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絕境

“徐謙。”傅滄泓沉聲喚道。

“王爺。”軍需官徐謙踏前一步。

“把所有的糧食,平均分給每一位士兵。”

傅滄泓沉著地吩咐。

看了看他的臉色,徐謙默然地遵從了。

整個過程十分安靜,每個人都拿到了最後兩天的口糧,但,每個人都並無什麽好臉色。

因為,沒有聖旨,他們還得繼續在這兒呆下去,也就意味著,這些糧食一旦吃完,他們——

“你們走吧。”

忽然,那立於火光中的男子徐徐開口,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本王無能,既無法帶領你們攻下白城,也籌不到足夠的糧餉,所以,你們走吧!”

每一個人都驚住了。

“王爺!”張鎮滿臉焦灼,“沒有聖旨,擅自遣散軍隊,那可是——”

死罪!

往大了說,可以扣上謀逆之罪!

淡淡掃了他一眼,傅滄泓麵色不變,微微抬高下頷,看了看頭頂那黑暗的蒼天——

死罪麽?

謀逆麽?

在那個隻有權欲的男人眼中,想要你死,不過隻是一句話而已,反抗有用麽?辯解有用麽?

既然如此,不若放了這些人活路,留自己麵對一地荊棘。

他不知道,他真不知道,這一刻的善念,竟會成為他今後圖成霸業,東山再起的資本!

他隻是不想看到太多無辜的人,因為這場政-治-陰-謀而犧牲,對於自己現在的行為,他思考得並不多,正如當初愛上夜璃歌那般,他隻是聽從了自己的心意。

最真實的心意。

如此,而已。

所有人都離開了。

獨傅滄泓留下。

麵對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

他不是沒有想過逃,而是知道自己逃不掉。

四海之濱,莫非王臣,能逃到哪裏去呢?隻怕還沒踏上回宏都的路,就被傅今铖派出的血衛就地分屍了。

要死,他也要死得堂堂皇皇,不能隨便被人埋在荒草叢中,否則,對不起生他的母親,養他的父親,也對不起他辛辛苦苦熬過的這二十年——

二十年……

想起這三個字,傅滄泓唇弧輕扯。

在普通的民家,二十歲的男人,或許還是個孩子,但若在皇家,若在北宏皇室,一個傅姓男子能活到二十歲,那就是個奇跡!

尤其是在傅今铖掌權的時代!

當年的奪嫡之爭,其後的血腥屠殺,他看著一個個堂叔堂伯,堂兄堂弟,甚至包括他父親,在他麵前倒下。

他早已冷了眼,寒了心。

權利——

那把懸在皇族子弟頭上,最為鋒利的劍,隨時都會斬落,劈開他們的頭顱,讓那溫燙的血,讓那鮮活的腦漿飛濺噴灑。

這種令人窒息到絕望的命運,他們無力抗拒,隻能順從。

反抗,隻有一個結局。

自傅今铖登基的那一天起,從無例外。

他也沒想過,要做那個例外。

對於權利,對於皇帝的寶座,對於那座寒冷宮殿裏的一切,他早已失了興趣,他隻想自自在在遊走江湖,尋覓自己想要的,想愛的。

比如,夜璃歌。

拿過桌上的照影劍,緊緊地抱在懷中,將麵頰貼在那冰冷的劍鞘上,他的心,卻微微地暖了。

然後淺淺地生出一絲感激。

夜璃歌,感謝上天讓我遇見了你。

遇見了那樣美麗的你,高貴的你,桀驁的你,純摯的你。

你就像那掩藏在滾滾烏雲後的皎月,照亮我冰寂多時的心。

你就像那寒冷冬夜裏最明亮的火光,給我活下去的勇氣與希望。

讓我怎能不愛你?

可是璃歌,你愛我麽?你真的愛我麽?你可知在這個漫長而寒冷的夜晚,我是懷著怎樣一種炙烈的情懷,在深深地思念著你?我的愛人?我最親最親的人?

冷風過處,帳簾掀起一道縫隙,透進陰寒逼人的氣息。

傅滄泓眯了眯眸,卻默然不動。

來了。

該來的,還是來了。

“三,三哥……”一道人影踉踉蹌蹌撲進,渾身鮮血,滿眸顫栗,卻是小十二傅滄海。

傅滄泓沒有接話,隻是安然至極地看著他。

“他,他們……”傅滄泓不停地哆嗦,“他們殺人……殺了好多人……”

死亡的陰影一寸寸逼近,帳中的兩個男人,同時陷入了沉默。

一個,二十歲,一個,才隻有十六歲,都是青春大好的年華,隻因為頂著一個傅姓,所以他們,注定了要死在這裏。

“三哥……”雙腿一屈,傅滄海跪了下來,滿眼淚水,滿臉鼻涕,“我不想死,我真不想死!”

那瑩潤黑眸中強烈至極的,對生的渴望,讓傅滄泓心中,驀然一動!

一股說不清的力量,忽然衝進了他的心中!

“不想死?”他側身抓起懸於帳壁上的長劍,“當”地一聲擲到傅滄海麵前,“那就去砍去殺!去拚出一條血路來!”

“三哥?!”抖簌著雙手,傅滄海拿起劍,兩眼卻仍然盯著傅滄泓,懷著最後一絲希冀道,“你呢?”

“傅滄海!”後背挺直的男人,忽然一聲大喊,“你給我好好地聽著!在戰場之上,沒有父子,沒有兄弟,隻有活命!誰能活著看到明天的太陽,誰就是英雄!”

……

傅滄海震住了!

深深地震住了!

看著這個突然間變得陌生至極的堂兄,他沉默了很久,終是提著那柄劍,邁著極緩極沉的步子,走出了大帳。

在這個鐵血蕭冷的夜晚,兩個相隔五年歲月,卻有著相同血脈的男人,因為這一番話,因為各自不同的選擇,而最終開啟,一段屬於彼此的宿命。

很多年後,金殿之上,看著那個渾身鮮血,張狂大笑的男人,傅滄泓再次回憶起今夜之言語,方深深明白,權利,是一柄多麽鋒銳的雙刃之劍,毀人毀己毀家毀國,可是他和他,都回不去了……

他終究是走出了帳篷。

毫不意外地,外麵無聲橫躺著一具具屍體,副將張鎮,軍需官徐謙,還有一幹他平日最相信的下屬……

要麽不做,要做就做絕!

這果然是那個男人的風格。

仰起頭,傅滄泓卻笑了。

笑得蒼涼。

笑得絕望。

也笑得瘋狂。

既然死亡不可避免,那麽他寧願笑著死,也不願向那個男人,曲膝求饒。

事實上,求也沒有用。

但,當那奪命刀光刺來之時,他卻仍舊拔出了手中的照影劍。

他是傅滄泓,他是男人,除非流盡最後一滴血,絕不能輕易倒下!

一個,兩個,三個……無數的人影倒下,無數的人影湧上來……

所謂皇家血衛,便是死士,絕頂的死士,群體作戰,殺人機器,隻執行命令,不辯是非,多少的忠臣奸臣,多少的天家子弟,統統死在這架機器之下,隻要那個男人坐在龍椅上一天,它就永遠不會停止運轉!

終於,一絲銳利的刀風,劈開手中劍光,深深刺入他的左胸。

隻是略微一滯,手中的劍勢不減,再次將兩名血衛斬倒……

但,再強悍的他,也終究有了弱點,那些人,以更辛辣的招數,指向他的要害……

原來。

這就是死亡的味道。

一種能讓人瘋狂的味道。

眼見著那致命的絕殺淩空斬來,傅滄泓忽地向後迅退,然後橫劍向頸——要死,他也隻能死在自己手裏!

“滄泓……”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個極其美妙的聲音,來自蒼穹深處的聲音。

“滄泓……若你有難,與爾共擔……”

那個女子,那個碧倚樓中容顏絕美,神情淡靜的女子,清亮著雙眸,定定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分分明明。

一股泓大的暖流,突如其來地自胸腑中衝出,暖了他的四肢百賅……

抬頭向那夜空高遠處看了一眼,傅滄泓再次舉起手中長劍——

噠噠,噠噠,噠噠噠——

狷狂至極的馬蹄聲,從遠處遽然傳來,伴隨著一道道衝天而起的綠色焰火!

殺戳停止了。

所有血衛驀地收勢,沒有絲毫表情地對視一眼,然後相繼沒入無邊的夜色裏。

反手將劍拄於地上,傅滄泓強撐著身子,望著那一乘飛騎——

近了!近了!

騎手的麵容漸漸變得清晰,卻不是他日思夜寐的那一個。

“恒王爺?”來人徑直策馬至他麵前,淡淡眸光從他臉上掃過。

“是。”

“在下杜衡,請王爺隨在下,速速返回宏都。”

“杜衡?”傅滄泓挑高劍眉,冷冷地望著他。

“在下來自炎京。”

隻這六個字,徹底點亮了傅滄泓的眼眸,那滿腔的激動,已經按捺不住:“她呢?”

杜衡卻閉了嘴——倒不是他裝酷不想說,而是按照夜璃歌的計劃,他根本沒去宏都,徑直趕往白城,在中途等到夜璃歌傳出的消息後,一路馬不停蹄趕來,終於,在最緊急的關頭,救下了傅滄泓。

所以,夜璃歌如何,他並不知曉,他唯一知曉的,是那個勇敢而無畏的女人,獨自一人,去了宏都,去了天定宮。

“我去救我的男人,你們做你們的事。還有,你們的身份,不宜暴露。”分手之時,她是這樣說的。

她,去救她的男人,不要任何人從旁協助,免得白白葬送性命。

還有,杜衡等人的身份,乃是璃國的皇家影衛,倘若真被抓住,無疑授傅今铖以柄,倘若他以此為藉口向璃國宣戰,那麽,以現在璃國風雨飄搖的局勢,很顯然,不堪一擊。

所以,夜璃歌是清醒的,夜璃歌也是明智的,她本以為,憑著傅滄泓原本在宮中布下的暗線,她可以輕易地進去皇帝寢宮,用劍指著他的胸膛,逼迫他下詔追回先前的聖旨,放傅滄泓等人一條生路。

隻是,隻是年輕的她想不到,那個男人有多麽可怕,可怕到勾一勾小指頭,就能讓她陷入重重羅網,毫無掙紮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