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良師

長長的羽睫輕輕眨動著,夜璃歌睜開了眼,慢慢適應眼前的黑暗——

居然是在倚凰殿中!

呼地一聲,夜璃歌坐直了身體,翻身下榻,提步便往外衝。

“你去哪裏?”簾幃深處,驀地傳出一道清冷的聲線,將她喝住。

站住腳步,夜璃歌側頭望去,但見一抹修長的人影,緩緩自暗影中走出,直到煌煌燭火之前,立定,清冷鳳眸湛冽無波,就那麽筆直地注視著她。

“皇後?”唇角微微上勾,夜璃歌以同樣冷傲的眼神,回視著她。

“璃歌,”董皇後微微搖頭,“你可還記得當初,在這寢殿之內,鳳榻之前,你,你是如何向先帝承諾的?”

目光微閃,夜璃歌傲氣微斂:“記得。”

“既然記得,為何一再耽溺於兒女私事,耽誤家國大計?”

“我……”夜璃歌默然,她,的確無言以答。

在這件事上,說到底,是她有負安陽烈鈞的囑托,是她有負生她養她的璃國。

歎息了一聲,董皇後走上前來,右手輕輕撫上她的肩膀:“歌兒,你的心思,本宮如何不曉?可是,你真要舍了璃國,嫁去北宏,做那一國之君的後妃麽?要知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一旦踏出那一步,可就,再也回不了頭……”

你一旦踏出那一步,可就,再也回不了頭……

董皇後的話,可以說是字字驚心,也如一柄鋒利的刃,劈開夜璃歌腦海裏彌漫的混沌。

她忽然間有些懊喪地發現,自己對傅滄泓的情感,居然沒有她所以為的那麽深,至少,沒有深到超越愛國之情,淩駕於愛國之心上。

相比於他們的感情,司空府夜家,父親、母親、炎京的數十萬民眾,還有璃國的安危,著實要重要得多。

她不是不愛傅滄泓,不是不想嫁他為妻,隻是,滄泓,你能不能多給我一點點時間?

對於她情愫的變化,董皇後盡收於眼底,卻也並不著急催促,隻慢聲道:“你已回炎京之事,隻有我與杜衡知道,這些日子,你便呆在倚凰殿吧,最好哪裏都別去,免得走漏風聲。”

“嗯?!”夜璃歌的眉頭高高掀起——這什麽意思?變相軟禁?

“我也是為你好。”董皇後輕歎,“現在炎京城中局勢複雜,南瑞和虞國皆在邊境虎視眈眈,想來北宏帝君,對你隻怕也不肯罷手,倘若不留在皇宮,你,還能去哪兒?回司空府嗎?”

夜璃歌沉默了。

思索良久又道:“那麽,刺殺金瑞慕王南宮闕,和虞國統帥楊之奇之事……?”

“司空大人已有安排。”

“什麽?”夜璃歌心中一震——爹爹已有安排,為何竟然沒有發消息通知自己?

董皇後並不想多言,擺擺手道:“你且在這兒小住幾日,待外邊風聲稍過,再回司空府吧。”

雖然心中仍自疑惑,夜璃歌卻不便再說什麽,畢竟,這裏是皇宮,畢竟,發令之人是她的長輩,畢竟,董皇後之言句句在理,而且自己也的確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好好理清理清理思緒。

比如,她和傅滄泓。

董皇後走了。

整個大殿安靜下來,夜璃歌側立於窗前,身影闌珊,淡淡餘暉灑落在她的臉上,卻照不進那雙幽沉的眼。

耳邊,那男子愴然的喊聲,似乎還在響個不停——

夜璃歌,夜璃歌,你回來,你回來……

他聲聲呼喚,句句血淚斑斑。

輕輕地,夜璃歌闔上了雙眼。

對不起。

滄泓,對不起。

這一次是真的對不起。

我沒想到他們在騙我,我沒想到——

對了!腦子裏忽一閃念,她拿定主意,匆匆走到桌案邊,拿過紙筆,寫下一行飄逸的行楷,將其折成隻紙鶴,然後第二張,第三張,第四張……

倚凰殿後方。

是一座毫不起眼的,沒有名字的偏殿。

隨著“吱呀”一聲輕響,殿門開啟,一道人影悄然閃進。

沿著長長的石階,人影一直下行,直到底部。

“嚓——”

火光亮起,照出一間寫滿奇怪符號的石屋。

“六道大師。”

握著手中的燈盞,董皇後走到那已經長滿鐵鏽的柵欄前,抬眸看著裏麵那個,頭發已經花白的男子。

隨著一陣鐐銬的響聲,那男子緩緩轉過身來——遍布皺紋的臉上,隻有一隻眼睛,在精光閃閃地燁動著,而另一隻,已經平複得隻剩下一道並不明顯的縫。

他冷然地看著柵欄外的那個女人,不言不語。

“她,已經回來了。”皺了皺眉頭,董皇後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男子麵無表情,甚至連眉尖都沒動。

“十年前,她到底看到了什麽?”董皇後的表情裏,透著幾許猙獰,有那麽一刹那,她似乎變成一隻噬人的雌虎,隨時都會撲上前去,將裏麵的男人咬成碎片。

男子笑了。

十年。

他被囚在這無人知曉的地方,整整十年。

僅僅是因為,他和夜璃歌一樣,知曉了一個不該知曉的秘密。

之所以夜璃歌可以在外麵,他隻能在這裏,當然是因為夜璃歌的運氣比較好——她失去了那段記憶。

而他的記憶,固存在腦海裏,無論麵前這個女人如何逼迫追問,始終不肯吐露天機。

是天機。

絕對的天機。

他不肯吐露這個秘密的另一個理由,則是因為他很清楚,這個秘密是自己存活到現在的原因,倘若他將一切如實相告,他會在說完最後一個字的刹那,失去自己的生命。

作為璃國,甚至有可能是全天下最聰明的人,他深深懂得,如何保全自己。

他不能死。

他要活著出去。

活著見到夜璃歌,將自己未盡之心願,都告訴她,讓她去替自己實現。

還有,他要見那個女人。

那個他愛了一生,卻始終被對方所無視的女人。

他要活著走到她麵前,讓她明白,自己當年的誓言,沒有一分虛假。

他六道,生為男人,始終是頂天立地,堂堂皇皇地。

他這一生,隻有說與不說的話,從無一字虛言,但凡什麽話從他口中說出來,那就是真的。

不得不說,在這一步上,夜璃歌像極了她的這位師傅。

她今生第一位聲名赫赫,卻離奇“失蹤”的師傅。

自打十歲之後,她和父親多方尋找他的下落,卻始終不知道,他,竟然被囚在離他們最近,卻也是最遠的地方。

“你真的,不肯說?”董皇後冷了眼,“難道你就不怕我,對她做什麽?”

六道呼吸一滯。

從麵前這個女人眼中,他看到一種名為陰騖的神情。

讓他微微心驚。

“別以為我不知道,”董皇後扯動唇角,眸色忽明忽暗,“你這個道貌黯然的偽君子,居然暗戀一個年僅十歲的小女孩兒!直到現在,你還想著她吧?想不想看看她現在長成什麽樣?想不想知道她現在是多麽的美?想不想——看到我的兒子,解開她的衣衫?”

“住口!”驀地一聲大喊,六道撲到鐵柵欄前,抓住那生鏽的鐵條,滿眸寒冽地盯著董妍,口內嘶嘶吐著氣,“你敢!你敢!”

“我有什麽不敢?”後退一步,董皇後微微冷笑,“她現在已經是頊兒的太子妃,完婚隻是遲早的事!”

六道雙目噴火,青銅鐐銬撞得鐵欄錚錚地響,幽藍獨瞳中卻難掩傷悲——璃歌,璃歌,我的璃歌,你為什麽要回來?為什麽?

十四年之前,當夜天諍尋遍萬水,踏遍千山,帶著那個小女孩兒踏入他的草廬,他聽到了自己心上花開的聲音。

那一年,她隻有六歲,卻已經出落得如晨初荷露,清清瑩瑩,宛宛轉轉,一顰一笑,婀娜傾城。

他真的無法,形容自己看到她時的心情。

仿佛找了很多年,尋了很多年,在那一刻,乍然遇見。

心,歡喜得像是要從腔子裏跳出來。

他聽見她叫他“師傅”,看著她規規矩矩地走到他麵前,有板有眼地行禮。然後抬起頭,對上他的雙眼,慧黠一笑。

那時,他的雙眼尚且完好,那時,他還是璃國數一數二的美男子,令他名動天下的,一是他通曉天文,識徹地理的奇才,第二,便是他儒雅卻高傲,玉樹臨風卻又孤標遺世的品貌。

他為她破戒,收她為入室弟子,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弟子。

因為他知道,窺破天機,是要付出高昂代價的,就像他自己,雖然通曉世間一切,也因為通曉世間一切,知道很多命數不可逆轉,故而冷了心,冷了情。

他不希望,那麽美好的夜璃歌,也遭受上天的嫉恨,上天的毀滅。

所以,他並沒有傳她多少學究天人之策,隻把些世俗的兵法、戰陣說與她聽,至多就是天文、星相。

而她那驚人的天賦,讓他感歎之餘也心含隱憂——璃歌,璃歌,如斯聰慧的你,如斯美麗的你,將來,會有怎樣的命局?

暗暗地,他算了很多卦,卻沒有一卦準確。

唯一清楚的,是璃國的興,璃國的亡,全在這個女子身上。

得到這個答案的時候,他異常震驚的同時,也異常疑惑。

她是女兒之身,也並非出身皇室,如何能影響一個國家的興衰存亡?

難道——?

他想了很久,推測她可能會嫁入皇室,繼而影響天下,然而,即使聰慧如他,也斷斷料不到,興璃國者,亡璃國者,根本不在璃國境內,而是在遙遠的北宏。

如今,聽到董皇後那近乎惡毒的話語,他整個人都在發抖——雖然,他隻與夜璃歌相處了四年,卻太清楚她冷傲的個性。

倘若,娶她之人,非她愛之人,那樣慘烈的後果,隻怕天下間,誰都承擔不起。

一念至此,六道反而一點點平靜了。

他相信。

他相信他的夜璃歌,依然高傲如從前。

即使。

即使有一天,她折損了雙翼,囚鎖了自由,隻要那顆心還在,她就,還是夜璃歌。

不得不說,作為夜璃歌的老師,六道的眼光是非常獨到的。

雖然夜璃歌還那麽小,他卻已經看到她那高如九天皎月般的靈魂。

而他的預言,也是精準得不能再精準的——

後來——

後來她的確折損了雙翼,被人生生拖下雲端,拉進地獄。

可她,還是夜璃歌。

一生一世,從不曾向任何人,哪怕是所謂天命,低下高貴頭顱的夜璃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