兩三日就會過來相請致謝了,隻是常山公精明,我清早才救了他的孫女,又拒絕了他孫兒的邀請,沒多久就被自己的坐騎踢傷,不得不留在鳳州……怕是會起疑心。
可這也沒有辦法,不把顧皇後與宋羽望的盟約毀了,鄧貴妃就危險了。何況宋在水心思手腕俱是不凡,她如今是不想嫁給太子,一旦嫁了,做了太子妃之後,為自己考慮,還能不幫著皇後與太子嗎?到那時候貴妃又多個勁敵。
衛家……想來衛家任憑宋在水賴了這麽久,即使不支持她拒婚,也不見得就看好這門婚事,衛家和宋家即使代代聯姻,到底是兩家——宋在水又不是衛家女!
這些年來瑞羽堂在朝中勢力衰微,衛長風這一代又沒長成,以衛煥的精明,即使看穿了,也未必會戳穿。畢竟如今的瑞羽堂必須韜光養晦,等待衛長風這一代的成長。
衛煥不會在這種時候貿然卷入爭鬥裏去的,哪怕宋在水是他的侄孫女也一樣。
當然鄧宗麒借救了衛長嬴、又在鳳州養傷進入瑞羽堂去說服宋在水拒婚,這本身就會把衛家卷進去了,衛煥必然會因此恨上他……可那也無所謂了。
反正,貴妃在帝都,鄧彎彎也在帝都。
在鳳州的,不過就他一人而已。
鄧宗麒在客棧裏仔細盤算著如何拆了宋在水與太子的婚事時,衛長嬴三人終於到了山腳。
還沒上車,卻有一名侍衛從遠處過來,向衛長風稟告:“公子,有人想登山觀碑。”
“讓他等一等。”衛長風正叮囑扶著兩位姐姐的人手腳仔細些,聞言就道,“告訴他咱們這兒有女眷,等會咱們走了,再讓他上山。”從宋在水決定到小竹山遊玩,衛家就派人把小竹山搜查之後封鎖了起來,這也是那日衛長嬴說左右無人的真正緣故——如今暑氣消退,正是出遊的好時機,若非衛家趕人,小竹山這滿山翠竹,再加上《竹山小記》的石碑,怎麽可能沒有遊人?
今日他們要回去,卻還沒離開,小竹山當然還是封著。這座小竹山本就是衛家產業,拓《竹山小記》的真跡於山腰石碑,方便天下之人……這是衛家的慷慨,但衛家人需要時,暫時封鎖小竹山,也是理所當然。
侍衛答應了,卻沒有去,而是露出躊躇之色。
衛長風詫異的問:“還有何事?”
“屬下觀那人頗為不俗……”這侍衛猶豫了一下,才道,“似非常人。”
衛家底蘊,下仆的見識亦非常人所能及。而且衛家本身就不乏風儀容貌出眾的子弟,來人的不俗,竟讓侍衛徘徊而不敢立刻從命,顯然不說勝過衛家人,至少不會比衛家人差多少。不隻衛長風心頭大為好奇,連衛長嬴與宋在水也有些驚訝:“怎麽個不俗法?”
侍衛沉吟:“數年之前,屬下嚐見過一次大老爺,觀那人舉止氣度,與大老爺有幾分相似。”
宋在水不曾拜見過這位體弱多病的姑父,衛長風姐弟卻都是麵露驚容——衛鄭鴻雖然鮮少見外人,然驚鴻一瞥,卻在閥閱中有“病骨傲鶴立,亦慚名家子”的傳言,言他雖是一身病骨,卻非鶴立雞群所能形容,連諸多名家子弟也遠遠不及。
這些年來,閥閱中論風儀,都以被和衛鄭鴻比較為榮。隻是見過衛鄭鴻的人少之又少,大抵都是這麽一說——可跟前這侍衛卻是見過衛鄭鴻的。
如此說來這欲登山觀碑之人的風儀……
衛長嬴立刻對弟弟附耳:“我和表姐上車裏去,你請人過來說話,我們在車裏看看,到底是什麽人,居然能夠與咱們父親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