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離歌黯(完結)

翌日,擎蒼站在石階盡頭,看著一身紅衣的曼妙身姿的女子,蒙著蓋頭朝他走來。他心底一暖,伸出手去,接住她的手。一時無數隻彩蝶翩躚而來,天空中忽的飄起血色的蒲公英,輕風襲來,緩緩拉開了蓋頭。當看到那張臉時,記憶如排山倒海般湧來,擎蒼身子往後退了兩步,不可置信地看著明月。這是明月,那個他愛極了的女子。他曾忘了她,曾用魂散親手殺了她。一個碧色身影忽然出現在腦海裏。

“今天,你吹的,那叫什麽曲子?”

“《傷別離》”

“你在離川之上吹奏,可是在緬懷故人麽?”

“沒有。”

“死在,你的劍下啊,那,你記得她嗎?”

“若是,忘記了的人呢?”

“嗬嗬,沒關係的,我也說了,是心底最深處的人,即使腦中已經沒有那人的記憶了,隻要在心底,就能看到。”

“我想去。”

“在你心底,究竟會是誰呢?”

“是你。”

“你看到什麽了?”

“你心裏想著誰,我自然就看見了誰。”

“你有什麽心願沒?”

“若真是非要說出一個,那便是,我的心上人,能夠嫁給我。”

“你若是說別的什麽,或許我真的沒轍,可唯獨這個心願,我是可以幫你實現的。”

素瑤!擎蒼飛身欲走,卻被明月一把拉住。

“擎蒼,沒有用的,她不在了。”

“對不起。”擎蒼匆匆拿開明月的手,心裏從來也沒有這樣慌亂過,他什麽也不能想,隻想著要立馬見了她,他不能,再嚐受一次,失去最心愛的人的痛苦,是那樣的痛,他見著明月便明白了。

藥王廟古洞。

看著玉荷上靜靜躺著的碧色身影,擎蒼隻覺得腳都在顫抖,邁不開一步。明明就幾步的距離,卻也仿佛走了一生。素瑤的嘴角還有一絲笑,山河永寂,仿佛還能聽見她的呼吸。他終於還是伸出手去,緩緩牽起她冰冷的手。身後有人走近也沒有察覺。

“她說,是要幫一人還願的,便是用了我們女巫一族最凶的血咒往生咒,現在看來,是她錯了,你的願望,不過是她而已。”聖姑歎息一聲,走出古洞,見明月正癡癡望著裏麵。

“姑姑,那位素瑤姑娘在情澗所看到的,真的是我嗎?若是那樣,我倒也無悔了,至少,我曾活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位置。”

“那日在情澗,擎蒼心底,確實是你。隻是,她不知道,放在心底的人,和願意長相守在身旁的人,擎蒼選擇了後者,而她,卻替擎蒼,選擇了你。”

七年後,七星山。

小洛走到離川下,聽見悠揚綿長的笛音傳來,四下搜尋也不見人。

“喂,是你嗎——”笛音忽然斷了,見一白衣男子從山上一躍而下,忽的立在她麵前。

“這是家師讓我送來的芙蕖。”小洛從竹簍裏取出幾隻芙蕖遞與那男子。擎蒼看了看月白的芙蕖,拿在手裏,眼前這孩童已十五六歲了,轉眼已過了7年。

“那個••••••我可以問問你這麽多年吹的這叫什麽曲子麽?”天真的少女眨了眨無辜的雙眼。

“《傷別離》”

“你在離川之上吹奏,可是在緬懷故人麽?”

擎蒼一愣,許多年前,也有人這麽問他。

“是。”

小洛頓時好奇心大作,剛想再問問,眨眼功夫,擎蒼已不見人影。她抬頭看著七星山,忽然間,那笛音又傳來,絲絲縷縷在山間來回飄蕩,如泣如訴。

“那麽,明月回到芙蕖鎮去了?”山玖月見聖姑放下手中已經涼掉的茶,趁機問到。萬萬沒想到啊,聖姑口裏的這個故事竟然是關於朝陽宮宮主的私密情史的,這算是獨家爆料了吧。隻是,這個故事的結局她一點兒也不喜歡。為明月不平,也為素瑤惋惜。但從聖姑說的這個故事來看,擎蒼究竟喜歡的,是那個死在自己劍下的巫女明月還是為成全自己而死的素瑤呢?或者說,他其實兩個都喜歡?

“是的,她說,她一生最美好的記憶,就在那裏了,再不願去其他地方了。”聖姑垂了眼眸。

“那聖姑你為何還在藥王廟,而不隨著明月去芙蕖鎮?她不是你們巫女一族的精神領袖麽?你守在這裏,是因為你對素瑤的歉疚,是不是?”山玖月心想,這個聖姑真是自私又無私的矛盾體,當初一心一意利用了素瑤,結果發現自己幫了個倒忙,然後又敵不過對素瑤的愧疚,決心脫離組織,為著素瑤守在這藥王廟之內。

聖姑聽山玖月如是說,朝她這裏仔細瞧了一眼。這個孩子倒是膽大,敢這樣直白的說出這些話來。可被她這樣說說中心思她倒不惱怒,反倒覺得心裏鬆了口氣。這個孩子說的也沒錯,她的前半生都在守護明月巫女,就用這後半生來補償素瑤,替她完成她未能完成的使命。

“唉,其實倘若素瑤能夠再笨一點,結局就不會是這樣了。”山玖月感歎。

“我們都以為,放在心裏的那一個才是最愛的,卻不知,最愛的,是眼前的這一個。素瑤,已經是這世上最笨,最癡的人了。”聖姑搖搖頭

玖月眨巴了下眼睛不置可否。

“你一小丫頭片子懂什麽,別在這兒裝深沉了!”無崖子一把揪起玖月的紅色氅子,全然不顧她的反抗,威武的將她拖出了茅屋。望著三人遠去的背影,和嬉笑怒罵的聲音,聖姑隻是淺淺一笑。不懂最好,若是哪一日,你懂了這道理,就不會像今日這般快活了。那個孩子,在她身邊的,可是隻上了年紀的老妖呢,不知道她是否知道。

“哼!爺爺你剛剛怎麽能那樣說我!不能因為我沒有經曆過就說我不懂。你一定也覺得素瑤很笨吧?其實,在我看來,素瑤卻是個心思通透,聰明絕頂的姑娘。你想啊,明月的神思既然在她腦中複蘇,那麽萬一哪一天她自己的思維遭到明月那一魂反噬,完全失去了自我,那還能是素瑤嗎?她之所以選擇那樣的死法,不過是想通了,不管擎蒼最後是否真的是喜歡上她,但追根究底,他還欠著一個人的情。你們呀,真是不懂女子的心思,誰會喜歡自己的心上人與自己之間總是存著個定時炸彈?指不定到時候真相大白了,受傷的還是自己。所以啊,既然愛了,就要先下手為強,與其到時候要死要活的,還不如之前就撇的幹幹淨淨。她那麽個死法,不是想讓擎蒼像記著明月那般記著她,而是,她真正放下了,不想再給他留下什麽。”

山玖月話說到這裏,卻不料一直走在前麵的離岸毫無預兆的停下了腳步,既然是毫無征兆,她自然是不可避免的撞到了他背上。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抬頭看向行為舉止突兀的離岸,見他已經轉過了身,臉色不佳的盯著她看,讓她不禁有些畏懼他此刻的眼神。

“你剛才,說什麽?”離岸眯了眼,讓這危險的氣息更加強烈。山玖月不知道自己剛剛是說了什麽惹得這人不高興了,說變臉就變臉。她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步,還才邁開一隻腳,離岸忽然俯下身來,一手攬住她的腰,一手撫上她的細瘦的脖子。纖長的指漸漸收攏,好像一用力就能把她的脖子給擰下來。山玖月看著她,心裏莫名的一陣心慌,又有些添堵,緩緩眼裏也氤氳了霧氣。

“離岸!放手!你要掐死玖月嗎?!”無崖子急忙上前喝斥他,離岸眼風掃來,他便被定住在原地動彈不得,也發不了聲音,隻能看著他們幹著急。

“不要再讓我聽到那些話。”離岸此刻可謂凶神惡煞,又是如此脅迫意味的說著這話,山玖月雖然沒有像無崖子那樣被施以定身咒,但也動彈不得,隻能被迫昂著頭直直看著他。

那些話,哪些話?說素瑤的那些話麽?她自覺也沒說錯什麽,他幹嘛突然發這麽大的火?難不成,他有不同看法?有不同看法可以提出來大家一起交流一下嘛,有必要這樣咄咄逼人麽!看來她是最近日子過得太舒坦了,已經忘記了他畢竟是隻活了上萬年的老妖,和她這個凡人不過也就幾月的相處,哪裏來的溫情。

離岸見她不說話,撐著張委屈又倔強的小臉,不禁放緩了神色,鬆開了緊握的手掌。看著她終於逃脫了他的禁錮,大口的喘了幾口氣。他剛要伸出手去替她順順氣,手剛抬起,她便像是躲著什麽極其可怕的東西一樣往後瑟縮,警惕的看著他,宛若驚弓之鳥。他沒來由的心裏一陣煩躁,錯開臉不去看她。

“我去辦點事,他的禁咒兩個時辰就能解開,你就在這守著他,等我回來。”說完,縱深一躍,轉瞬不見了人影。

山玖月沉著臉,走到無崖子身邊,用腳踢了下腳下的石子,低頭看著地麵。

“爺爺,我們不等他了好不好?我們,逃跑吧。”

聖姑看著麵前去而複返的離岸,不知道他此行又折回來的目的究竟是什麽,也就沒有冒然開口,直到他問起素瑤來,不覺有些訝異。

“你問我擎蒼將素瑤的真身藏在哪兒,可是跟素瑤有交情?”

“沒有。”

“那——”

“我同那蠢女人沒有關係,隻是想去看看,既然是三魂七魄已經墜入無極之境,永世不得輪回。朝陽宮宮主擎蒼留著她那一副空殼子有甚用處。”

“嗬,隻怕要讓你失望了,我並不知曉擎蒼將素雅的真身安置在何處。”

“哦?是嗎?”離岸忽然輕笑,轉身跨出門,仿佛不經意的說起:“無妨,我自會找到,隻不過要多花些時間。幾萬年我都等過來了,還怕這短短幾個時辰。說起來,還得多謝你,否則我又怎會知曉擎蒼竟將那珠子藏在了一個女子身上。”說罷,人已經乘風飛到了竹林上空。聖姑行至門邊,昂首仰望,緊密的竹林上端青葉如蓋,竟是將頭頂上方的天空遮掩,徹底隱去了那老妖的行蹤。

萬古情澗。擎蒼竟然將素瑤安置在這裏,用朝陽宮鎮守的至寶,那九分之一的天珠固守著她的身體不朽。隻是,沒了魂魄,守著這一副空空的軀殼又有何用?不如,成全了他。擎蒼竟是將她放在遠離自己視線之外的地方,這便是重大的失誤了。最看重的東西,自然是要時時刻刻放在自己身邊才好。

離岸看著情澗水簾洞內那方石床上躺著的一具仿佛還溫熱的身體,倒不似聖姑口中所說愛著碧色衣裳的姑娘。此刻,她可是裹著一件花紅的嫁衣呢。人都死了,擎蒼做這些又有什麽意義。他走進,伸出手在素瑤身體上空運氣巡查了一番,停在了心口處。緩緩收攏手掌,隻見素瑤心口處忽然旋開一道氣旋,自氣旋中心漸漸浮現一顆黃色的明珠,隨著離岸手掌的動作逐漸向素瑤口中運走,稍作停頓後從她口中升起,最終落入離岸手中。

“蠢女人。”離岸瞥了眼石床上的那人,轉身。那個身體失去了天珠的守護,轉瞬便化作一具枯骨,空餘花紅嫁衣包裹在外。

“呼,爺爺,都過了兩個時辰了,為什麽你的禁咒還沒解開?”山玖月異想天開的帶著尚且還在禁咒中的無崖子企圖在離岸離開的這段時間裏逃離,可她自己都是短胳膊短腿尚在發育期的少女,還要帶著一個年邁的且不能動彈不能言語的老者行動,成效自然是不甚可觀的。這都走了兩個多時辰了,隻怕他們還沒走上四裏路。山玖月實在是累了,幹脆把挺屍的無崖子靠在樹幹上,自己坐下來歇口氣。

舒展了下腰身,活動活動筋骨,揉了揉發疼的腿。休息了會兒,抱著腿,把頭擱在膝蓋上,望著眼前一株五葉草出神。猛然聽見身後轟然一聲,無崖子跌倒了地上,真痛苦不跌的在那裏叫著疼。她剛一回頭,就發現站在無崖子身邊的,正略微蹙眉瞧著她的離岸,驚的一個激靈,立馬站了起來。

“我記得臨走之前說過,叫你在原地等我回來,你現在這是,想逃?”離岸走近,山玖月不動聲色的退了一步,大腦迅速整理了一下思路以及如何回話才能不激怒他的語言邏輯,舔舔唇,立馬從剛才苦大仇深的臉孔轉為諂媚討好的神色。

“逃?怎麽可能!我們不過就是,剛吃多了東西出來散散步,嗯,散散步。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你馱著他散散步?”離岸揚眉,瞥了眼剛從地上爬起來的無崖子,唬的他隻想再跌回地上去。

“嘿嘿,負重散步,更有利於鍛煉身體,強健體魄,嘿嘿,嘿嘿••••••”

就連山玖月自己都沒想到,自己竟然這般沒骨氣,剛剛還跟離岸鬧了別扭,離岸他稍稍威武鎮壓一下,此刻她就這樣奴顏媚骨了。自然,離岸也是沒有想到的。見她主動示好,做小低狀,他剛剛因為她的疏離和對他的畏懼而生的怒火也就悄無聲息的熄滅了。她畢竟還小,得給足時間讓她適應,等到他集齊九顆天珠,擬雲纖就可以回來了。