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人心兩離
“啪——”
一隻茶盞從殿中飛出,落在雕花地麵上,跌得粉碎。
兩旁的侍衛對視一眼,卻均不敢有任何表示。
這些天來,皇上的脾氣是愈發大了,動不動就怒斥、杖責,甚至還有兩名侍衛,無緣無故被判了充軍北嶺。
“吳鎧呢?”傅滄泓的怒吼如驚雷炸響。
一身胄甲的吳鎧邁著沉重的腳步走來,目光從眾人臉上掠過,然後掃了眼地上的碎片,穩穩走進大殿,跪下稟道:“吳鎧在。”
“戰況如何?”傅滄泓劈頭便問。
“傅滄海率眾死戰,兩軍陷入膠著之中。”
“何時方能取勝?”
“……微臣,不能決斷。”
皇帝的臉有些黑,雙眸更黑:“朕,給你二十日,務必擒住傅滄海,收伏其麾下大軍。”
“恕微臣無能,不敢應承。”吳鎧麵無懼色,坦坦然答道。
“你——”傅滄泓怒眉高聳,犀利目光如刀如劍,吳鎧直挺挺地跪著,巋然如山一般。
“好,很好,”終於,傅滄泓一聲冷笑,“朕不用你,朕用不動你,朕,親自提兵上陣,與傅滄海一決高下!”
吳鎧雙瞳顫動,然後慢慢地站起身,輕輕道出一句話:“微臣,祝皇上馬到功成!”
右手死死地摁住桌角,傅滄泓雙眸沉凝如萬丈淵塹,映出吳鎧遠去的背影,剛硬的手指將桌角硬生生給掰了下來!
——這個男人!這個昔日傅今鐸手下最出色的大將,還是不肯服他。
想來當初,吳鎧之所以願意開城投誠,一則因為傅今鐸確是個暴戾之君,二則出於對夜璃歌的欽佩,若不是夜璃歌闖軍帳直言相告,又以兵書動之,或許,他傅滄泓早已死於垣城之下,又焉有今日之尊?
隻是這吳鎧性子極強,又比他年長,更深諳行兵布陣之道,在軍中的威望也遠非他人可比。
也就是說,若他想坐穩皇位,靜待夜璃歌歸來,必須得倚仗此人,可是吳鎧……唉,總感覺他與自己之間,仿佛隔著些什麽。
就比如對傅滄海用兵一事,他一直想著盡快將其除之,才好放開手腳整治內務,怎料吳鎧自出兵之後,始終與之對峙不下,真不知道是有意為之,還是那傅滄海確實厲害。
其實,這並不是傅滄泓煩惱的主因,讓他焦燥不安的根由,還是夜璃歌。
沒有消息。
璃國那邊,始終沒有任何消息,傅滄驁也是一去不複返。
歌兒,歌兒,你到底怎樣了?
和安陽涪頊的婚約,真能安然解除嗎?董皇後和夜天諍,真肯放你離開嗎?你始終擔心璃國,卻有沒有一點,為我們想過呢?
這些問題,他是不想則已,越想越亂。此時此刻,他心心念念,全心全意都是她,至於北宏國內的局勢,反倒全然不是他所在意的了。
人在北宏,心卻早已飛去了璃國。
人心兩離,是人生最為痛苦的事。
隨著日子一天天的流逝,這種痛苦會不斷增大,增大,增到無窮大,終會讓他不堪重負,或者徹底放棄,或者義無反顧。
他選擇義無反顧。
他一直都想選擇義無反顧。
他的確不在乎皇權,可卻得必須想一想,和夜璃歌在一起之後,該往何處安身。
北宏,宏都,是他想給她的家。
倘若沒有夜璃歌,這座恢宏的宮殿,對他而言,隻是一座冰冷的墳墓。
他憎惡其浮華外表下的虛偽,更憎惡那些泛陳於空氣中的血腥。
讓他想逃,也時時刻刻折磨著他的神經。
這些心思,從來不足為外人道,隻怕說了,也沒人肯信。
黃昏日暮,夕陽淡淡的餘暉從殿外射進,在烏木禦案上,投下幾許金影。
“皇上,”托著盤盞,紀飛煙慢慢進得殿來,微微福身道,“該用晚膳了。”
傅滄泓睜眸,目光清冷依舊:“擱下吧。”
放下手中器物,紀飛煙旋即退開,竟沒有像往常那般刻意討巧。傅滄泓也不理會,揭開食盒蓋,隻見裏麵盛著蓮羹和一碟子精致的紅油筍尖,確都是他平時愛吃的,當下拿過箸子,挑了筍尖,就著蓮羹慢慢地吃起來。
一碗羹下肚,心火也去了三分,傅滄泓將食盒推到一旁,闔目倚在椅中,放空心思,沉入虛靜。
紀飛煙悄悄走進,收拾了器物,默然退出。
微微睜眼,傅滄泓看著那遠去的女子,滿臉若有所思。
片刻,他站起身來,退入後殿,招手叫來名侍衛:“去,喚火狼前來。”
少頃,火狼應召而至,垂首而立,強捺心中不安,躬身道:“皇上,有何吩咐?”
“去,”傅滄泓一擺手,“傳朕諭旨,將坤和宮中之人,悉數遷往滎陽殿。”
火狼聞言怔住,半晌訥訥不言。
傅滄泓冷睨他一眼:“愣著做什麽?還不去辦?”
“……是。”火狼無奈,雖心中叫苦不迭,卻還是去了,無論如何,這是傅滄泓的命令,他是不可,也是不能違背的。
可歎他和紀飛煙一番心血,到底付諸東流。
隻是此時的火狼尚不明白,世間很多事,得,或者失,絕不像表麵看起來那樣簡單,反倒正因為傅滄泓這一看似疏離的舉動,反而“成就”了紀飛煙的“愛情渴望”。
得到傅滄泓變相的“驅逐令”,紀芙蓉麵如死灰,瞬間癱倒在地,再觀紀飛煙,卻是一身的泰然自若,自己收拾齊整一切,命宮女太監扶起紀芙蓉,安靜地往熒陽殿去了。
望著那女人遠去的背影,火狼心下一陣驚撼——這女人的胸襟城府,隻怕遠遠超出他的想象,如此的一個女人,豈會甘心一直呆在熒陽殿?也不知把她放在天定宮中,到底是福是禍?
心下揣測著,火狼自去龍赫殿向傅滄泓複命,才至殿前,卻見傅滄泓一身戎裝,提著劍大步走出。
“皇上,”火狼趕緊迎上去,拱手道,“皇上這是要去哪兒?”
“前往陣前一觀!”傅滄泓陰沉著一張臉,鏗鏘有力地說道。
“皇上,不可啊!”火狼頓時大驚,趨前一步,撲通跪倒,“陣前危險,若皇上若是貿貿然出現,隻怕——”
“怕什麽?怕朕會被傅滄海給吞了?”傅滄泓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連傅今鐸朕尚且不懼,何況區區的傅滄海?”
“皇上!”火狼暗暗叫苦——傅滄泓之所以能勝傅今鐸,泰半是夜璃歌之功,當日傅滄泓身陷白城苦苦鏊戰,他尚能奔赴璃國求夜璃歌援手,可如今夜璃歌已經……倘若傅滄泓再有什麽閃失,這偌大的天下,卻讓他向誰求助去?
火狼暗自苦惱著他自個兒的苦惱,卻未曾察覺到,傅滄泓一雙冷冽的眸子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火狼不說話,傅滄泓也不說話,一時間,隻有頭上樹梢裏暗藏的鳥兒,在清脆地鳴囀著。
終於,火狼抬頭,深吸一口氣道:“既如此,屬下願陪皇上前往。”
傅滄泓一言不發,抬腳便走,其實,此時他心裏,想的仍然還是那件事。
夜璃歌的事。
數日以來,他冷眼瞅著火狼的所行所為,總覺得他心裏有事藏著,再有,他和紀飛煙那些暗地裏的勾搭,就算無人稟報,傅滄泓也不是完全不知情,否則,他也萬萬不能,從刀光劍影裏活出來。
但凡能從刀光劍影裏活出來的人,那都不是凡人。
這事兒其實火狼是清楚的,隻是因為他太擔心夜璃歌的事曝光,更擔心傅滄泓挺而走險,所以一直深深焦慮著,反而忽略了傅滄泓那驚人的洞察力。豈不知世間並無不透風的牆,哪怕就是你一個人在暗室中幹的事兒,也終會有大白於天下的一日,更何況,他也不想想,若夜璃歌真死了,璃國能平靜到現在?北宏能平靜到現在?
若夜璃歌沒死,那他與水狼的下場……可想而知。
對於夜璃歌的事,傅滄泓一直隱忍著。
因為宏都外戰事正酣,因為不清楚璃國的情形到底如何,因為不想夜璃歌過於為難。
他想著給她一些時間,等她來找自己。
他想著讓她自己明白,看清他的心。
他想著先安天下,給她一個寧定的家。
他想著……他反反複複想過很多,卻從未想過,他最信得過的屬下,卻已經傷她太深,深得她不願再見他一麵,深得她忘記了他們之間最為純粹的愛……
宏都郊外,涔水河畔,吳鎧與傅滄海兩軍對壘,隔河相望。
時令已經進入夏季,河水淺處隻五六尺深,打馬可過,這些天來兩軍之間小的摩擦不斷,卻並無大的廝殺,看樣子都有打持久仗的意思。
仗馬立於一處小山坡上,傅滄泓冷冷地望著對岸,旌旗嚴整,巡邏的士兵來往不斷。
見此情形,傅滄泓的眉頭不由微微皺起,回想一年多前,那個在自己麵前淚流滿麵,哭嚎活命的男人,似乎有些遠了。
真想不到啊,自己這個堂弟還真有些本事,即使老經戰陣的吳鎧,也不願輕率出兵力戰,隻是,若任由他們繼續這樣僵持下去,北宏要何時,方可平安?他又要何時,方能脫開身去尋找夜璃歌?
銳眸閃動,傅滄泓冷冷地觀察著四周的地形,估算敵我雙方的優劣之勢。
“火狼,我們走。”終於,他撥轉馬頭,朝吳鎧駐軍的營地行去,火狼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默默跟隨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