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山河寂.白鷺篇

共飲了離川之水,是注定要分離的。山玖月對離岸這句話深信不疑,那還要源於毛驢阿毛的死。說到毛驢的死,山玖月恨恨看了身後長身如玉的離岸和自知理虧的無崖子一眼,向下抿著嘴又轉回了頭。

當初她牽著阿毛去離川喝水,結果,從藥王廟回來後不幾日,阿毛身體就各種不適。出於對小動物的愛護,山玖月寧可自己馱著被離岸禁咒的無崖子逃跑也不忍讓阿毛馱著,而是把阿毛放生了。豈料,後來給離岸捉回來的時候,阿毛竟然還在原地沒走。果真是條有血性的毛驢,對他們爺孫倆忠心耿耿啊!因此,她對阿毛更好了,都沒再讓它馱行李了。可最後,阿毛還是久病未愈,痛苦的死在了一棵大樹下。當然,這還是後話,她並沒有親眼所見,阿毛死的樣子。

她隻知道她那天很困很困,枕著一塊大石頭,不一會兒就睡著了,是讓一陣烤肉的香味給引誘了醒來的,要是知道那是阿毛的肉,她是寧願餓死也不會吃的。虧得無崖子還一直把阿毛當坐驥那麽長的時間,竟然最後它死了,他還夥同離岸把它給烤著吃了!

事後她與他理論,他爭不過她,隻好指證吃它的肉的人,她也是有份的。此話一出,她再也沒有同他爭論的必要了。倒是離岸的話讓她難受。離岸神色如常的對她說“與其放任它的屍體腐爛引來蛇蟲鼠蟻的齧咬啃噬,受那般痛苦,還不如他們吃了它,讓它的靈魂幹幹淨淨的痛快離去。”離岸,他是一隻妖,當然是不能體會他們人間的這種情感的,長時間陪伴在身旁的,哪怕隻是一個沒有生命的物件,時間久了也會有感情,是沒有辦法在分離的時候不傷心的。依著離岸這樣薄情的性子,萬一哪一天,她或是爺爺死了,沒準兒他也能同樣把他們給吃了。一想到他要被他抽筋剝皮,飲血食肉,她就不寒而栗,怯怯望了一眼離岸。他昂著頭,雙手抱臂看著天上即將圓滿的月,滿頭銀發在月下似乎還泛著光。他的眼裏,向來是沒有什麽實質性的東西的。

船下離川的水發出如同女子嗚咽的聲音,燈罩外三兩隻小飛蟲不顧一切的撲過來,搖擺不定的一小簇火苗將被燈罩隔在外麵的小飛蟲投在棚壁上的影子變得大了好幾倍,搖晃起來,就像是什麽猙獰的怪物張開了大口的樣子。玖月稍稍皺眉,輕輕趕了趕飛蟲,卻看到壁上自己的手的影子指甲突然變得十分細長,凸起的經絡都看得見,簡直,就像是一個八旬老人的幹枯的手。這分明就不是她的手!她剛想叫,就發現嘴裏發不出任何聲音來,火苗不安的搖晃地厲害,耳邊似乎有老婦沙啞晦暗的聲音響起。

“小孩子——睡不著——老外婆——唱歌謠——”

忽然像是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臂,腳不聽使喚,一步一步往船邊走。原本灰黑的水麵讓燈照著,燈火明滅間看到一張畸形的老人的臉。那不能說是一張人臉,褶皺根本不似普通老人家的皺紋,而更像是一張人皮敷在了表麵還沒扯平整。如今,這張人皮麵具正攤開在水裏,隨著水波微微漾動著。深陷的眼眶裏那兩顆沒有瞳孔隻剩眼白的眼珠緊緊盯著她,水草一樣枯燥幽暗的頭發粘附在那張臉皮上。玖月隻覺得頭皮發麻,卻控製不住的踏出了一隻腳,眼看著就要踩進水裏,忽然眼睛讓人從身後伸出的一隻手掌給蒙住了,渾身被圈進一個寬敞卻沒有半點溫度的懷裏。嗓子好像又可以發音了,卻像是被剛剛所見的那種恐怖的臉嚇懵了,隻是張著嘴,卻發出任何聲音來。

“一隻小小的水妖,也敢覬覦我的東西。”聲音冷冷在她頭頂上空響起,隨後隻聽見似乎有什麽東西從水裏撈上來的聲音,緊接著一聲淒厲的嘶叫,不久,整個水麵又隻能聽見幽咽的緩緩流淌的聲音。蒙著自己的那隻手也放了下來,回頭,隻看見離岸冷冷的看著水麵。害怕再次看見那可怕的東西,她緊緊拽著他的袖口,隻是匆匆瞄了一眼水麵,除了幽暗的水,再也無其他。

“你還是不要離我那麽遠的好,不然,要是你讓它扯進了水裏,我可救不了你。”離岸拖了她往無崖子那邊走,她雖心裏不服,還在生他們的氣,可一想起剛剛那張臉,立馬乖乖的跟著離岸走到無崖子身邊,看著他一言不發的靠在棚壁,手交叉藏進了袖口裏,開始閉目養神。

“那我要是真讓那個東西扯進水裏了怎麽辦?”玖月雖是問離岸,卻沒好氣的瞪了無崖子一眼,竟然剛剛看著她險些走進河裏,也不喊她一句,真不怕她就那樣跌進水裏!

“那就把他也推下去給你做個伴兒。”離岸說的不緊不慢,語調平穩,似乎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無崖子臉色卻大變,顫抖著朝玖月這邊靠了靠,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無奈的看了眼離岸,隨後大咳了幾聲才說了話。

“不是爺爺我不想叫你啊,誰叫他——離,離岸施了法封住了我的嘴。”無崖子幽怨的瞟了離岸一眼。玖月也覺得奇怪,偏頭看了眼離岸。他卻不打算解釋,徑直走到一邊,坐下,看都不想看他們爺孫一眼。

“爺爺,你剛剛都做了什麽啊?”玖月小聲在無崖子耳邊嘀咕。

“沒做什麽啊,我不過就打了一小會兒盹,然後就發現自己說不了話了。”無崖子為自己感到不平,靠著棚壁又睡了下去。他顯然是沒有意識到問題就出在這裏。關於無崖子的睡覺的習慣,山玖月是深惡痛絕的。他睡覺不僅打鼾,而且夢裏有什麽,現實中就愛喊什麽,演什麽。以前大半夜的,她就不得不以手支頜守在他身旁,看著他抱著枕頭親啊親的,不知道有什麽好親的。看來,離岸大概是忍受不了他的這個怪毛病才封了他的口的。

她將燈放在了矮桌上,嫌棄的看了無崖子一眼,果斷靠著離岸坐了下去,緊緊挨著離岸,抱著腳,頭支在膝上,看著燈裏的火苗一閃一閃的,漸漸也有了睡意,連打了幾個哈欠,頭一重就沉沉睡去。

起初還保持著良好睡姿的山玖月,不一會兒歪歪斜斜的朝離岸這邊倒過來,他本就比她高了許多,如今,她就直直倒在他右腿上,大概是覺得有些冷,往裏蜷縮了些,小小的一團,並不占多少地方。離岸垂眸看著她,倒也不是很介意,大大方方的任她枕著,右臂敞開,搭在她背上,寬大的袍子就將她整個攏在其中,隻留下半張臉以供呼吸。

清晨是讓幾聲鳥叫給驚醒的,山玖月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見是三隻小雀停在船頭,正梳理自己的羽毛,用翅膀撓著自己的小腦袋,模樣十分可愛。複又看看覆在自己身上的手,抬頭看了看正閉目屏氣凝神的離岸一眼,輕輕挪開了他的手臂,鑽出了袍子,躡手躡腳的盡量不吵醒他和熟睡的無崖子,悄悄向船頭那幾隻小雀移去。

“你們不要怕,我有東西給你們吃。”山玖月忽然想起了什麽,從袋子裏掏出十幾粒小豆子,朝船頭撒了去。小雀們被這突如其來的東西嚇得紛紛飛走了,隻留下幾顆豆子在船頭滾了滾靜靜躺在那裏,其他的都滾進水裏“撲通,撲通”喂魚了。她遺憾的歎了口氣,走到船頭,河麵清晨,霧非常大,迷蒙之中無法看清前路。他們這條船不知道順著離川漂流到了哪裏,灰蒙蒙的霧氣中隱隱可見星星點點的綠色,不一會兒,一大片綠色仿佛一條碧玉緞帶鑲嵌在河邊,綠色緞帶之上,綴滿了白芷花。一兩隻白鷺從綠叢中昂首飛升到空中,不一會兒就消隱在霧中。

“啊。”山玖月純粹隻是覺得這景色美不勝收,想要抒發一下心裏由衷的欣喜,卻不料自己這一聲感歎,把正在美夢中徜徉的無崖子嚇得不輕,瞬間將他從夢中拉拽了出來,以為她又遇上了什麽妖怪,翻身爬起,一邊連喊了幾句“玖月”,一邊朝她這邊跑來,導致整個船身都猛烈的晃動。

“爺爺,你快來看,好美啊!”玖月扶住桅杆,見他醒了,就指著那一大片白芷給他看,無崖子走到她身邊,放眼望去,果見一片清明,正巧又有幾隻白鷺飛起。

“咦,仙鶴!”

“••••••爺爺,那是白鷺••••••”

“咳咳咳咳••••••啊,離岸,你醒啦。”無崖子臉微微一羞紅,轉過頭去朝她身後喊道。

“爺爺,轉移話題也沒有用,也不能掩蓋你把白鷺看成仙鶴的事實。”山玖月知道無崖子每次遇到這樣的尷尬事就喜歡轉移話題,可還是忍不住轉了頭,果真見離岸就站在她身後,瞅著他們麵前的白芷白鷺看。

“原來,我們已經到了白芷汀了。”

“白芷汀?那這裏豈不是白鷺宮的轄地了?”

“嗯。”離岸點點頭,算是肯定了玖月的話。順著離川順流而下,他稍稍使了點術法,便讓原本該有五日腳程的白鷺宮之行縮短到了一晚上。自南向北,此行,該是取出白鷺宮那顆天珠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