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知音

擁有這樣的頓悟之後,安陽涪頊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身為太子,想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

隻是可惜,隻是可歎,他偏偏和另外一個男人一樣,在初嚐情滋味時,看見了夜璃歌。

自此陷入難以言喻的偏執,與一種瘋狂的,無法解釋的戀慕。

戀愛中的女人是傻子,戀愛中的男人是瘋子,為了愛情會幹出些什麽事來,很難想象。

譬如,他毅然決定洗去浸潤二十餘年的脂粉氣,習練刀兵甲陣。

他學得很辛苦,也很艱難,自知天分不高,又常年呆在後宮之中,染上太多女兒習氣,養成今日這副模樣,莫說夜璃歌看著不喜,即使是他,偶爾看著掛在架上的袍服,也暗自心虛——他是太子啊,是璃國的未來,可是以他之材,以他之智,怎配擔承這樣的重擔?怎配做她的丈夫?

所以,他好不容易鐵下心腸,要狠狠地打磨自己。

可是今夜,他心中的那個夢,轟然碎裂。

她當著他的麵,那樣坦坦白白,毫無保留地護著他,甚至甘願為他,不惜一死!

還有那個男人梟傲噬血的眼神,他光是想一想,就渾身顫抖,枉論挺起胸膛與他搏殺……他縱是練上百年,千年,隻怕,也不是那個男人的對手……

“頊兒!”董皇後伸手將他拽起來,晃動的燭火映照著她雪霜麵容,冷寒雙眼,“她是你的,永遠都是你的!這天下間,誰也奪不走!”

“母親,”安陽涪頊抬起滿溢痛苦的雙眼,看著她微微搖頭,“我並不想爭什麽……”

“廢物!”一聽這話,董皇後卻悖然大怒,當即揚起手掌,可也隻到半空,便軟軟地垂了下去——無論如何,他總是自己的兒子,成器也罷,不成器也罷,都是自己唯一的兒子,今生今世,除他之外,自己還能指望誰呢?

“你聽母後說,頊兒,”董皇後微屈五指,握緊他的手,“這征服女人啊,不一定非得靠武力,有時候,你也得講點心機,講點智謀……”

“母親……”安陽涪頊仍然搖頭,神情甚是悲觀——此時的他甚至有些後悔,當日宣安大殿上,一時激動,貿貿然向夜璃歌求婚,結果,夜天諍是答應了,可是他卻也能瞧得出來,自從他們的親事訂下之後,夜璃歌不曾有一日開心過。

每每看到他,每每和他在一起之時,她總是表麵上謙順,內心中抗拒,不親不疏,不遠不近,教他好生難過。

璃歌……我是真的愛你啊。

有時候他自己想想這樁心事,就免不了心酸,免不了痛苦,更免不了委屈。

堂堂一國太子,為一女子弄成如斯狼狽模樣,說出去定會教人笑話吧?可是他已然顧不得,哪怕如許多付出,隻要換得她口中一聲讚許,他也能奮不顧身,舍生忘死啊!

璃歌,我或許不如傅滄泓英勇,傅滄泓多智,傅滄泓剛毅,可我也有一顆心啊,你到底看不看得見?看不看得見?

望著如此萎靡不振的兒子,董皇後又是氣又是歎又是暗暗發狠——夜璃歌,就算你真是九天之上的鳳凰,為了頊兒,本宮就算用盡手段,也要將你擒住,若你終不肯伏首,那麽——籠在袖中的手猛然一收,長長的指甲頓時刺皮破肉。

帶著滿心的頹唐,安陽涪頊返回寢宮,也未梳洗,爬上床榻倒頭便睡,董皇後強忍辛楚,命宮女給他收拾齊整,又在燈下默立片刻,這才折身去了。

倚凰殿。

還是那座幽森的地下密室。

從角落裏的水桶中,勺了一瓢水,行至鐵柵欄前,“嘩”地一聲潑上男子的臉。

微微地,男子睜開獨眼,輕蔑地看著外麵滿臉冷怒的女人,撇唇一聲哂笑。

立在柵欄外的女人,凝默地看著他,目光深暗。

見她如此神情,六道反倒生出幾許疑惑,撐著稻草坐起身來,瞧著她懶懶道:“怎麽?皇後今兒來,隻為看看我這落魄之相,以解心頭之氣麽?”

“我且問你,”董皇後的語氣頗有幾分陰森,“夜璃歌最大的弱點,是什麽?”

六道一怔。

那神情頓時變得凝重起來,一點點站直身體,與董皇後四目相對。

眼睛。

在這一刻,他終於發現,麵前這個女人,有一雙多麽可怕的眼睛,那裏麵包含著的情愫,即使是他這個自命通透人心,洞悉天機之人,都看不清辨不明。

“你覺得,”良久,他終於笑了,緩緩啟唇,“就算我知道,會告訴你嗎?”

“不會。”董皇後平靜地給予回答。

“既然如此,那你還——”

“我可以猜。”

“猜?”

“比如,”捋捋鳳袖,董皇後向旁側走了兩步,又回到原處,舉目看向六道,“夜天諍?”

六道一動不動。

“再比如,夏紫痕?”

六道還是巋然不動。

“夜家?”董皇後繼續猜測著。

皺起眉頭,六道微微有些不耐煩起來,剛欲出聲打斷她的“異想天開”,董皇後卻忽然拋出兩個意想不到的字來:“天……下?”

六道仍然沒說話,隻是那眼瞳,急速地跳了一跳。

這便,足夠了。

以一聲冷笑,董皇後結束了今夜這番莫明其妙的談話,隻因為,她已經得到,她想要得到的。

一拂袍袖,董皇後轉身便走,鐵柵欄裏,六道探出手來,向空中無力地抓了兩抓,然後緩緩地,緩緩地垂下……

司空府,碧倚樓。

夜璃歌一臉冷肅,盯著傅滄驁。

抓抓自己的亂發,傅滄驁低頭,一副知錯的模樣。

“為什麽跟著我?”

“想……”男子抬頭,撅著嘴,神情間有幾許委屈。

“想什麽?”

“想……你……”

夜璃歌泄氣——她終於無可奈何地發現,不管她對那個男人有多少怨懟,不管她對別的人別的事如何冷情冷心,可是麵對傅滄驁,她總是無法狠下心去打擊責罵。

因為,他是個赤誠之人。

而且,唯有對她赤誠。

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緣,教他自黑暗中殺出,既逢上她的光明與溫暖,既逢上她的維護與憐惜。

憐惜。

是的,她對傅滄驁,就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憐惜。

男人憐惜女人,通常是因為女人的柔弱,而女人,尤其是強大的女人,有時候也會憐惜相對弱勢的男人。

當然,對於傅滄驁,不怎麽能說他弱勢,頂多說他是“弱智”,可他這種“弱智”,卻是後天不受教化的一種悲劇,試想,任何一個剛出生的孩子,被囚在幽獄中二十年,都不會聰明到哪裏去。

他原本和傅滄泓一樣慧黠,一樣聰明絕頂,隻因為上蒼的捉弄,將他擺布成如今的模樣。

如果說,傅滄泓能得到夜璃歌的愛,是因為他的才,他的智,他的謀,他的堅決果毅,那麽,傅滄驁能博得夜璃歌的憐惜,便是因為他的赤誠。

在這樣一個男人身邊,除了怕他偶爾搗亂之外,你不需要擔心再多,不必忌諱他有可能運用權謀,做出什麽你意想不到的事來。

對於這一點,董皇後、六道,甚至是夜天諍,對夜璃歌的判斷都是比較精準的。

天下。

她的誌向,向來隻在天下。

以保家衛國為己任,胸中始終跳蕩著一股她自己都無法控製的熱忱,也恰恰是這樣的熱忱,誤了她自己的終身。

她若黯然收起羽翅,歸隱山林,或許也能做隻快活的小鳥,夫唱婦隨,隻是,那樣的夜璃歌,也不再是夜璃歌了,那樣的夜璃歌,隻怕,也引不動傅滄泓的心。

傅滄泓。

夜璃歌。

他們是彼此的知音,是這囂囂世間,唯一能相守相知的兩個人。

他知道她的雄心與壯誌,她知道他的堅忍與艱辛。

正如他所說,你我都是寂寞的人,所以,你必會來尋我。

而她,也的確懷著滿腔熱切去尋他,不曾想,卻遭遇平生最慘烈的血腥——

傅滄驁的出現,無疑恰恰填補了她內心的空茫,撫平了她的悲切。

所以,她可以豁出一切去護他,甚至是性命,其實說到底,也是在護衛她心中那一絲,快要熄滅,卻還未熄滅的愛情火花……

像他們這樣兩個人,傾世罕有,也傾世難覓,不論誰丟了誰,誰沒有誰,對另外一方來說,都將是一生一世的孤苦與痛楚……

隻是上蒼最好捉弄人,知道你們明明相愛,卻偏生要弄出些許的磨難,不死不休,不休不死,死死休休,休休死死。

輾輾轉轉,側側反反,非情到深處,痛到烈時,肝腸寸斷,它始終不肯,多灑布一絲絲的悲憫。

有情人終成眷屬,有時候看似簡單,卻是那麽那麽地難……

“小嗷,”夜璃歌和緩口吻,“這樣吧,以後你要是想跟著我,可以,但千萬不能被其他人發現。”

“為……什麽?”

“他們要是看到你,就會把你抓起來,再關到黑裏去。”

“黑?”傅滄驁突地站起,兩眼瞪得溜圓,“咬……我咬……”

“不許咬!”夜璃歌趕緊瞪他——看他這野性子,一時半刻是改不了了,隻能另設他法慢慢令其改過。

“我咬!”傅滄驁卻犯起了渾,兩隻眼睛瞪得比她更大。

夜璃歌火大,一拍桌子:“好!你咬!就讓你咬!你愛咬誰咬誰去!”

說完,扔下那個傻站在原地的男人,自己折身上床,和衣躺下——折騰了大半夜,她早已疲累不堪。

躺在枕上,夜璃歌屏住呼吸,微微睜開條眼縫兒,偷覷著傅滄驁,主要是怕他一時惱了,又像上次那樣衝出去,那她不知又要費多少功夫,才能重新將他尋回。

似乎,自從傅滄驁出現之後,她的心情一直是矛盾而微妙的——既希望他留下,也希望他什麽時候就消失不見了。

見著他,她會開心,卻也煩惱,見不著他,煩惱自去,可心內一角,卻是空的。

這樣的感覺,她以前絕沒有過。

大概是從什麽時候起,卻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惱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