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最真實的心意
傅滄泓靜默地坐著。
尖厲的寒風在帳頂呼嘯。
擱在角落裏的木盆,裏麵的水,都結成了冰坨子。
“王爺,生個火盆吧。”副將張鎮走進來,低沉著嗓音道。
男子抬頭,淡淡掃了他一眼:“有南邊的信嗎?”
“信,什麽信?”張鎮一怔。
眸眼瞬間黯淡下去,傅滄泓擺擺手:“去吧。”
帶著滿心的納悶,張鎮退了出去。
他看得出來,王爺心中煩苦,卻不知道他到底在苦惱些什麽。
沒有消息。
還是沒有消息。
他在這裏苦苦等待著,煎熬著,卻沒有看到一絲絲的希望。
璃歌,璃歌,你真的忘了我麽?你就這樣殘忍地忘了我麽?
罷了。
輕歎一聲,傅滄泓闔上雙眼——忘了,忘了也好,至少,她平安。
對於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他是有預感的,他隻是期望著,最後,最後能看她一眼。
宏都,隻怕他這一生,再也回不去了,至於炎京,那更是一個太遙遠的幻夢。
夜璃歌,你終究不會屬於我,是麽?
你終究……
他已經想不下去。
一想,就扯得心髒綿綿密密地痛。
唇角,不由扯出一絲苦澀的自嘲——什麽時候,究竟是什麽時候,愛,竟然這般地深了?
“呼”地一聲,半垂的帳簾再次被人掀開,來人一身薄雪,雙眸陰寒,冷戾地盯著傅滄泓:“你真的要,坐以待斃?”
“那你呢?”看了他一眼,傅滄泓絲毫不意外他的到來,“你打算怎麽做?魚死網破?同歸於盡?”
“魚死網破?同歸於盡?”扯動唇角,傅滄渤低低地笑,“隻怕我們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
傅滄泓挺直了上半身,正眼看向他。
傅滄渤的神情卻有些癲狂了:“他斷了糧草!他斷了糧草你知道嗎?”
沒有作聲,傅滄泓依然用那種平靜的目光看著他。
“沒有糧草,這一百萬人,這一百萬人都會變成噬人的惡魔!隻要傅今铖一聲令下,他們就會揮起手中的屠刀,將我們斬成肉泥!”
“我知道。”
他終是開了口,平靜的話音裏,帶著透骨的清寒。
從一開始就知道。
這一場剿逆,本就莫明其妙。
首先,區區一個沐王叛亂,何須勞動百萬大軍?
其次,說是百萬大軍,裏麵卻有一多半老弱病殘,而且,各個領軍的親王,所轄之軍隊完全來自與他們封地毫不相幹的地方。
再有,就是軍餉。
拖軍餉。
不撥軍餉。
戶部不給軍餉,領軍的王爺隻有一個選擇——自掏腰包,給手下數十萬人飯吃。
很顯然,這是傅今铖最樂意見到的——等到榨幹他們的身家,再將矛頭指向他們的胸膛。
可是他們,唯有服從。
因為這一百萬人聽從的,是皇命,而不是王命。
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將他們這十幾隻狼,丟進了饑餓的羊群中。看似不致命,其實卻狠毒至極,因為,羊一旦餓極了,也是能夠撲上來殺狼的。
因為它們,數量眾多。
況且,死於士兵嘩變,可以完全抹去他傅今铖,殘害親侄的罵名。
那個男人,一直是這樣的陰冷,這樣地用盡心機,當年對他父親如此,而今對他,同樣如此。
他不是不想反抗,而是無力反抗,因為他已經得到了那份能置他於死地的名冊,上麵的每一個人,都在他的監控之中。
他傅滄泓,小心翼翼地活了二十年,到頭來,依然無法擺脫這可悲的宿命。
若命該如此,他也不想掙紮了。
因為他在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麽值得留戀的東西。
皇權離他太遙遠,平安離他也太遙遠,他苦心經營如許多年,本來隻為活著,隨性風流也罷,淡然草莽也好,活得都不太真實。
直到,炎京城頭,那驚鴻一瞥。
他,看到了她。
看到了這一生,最為輝煌的明麗,最為醉心的溫暖。
隻那一眼,他知道自己要定了她。
他知道這個女人,會是自己一生過不去的滄海。
但他依舊心堅意定,沒有半絲猶豫。
夜璃歌,就是你了。
那一刻,他聽到自己在心中這樣說。
他追了上去。
而她,也終於肯回頭,對他微微一笑。
他以為。
當她拖曳著裙裾,從漫天琉光中走來,他聽到自己心花怒放的聲音。
他穿透夜色,飛到她的身邊,當她抬起那雙眼,那雙比星辰更明亮的眼,他從那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璃歌,你也愛我。
世上最宏大的幸福,莫過於此。
你深愛的人,也深深地愛著你。
那是一種什麽樣的幸福,我真的很難用言辭去形容。
可是上蒼,似乎容不得他們相愛,竟然橫空殺出一個夜天諍,帶走了他最愛的女人。
而他卻無可奈何,因為那個男人,是她的父親。
但是他想,他可以等。
既然相愛,或早或遲,總會在一起的。
可是他等來的,卻是一個最美麗的謊言,一場刻骨銘心的傷害。
他傅滄泓,二十年來點染歡場,卻從未對一個女人動情。
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一個人,一生能愛幾回?
其實,真正的愛,真心的愛,隻有一回。
當你最孤單最寂寞,最淒楚最絕望之時,想起的是誰,那個人,便是你一生之最愛。
傅滄泓不是個糊塗的男人,更不是個懦弱的男人,他的愛,清晰得不能再清晰,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也正是這種清晰和明白,才讓他嚐盡情路之苦,情路之難。
因為,他愛上的女人。
是夜璃歌。
普天之下,絕無僅有的,夜璃歌。
沿著那一刻的怦然心動,他執著地追了下去,卻從沒有認真思索過,他們相愛,所可能引起的一係列後果。
比如,兩國之間權利的重新架構,比如,夜璃歌那太過顯隆的聲勢,比如,夜天諍的幹預,夜璃歌本人的心誌。
愛上她的那一刻,他僅僅隻因為,兩個人在一起,隻要相愛便足夠,其他的,可以一點點去解決。
直到現在,獨自坐在這冷寂的帳篷中,回想著這些日子來發生的一切,他才不得不感歎,是自己,太輕乎了對手,太輕乎了身邊的事實,太輕乎了人心,也,太高估了自己。
他愛夜璃歌,夜璃歌也愛他,他們的愛是誠摯而不含保留的,但這個世界不是桃源,這個世界並不僅僅屬於他們。
正如夜璃歌說的那樣,她有她的家,他有他的國,還有他的君王。
想在一起,並不是那麽容易。
輕輕歎了口氣,傅滄泓再次抬眸,看向傅滄渤,黑色雙瞳中,流溢著一抹淡淡的灰色:“很抱歉,我真的,無能為力。”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說這種沒出息的話,這種沮喪的話。
他一直是要強的,就連當初父親死去的那一刻,他都咬著牙,未曾掉過一滴淚,但是現在,他隱隱感到一絲滅局將至的悲哀。
或許他的一生,就是個徹底的失敗者,被趕出朝堂,流離江湖,現在就連閑散的江湖,也沒有他的一席立足之地。
普天之大,他,還能去哪裏?
靜默地注視他良久,傅滄渤終於失望了——他滿以為可以找到一個同盟,可是他發現,自己失策了——從麵前這個曾經鐵血精明的男人眼中,他所看到的,唯有頹喪,唯有自棄。
轉過身,傅滄渤走了。
再呆下去,隻是浪費時間,沒有意義。
雖然已是初春,天還是黑得很早,深濃的夜色鋪延開來,遮沒了所有的一切。
“我們要見王爺!”
“王爺在哪裏?”
帳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之聲,張鎮匆匆奔進,滿臉急迫地道:“王爺,不好了!不知是誰走漏消息,營中士兵嘩變!都朝這裏來了!”
“是麽?”傅滄泓端凝不動,“問過軍需官了麽?餘糧還有多少?”
“……隻夠,兩日食用。”
“告訴軍需官,將所有存糧全部調出。”
“王爺?”張鎮驀地睜大雙眼。
“去吧。”傅滄泓擺擺手——事已至此,他雖無力回天,卻也並不願意,讓這十數萬士兵,同自己一起葬身於這茫茫荒原。
傅今铖,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義!我傅滄泓就算是死,也要給你留下個頭痛的爛攤子!
寒風蕭蕭。
大帳之外,無數士兵手執武器,目光灼灼地盯著那個立在帳門前的男子。
他們的眼裏,都跳躍著極其凶暴的光,那是對生的渴望,對死的恐懼。
白城,是遠離富庶之地的蠻荒之所,在這冰天雪地中,如果斷糧,誰都知道,那意味著什麽。
輕輕地,傅滄泓歎了口氣。
他們的目光,他看得懂的。
曾經,他也用這樣的目光,看著那個坐在龍椅上的男人,卻被身旁高大的父親,死命摁下頭顱。
一個人,要想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必然會舍棄很多,尤其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舍棄的,將會更多。
對他們講道義仁善,忠君愛國,是沒有用的,他們想要的,不過是一口能夠活命的糧食,正如當初,他所渴求的,不過是己身之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